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厍 于 2016-1-29 16:12 编辑
古老文化符号在语伞散文诗中的诗性激活
——《青花瓷》读后乱弹
谈论语伞的散文诗,特别是谈论像《假如庄子重返人间》这样的大体量散文诗文本,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力所不逮,万万不可作死。我的朋友、诗人施茂盛在他的《辩诗录》中说,对一首诗进行解读“是自取其乐或者又是自取其辱”的事。他说的当然是经验之谈,但是,“解读”或者谈论还是不可避免。毕竟我也算半个散文诗作者,研读和判别他人的文字是我学习散文诗写作的方法与途径之一,解读或者谈论,应该是分内之事。为了学习的“自取其辱”,常常是避无可避的。既如此,也就不怕贻笑大方,特为找来相对小体量的散文诗组《青花瓷》,斗胆乱弹一二。好在语伞是相识已久的友人,想来也会原谅我的鲁莽和不自量力吧?
有时候从性别角度对一个诗人作类型分析甚至价值判断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比如说兵器之类的题材理应为男诗人所擅长,一个女诗人写兵器,就颇见其性情之特别——巾帼须眉之论马上可以派上用场;或者一般女诗人流连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日常杂碎,而这一位却出人意表,竟钟情于“青花瓷”、“庄子”、“冷兵器”等古意盎然的文化符号,似大可把她从一般女性诗人的群集中掇置出来,视为另类。如此这般谈论一个女诗人及其写作,大抵不算唐突,也是常见的路数,我就不必拾人牙慧了。我只就自己最直接的阅读感受来谈论,大体上从“写什么”和“怎么写”两个大的方面做些散漫的评述。在需要细读处,也会作一点自以为是的停驻和观照——我只是一个读者,不是评论家,我不会逼自己做力所不及的事。
语伞散文诗的选材实际上并不狭窄,我只是更关注她那些以传统文化符号为诗写对象的作品而已。就其这部分作品,我的阅读感受可用两句话涵而盖之——古老诗物质(诗矿藏)的巫氏(式)开掘,冷僻诗材和知性诗想的双向选择。
语伞从传统文化的浩瀚海洋中淘选出独特的“诗物质”为己所用,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文化眼光和诗歌智慧。这些“诗物质”埋藏在历史的深处,沉潜于文化的“海沟”,一则其自身冷僻而不为人注意,二则它们好像是有生命和认知一般,自觉地忽略着众多浮泛于感性浪花而惧于知性探险的人们,却偏偏与语伞独具透视力的诗想“突触”发生了激烈碰撞,仿佛冥冥之中它们在等待着一双能够拨开浩淼烟海,发现它们的独特价值的慧眼。在我看来,这种冷僻诗材和诗人知性诗想的选择是双向的——语伞选择了“青花瓷”和“冷兵器”,“青花瓷”和“冷兵器”也选择了语伞。因为语伞本名姓“巫”,故我戏称这种双向选择为“古老诗物质(诗矿藏)的巫氏(式)开掘”——自然,所谓“开掘”,不单是指她在选材方面的独特眼光,也指她整个诗写方式和过程的独特性的总和。
相对于散文诗写作中更为习见的俗世生活的描摹,风花雪月的吟唱,草木情怀的抒写,在诗材的选择上,语伞有着自己的文化个性和诗歌智慧,这也是一个成熟诗人的鲜明标志。我曾以诗论诗云“凡合唱处必有蛊惑 / 合唱即集体失智 / 所以请独唱,请维护好 / 荆棘刺破胸膛的独唱的权利”。就选材的独特性而言,我认为语伞正是那种维护好“荆棘刺破胸膛的独唱的权利”的诗人。当然所谓“荆棘刺破胸膛的独唱”,也不仅仅指选材的独特性,更指诗写方式的创造性和开拓性。在这一方面,语伞也有非常自觉的实践。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秉赋学养、文化个性、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在以此为前提的诗材取舍方面,很难说孰是孰非,谁高明谁拙劣,只能说谁更独辟蹊径,谁更有眼光占有独特的资源。即便是占有了独特的资源,如果不具备处理这些资源的资质和能力,无法使得这些在历史的深处和文化的“海沟”里锈迹斑驳的“青花瓷”和“冷兵器”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芒,那也只能是“暴殄天物”。诗材不会自动地成就一个诗人,诗人得靠自己的技艺成就诗歌,同时成就自己。但凡自觉的诗人,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把多年自我训练所得的语言技艺和思维优势全部施展出来,几乎每一次有野心的写作都是毕其力于一役的语言鏖战。诗人必须苦心孤诣,力保一尊诗歌“青花瓷”的完美烧制,或一柄诗歌“冷兵器”的无瑕锻造——即使完美难以企及,无瑕不可奢求,也要尽力而为,无限接近。《假如庄子重返人间》就是这样一部凭藉诗人的语言技艺和思维优势而成就的作品,《青花瓷》和《兵器里的冷果实》也是。
在此,我无意以“臻于完美和无瑕”之类的溢美之词来捧而杀之,只是将自己阅读中的独立判断和盘托出。此文的后半部分将尝试做一些文本细读,以检验其诗写的成色。作为纯粹私人化的解读或谈论,恐怕殊难服人,故但求悦己,不作他想。
作为七零后诗人中的佼佼者,语伞的散文诗写作已经相当成熟。这在她的第一本散文诗集《假如庄子重返人间》里显露无遗。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当今散文诗界能就同一题材完成一本专集写作的作者并不多见——无论男性作者还是女性作者。鉴于题材的处理难度非同寻常,若非具备扎实的文化底蕴和过硬的写作能力,是断不能轻松奏效的。
那么,就我所关注的两部散文诗组章来看,语伞的诗艺所长到底有些怎样的具体表现呢?简而言之,我认为语伞非常善于从传统文化的瀚海中淘洗独特的诗材(意象),并能驾轻就熟地运用当代眼光、知性思维和有效技艺予以诗性激活,使其成为诗人返乡的能量源和穿梭机。在语伞的此类作品中,传统文化符号既是诗性思维生发与延展的媒介(载体),也是诗意裂变和聚变的“核材料”,它与诗人的当下生活和诗性思维的“突触”相遇,必然会发生剧烈的“核反应”,释放出巨大的语言和诗意能量,从而帮助诗人实现文化/语言的返乡。
《青花瓷》第一章,诗人“构想”了她与青花瓷相遇的神圣时刻,“天空下一切自由的舒卷,都停下来。以虔诚,跪拜于蒲团。釉彩吐出火焰,云龙腾翔九霄。悠远的钟鼓回音,伸出观音手,时针、分针、秒针、光的头发……万物的引力——捕捉海浪飞溅和绵延的历史”。这是一个史诗般庄严的超验画面,为全诗奠定了宏阔的诗写基调。诗人说,“你(青花瓷)以高贵而谦逊的眼神蓄意让我构想”,你是一面“迷宫般的镜子”,“照见祖先的智慧一直在旅行,从地球的一个半岛到另一个半岛”。如果说,祖先智慧的影响曾经有着空间上的广泛性,那么在诗人书写祖先的这个时间节点上,其智慧的“旅行”更具有了时间上的永恒性。诗人对“青花瓷”的“构想”由此打开,势必呈现无限多维的想象和联想的时空丰富性和意念多样性。
下面就大部分的诗章作逐一细读,如有前后冲突矛盾处,恐怕也是由诗歌本身的繁复所造成,在此我预先逃避责任。
第二章,诗人说人类“在过往烟云的灰暗里寻找青,抑或更青”,指向的难道不是“青花瓷”的永恒特质所喻示的传统文化的永恒价值为人类所尊崇(不断地歌唱)?诗人在人类尊崇(歌唱)的行列里,自然是最精于享有自己的审美欣悦和诗性灵动的那一个,“青花瓷,你的青让我的欣悦在欣悦里驻足,你的更青让我的灵动在灵动里舞蹈”,诗人的诗性细胞在与青花瓷的相遇中被彻底激活,轻易就能“融解诱惑,融解一场烟雨的意境,融解人类展开的默契”,并将这一切“化作光芒和晶莹”。
第三章,诗人诗写的笔触专力于“釉下彩的精致”,并生发惊艳的想象——“薰衣草正在亲切的阿尔卑斯山伏动天然和音乐”,“绝美的天青过雨,除了温度和玻璃蓝,还需等待什么”,“种子在涅槃之前,是不是定要经历无数次燃烧”。天马行空的想象。
第五章,诗人从“白泥在1300摄氏度的高地歌唱”中反思人类的境遇和前途,在诗人看来,人类只有在自己创造的文明中顿悟,并且把心交给文明来浸濡(把心交给青翠欲滴),才能相互宽容与和解,才能“谛听正午的阳光”,才能“触摸泉水和献出爱心”。而诗人也给出了自己的审美体验:是青花瓷,引领她抵达精神的闲逸和自由。
第六章,诗人从莲花瓣纹的“静谧纠缠”中顿悟佛性和生命的本质——善与美常青,生命才能有“无限的延伸”。
第七章,诗人在水草纹的“摇曳”中回到宋朝,回到西周,与周文王“对酒当歌”。在历史的回溯中,诗人回望母语(卜辞)的远景与近景,“静观玉壶春瓶”,“要在黎明前建造完美的岛屿”。
第八章,诗人在玛瑙融化之后的“春水般柔和清澈的眼神”中受洗,在佛性的“静穆”中合掌,跪拜,摈弃(堵截)“人世间的卑鄙、自私、肮脏与邪恶”, 在对青花瓷的审美中净化灵魂,回归人性的“简单与洁净”。
第九章,诗人在青花的“宫殿”获得天空的“辽阔、宽远”与永恒,并且“驯服”了“沸腾的海”(欲望之海?)。
第十章,诗人“忍不住怀念窑工”,怀念他们“在烟雨中缄默的忠诚”,在对古人心藏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谐思想的深刻感怀中反思当下人们对自然的背离,以及和谐人性的迷失。
第十一章,诗人欲与青花对话(哪一章不在与青花对话?),借助青花,与神话和传说“招呼”。诗人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无需理由,因为那是一种来自血脉的本能冲动和基因归属。诗人所谓的“奥秘流入心田”和“难以相信的真实在舞蹈”,就是这种本能冲动和基因归属的神秘体验。
第十四章,诗人再一次在与青花的“对视”中顿悟佛性和禅意。诗人“釉色染心”,显露“自由的语词和倾慕”,既“在明媚里中张扬”,亦“在澄澈里羞涩”,参透爱恨悲欢与生死,参透永恒与虚幻。
第十五章,诗人顺势写下人类“热爱虚幻,并且无可救药”,“万物迎风而醉,飘摇梦睡”,“海浪纹”的“笔锋指向远方”。热爱梦与做梦,是人类的本质属性之一,一笔简约的“海浪纹”里,有人类的“远方”。
第十六章,诗人“用荷韵洗涤神志”,“以一念听瓷”,“新石器时代的石哨和骨笛以它们的神性古意扣紧”诗人,新世纪的“盛章华乐以它们的高雅萦绕”诗人。瓷声之和谐平衡,使诗人体悟到“善恶一念”,“回望痛苦和遥望幸福”同样珍贵。这是听觉的“觉”和“悟”。
第十七章,诗人终于写到茶。诗人在对“粉青”、“梅子青”和“龙泉窑的火焰”的想象中,在茶与水的“清欢”中祈祷“一切静止”,唯以“鸟语”、“晨露”和“绿薄荷的芳香”体念“现在的意义”。这是味觉的“觉”和“悟”。
第十八章,诗人继续往思的深邃处探进,她“缩小花瓣,馨香,爱,力度”,“缩小影子,残缺,痛,力量”,在“吉祥拂动”中参悟万物与青花,青花与东方的文化/文明/生命逻辑,参悟“你的我”——“我”非“我”,“我”是“你”的产物,“你”的子嗣,“你”的精神儿女。“我”热爱“你”的“幽深”,得以“驯养”并且“歌唱”。
第十九章,诗人借由青花瓷的洗礼,在对古老文明的皈依中重拾“耳朵的灵魂”,重获“言语”的光芒,并且想象人类在更辉煌的文明创造(更青的釉色)中拥有“无边无际”的胸怀和自由。
终章,万千想象复归为一,复归为“分水”的自然、淳朴的泥土本色与芳香。唯此,青花才永不凋零,永远“透、明、净”。诗人相信,唯有心中热爱青花,“我们的景色就不会逃亡”,我们的灵魂就仍然“独立和清澈”。
细读的好处之一就是,我能够毫无顾虑地判定语伞在这组散文诗中所展现出来的想象力的确繁复而丰富得惊人。如前所述,她驾轻就熟地运用自己的当代眼光、知性思维和有效技艺,激活了“青花瓷”这样的古老文化符号,使其迸发出夺目的光华,诱引读者进入到一个历史追溯、文化认同、文明(文物)探秘、工艺(艺术)普及乃至生命意识张扬和佛境禅意颖悟熔融无间的想象时空,使读者经受了一次非常独特的审美体验。作为文物的青花瓷,在诗人那里得到了一次纯粹的审美观照和精神拂拭;作为文化符号的青花瓷,被诗人用生命和灵魂唤醒,焕发出无穷的文化魅力。这是青花瓷的幸运,当然也是诗人语伞的幸运。
题外添足:在收藏家和市场那里,青花瓷也备受推崇,但是这种夹杂着利益估算和追逐的推崇只会让青花瓷蒙羞。我毫不怀疑收藏家对青花瓷的热爱的物质真实性和精神真实性,我更信任诗人对青花瓷的恋爱的纯粹精神性。我知道对于我的这番言论,收藏家和市场一定会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我孤陋,笑我颟顸,笑我迂腐。对此,我唯有傻傻一笑,然后闭嘴。
2016.1.29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