积石山的诗情
——序何延根诗集《向着雪山行走》
陶发美
一
积石山,实乃出身高贵的名山。
其藏名阿尼玛卿山,意为黄河之祖;积石山又称玛积雪山,自青海东南部延伸至甘肃南部边境,跳动着昆仑之脉象。
据《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一说这积石山的石头就是大禹疏导黄河留下的。又说,天穹塌陷掉下了石头才有了积石山,故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石中,那青蓝蓝的石头也正是积石山的石头。
青蓝蓝的石头、青蓝蓝的天空、青蓝蓝的诗情。积石山人何延根为了写诗,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唱歌的石头。何延根的诗,也着实让人感觉到了石头一样的纯正、热诚和真实的自然品性,也着实让人感觉到了积石山那一脉高贵的文化源流。
“迈过眼前宽敞自由的广场/跨过心中绿油油的草坪/走过记忆黄澄澄的田野/越过遮挡视线的树梢/向着雪山走/向着心中理想的境地/毫不犹豫地走”(《向着雪山走》)
“压进枪膛我就是一发子弹/撒进犁沟我就是一粒种子/抛向蓝天我就是一颗星星/搁在沙滩我就是一枚闪烁的贝壳/滴入大海我就是一朵美丽的浪花/就是留在纸上我也是一行铿锵有力的诗句”(《宣誓》)
何延根的诗完全拒绝了神秘和晦涩,他不遮蔽自己的任何感触和觉悟;他的诗本真、率性,看似表象糙砺,却是内质丰厚,一点也不虚妄;他的语汇空间是开放和亮堂的,他的诗域是一片阳光普照的圣地。
他的审美是偏向传统的。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这不影响他对现代诗歌的领悟和追求,也不影响他的诗具有足够的使命感和理想主义。他发出的是庄严的声音,是土地的声音,是积石山之锵然的声音。
读何延根的诗,使人觉得,生活的不同维度就如一根根琴弦,你若是一位天才琴师,就可以深情地拨弄出自己喜爱的流行音乐。
看看他的《三记耳光》:一个脚上穿着红色破鞋的小姑娘;一个身上披着一块棉布门帘,“像外公家的那头黝黑的老耕牛”的流浪汉;一个“谁也从来不问她来自何方”的乞丐老妇人。这几个人让何延根心生无限惆怅。他不情愿面对他们,又不得不面对他们。他感到自己挨了“三记耳光”。在这里,一个诗人的悲悯感被触发了。诚然,他是自勉的、自责的。他看到了人类的底层,他没有装饰自己的良心。
在《排行榜》一诗中,何延根叙述了自己家庭的命运:爷爷奶奶不寻常地走了,父亲母亲先后走了,姐姐、哥哥也不幸走了。在这些亲人中,只有母亲活到了毛主席那个岁数,“全世界最后一双三寸金莲消失了”。他在诗的后面写道:“下一个该轮到我了/我伸直脖子等着/等着死神像妈妈一样来吻我”。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排行榜”,这是一个拨动心弦的“排行榜”。这样的“排行榜”就是将一个家庭当作了人类命运的微型参照系。它的意义不在于宿命论,而在于它寓意了中国哲学的天道观。自然无为,与天归一。一个人到了一定年岁,不管你乐不乐意,高兴不高兴,生死问题会不依不饶地纠缠着。然而,诗人是上帝的使者。面对死亡,他没有丝毫的恐惧,也不会乱了方寸,更不会颓废或失望。他反而与死神有了一种调侃式的对峙。
在诗里,人和事都是自然罗列的,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回避了结构上的难度,但并没有丢失诗歌之内在的气韵和节奏。他的诗就像河流,有着自由自在的流淌感。这种气韵和节奏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功力,也体现了他的人生观和艺术观。
“我渴望有一天/我能站在讲台上上完最后一课/然后静静地倒下来/哪怕倒在讲台底下”。
于此,诗人的生命感崇高而平静,豁达而凛然。
二
作为一位从乡下来到城里的中学教师,何延根不仅深爱着自己的三尺讲台,而更有着辽阔的情怀。从他的《远处是黄河》、《向着雪山走》、《发着高烧的地球》、《我是一个趴在键盘上的休眠细菌体》、《自嘲》等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志趣、向往和寄托。
他不盲目、不狂热,不矫饰,但一定由着自己的性情。他有时也不能自制,但却表现了鲜亮的思想刻度。他爱自己,爱家庭,但更爱苍生。他是一个具有人类情怀的诗人。
在一个以轻视和挤轧诗歌情感为荣的时代,当代诗歌已褪尽了血色,越来越纯语言化了。然而,何延根是生活的歌者。他的声音由衷而刚毅。他的诗歌没有故意地扩大生活的鸿沟,而是格外地展现了生活的面相。
生活的一切闪烁在他的眼里。尽管他看到的不全是幸福,不全是好运和快乐,但他相信诗歌的力量、相信人间正道、相信自己心灵的享有。
读何延根的诗,你可以很轻松地感受到他的价值观。他为地球上的灾难写诗,为世界上的不平写诗。他写不平凡的人和事,也写太平凡的人和事。一些理想的东西总是在遥远的前方,而一些残忍的现实总是近在眼前,令人伤痛。无论在哪一时刻,我们都能见到诗人的赤诚,都能见到诗歌的忠魂。
与何延根比较,有那么多所谓知名的诗人对人类的爱恨情仇已十分漠然了。纵然是最广大人类关怀的事情,他们也无痛无痒、无动于衷。他们的作品已失去了人类心灵的最起码温度。他们只是一些冷漠的语言雕刻者。尤其在那些所谓主流文学刊物上,遍布的正是那些木乃伊般的雕技。
本是无痛无痒,可他们好像自己是语言集团公司的,偏偏要摆出大花架子来。即有偶尔深刻,也被过度的语言伎俩给绞杀了。什么样的作品啊?除了伎俩还是伎俩。你不能识得他们的伎俩,就被讥为大众水平。而他们呢?他们是小众。他们自称小众,其用心是想把自己抬到精英一层的。如果一定要恭维他们一下,那也只能说,他们至多是玩转了语言,而绝没有玩转诗歌。
殊不知,从本质意义上认识,古往今来,哪一首好诗、哪一句好诗的生命力不是由大众心灵决定的呢?一个诗人当然可以释放自己的灵魂,但他必须亲近大众的灵魂。伟大而高尚的诗歌一定是大众的灵魂所铸造的。
因而,那些将诗歌视为小众的,无异于拒绝了大众审美或历史审美;无异于从根本上漠视了艺术的崇高生命;也无异于充当了一位自宫者,而给自己的诗歌算是打了一个完美的死结。
何延根喜欢写诗,但他不跟风潮。他的脾性与那些缥缈的当代“先锋者”格格不入。他有一首诗,题为《我把一本诗集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本诗集之所以引发他的愤怒,是因为它的作者居然声称他写诗就是不让人懂。这让何延根再无容忍。“我把这本诗集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在父辈辛勤耕作一辈子的土地上/书落地的瞬间/溅起一股淡淡的尘埃/还有一些雪的微白/我仿佛看到一群鸽子正从诗集摔下的地方飞起/其间夹杂着一声声鸽哨的轻快旋律”。这一摔,他发泄了、坦然了。
那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只有自己亲爱的土地才能给他以无穷美好的意象;那一瞬间,他还是只相信自己的诗情才是撒向土地的种子,才是可以长出黄金的。
三
在何延根的诗中,写人物是他乐意的,也是他擅长的。他写花椒林,是在写人;他写红沙柳,是在写人;他写石头,也是在写人;他写风、写树,甚至写狗,都是在写人;他写黄河、写雪山,又何尝不是写人的世界和人的风景。
此时,我觉得很有必要讨论一下何延根的《母亲》。他写了母亲跪着烧香的情景:“磕头的时候母亲那条残腿已经跪不下去/那情景让人有一种鱼刺扎在咽喉的感觉”。他再一次写到了母亲的小脚:“母亲那双三寸金莲/反扣在地上/一只在左,一只在远远的右边/直直地伸展着/里面好像绑着一块钢板/那样子真像一个豆角/更像一个敲打旧时代的鼓槌”。突然,其笔锋一转,“母亲的晚年/像一个熟透的果子/挂在老家的八梨树上/摇摇欲坠”。最后,诗境的转换再次出人意料,“我多想/自己化作一只仙鹤/每时每刻飞在八梨树的周围/及时地等待母亲的蒂落/把自己的腰垫在她老人家的身上/让她在柔软舒适幸福的感觉中慢慢西去”。我读过很多写母亲的作品,我信奉一点:写母亲的诗,最能洞悉作者的心灵。何延根如此表达了对自己母亲的深爱,他的心灵是善良的、柔软的。
但此时,我要谈谈某种诗歌事件。如果说一首诗里确有一个事件,那就是相对于艺术而言的。即如果说,母亲烧香磕头还是一个事件的话,那么,当“母亲那双三寸金莲——反扣在地上”之时,其艺术就出现了。从事件到艺术,其间的桥梁就是喻象。从“母亲的三寸金莲”到“一块钢板”、“一个豆角”、“一个鼓槌”,再到“一个熟透的果子”,又再到“一只仙鹤”,一系列喻象的迭出、转换和跳动,不断地推动诗境走向神圣。
母亲在为谁烧香磕头呢?是为了她的信念,还是为了家庭、为了子孙后代?这几乎是给定了答案的。而儿子呢?儿子只用心写诗么?当然不是。在儿子的心里,血脉是永恒的、情思是至圣的。一旦想到母亲“就像一个熟透的果子/挂在老家的八梨树上/摇摇欲坠”,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在想象的帝国里驰骋一番,那就是对自然之神的臣服。我们的文化里将老人去世看作是“驾鹤西去”。——这真是一个不朽的发明!可谁又能想象得到,这里的景象如此悲壮:有一个诗人——有一个儿子——愿意变成一只“仙鹤”,——而背负着自己亲爱的母亲慢慢西行!
何延根的诗情是积石山赋予的。
在他的诗情里,有积石山的花椒林,有积石山的红沙柳,更有奇异、朴拙的积石山的石头。
我相信,在积石山写诗是幸福的,可以聆听黄河的涛声,可以瞩望昆仑雪景,可以感受大禹和女娲的高贵情怀。
在积石山写诗,最好就是像何延根那样,坐在那青蓝蓝的石头上;也最好就是像他那样,不要忘了仰望一下那青蓝蓝的天空。
2015/10/15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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