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景,顺手抄起木桌上旧的机械卡尺来量量,长可以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短亦可以,假如十年前的《怀念文学》与此刻写下的文章编辑成集,只隔寥寥页纸。
十年没有悲欢细节追忆,可供罗列的大概:定居成家、汶川地震、金融危机、经济刺激、母亲十年祭、为人父、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证券经纪、初写长篇、丧父、转变为诗人、国家资本牛市……写作讲究十年磨一剑,如果十年光景仅够砥磨出一篇文章来,对于生活套中人的我们而言也值。但转变为“诗人”着实令身边朋友惊诧,我自己都深感匪夷所思:“难道被生活关照得还嫌不够疲惫?”
而发生了的事显然非一词半句所能阐述清的,怎作解释呢?王小波在小说《万寿寺》中先自序他文学上的师承,令读者印象深刻,不妨我亦东施 “王二”一回谈谈与诗歌的渊源。
1994年我17岁,早熟兼有自卑的性情,于诗并无禀赋天成或后天修炼。中考失败,苦闷而漫长的暑假,我如路遥笔下青年奢望能继续读书走出农村。大伏心的一个傍晚,弯腰薅一天黄豆草的母亲累得直不起身,回来一跨进门槛便慌忙坐到小板凳上。她一口气喝完我递上的一碗凉开水,缓过神对萎靡的我说:“考上高中也让你上,就算砸锅卖铁,三哦争口气呀。”我清楚,可怜的父母完全可以是村里父母,我完全可以是学干农活的同龄人,要不学手艺,娶得女人繁衍。但骨子里,我已裂变为攫取父母性命的“小刽子手”,大刽子手是读完高中荒废了的哥哥。我第一次长久地注视着我,映在近乎绝望的母亲眼球的罪行。
随后,小刽子手振作了,黄昏的门槛霎时凉下来的一天,迸发出剧烈的写诗冲动,前所之未有,在数学作业纸上写下一首画面略具现代感的诗《黄昏的偶思》(其实共写了两首)。诗中讲不因“我”恼闷而爱慕黄昏的乌鸦,西天的最后一缕光芒会刺破黑幕,运用了当时自认为最优美的语言,至于意境上是否受过马致远《天净沙》的启发,不得而知。总之,足以铭刻、足以励志的诗一经生成,我坦然读高中去了。而于整个过程,我惊奇地窥见诗歌神秘的力量,它竟能让一个人罪行加重,加深,在语言的剃刀下获得宽恕,再在清晨的遗忘中醒来。
在诗歌空白期的高中醒来:界河两岸骑行的青春,在渡口,旧省道上;老虎灶打水的青春,在课堂,宿舍,食堂。偶尔蹲到小镇集市的旧书摊前会买价值5毛的文史书籍,西方美术教材,到新华书店翻阅《文化苦旅》。直至高三,从名人名言资料上知道了北岛的“墓志铭”,某繁星的冬夜同学告诉过我顾城两句的《一代人》,课外补充阅读中简单读过《致橡树》,至于大量的革命诗歌并没能激发起我诗学志趣。惭愧地讲我们能主动读到诗歌只限于课本上《诗经》《古诗十九首》、王维、杜甫……徐志摩、戴望舒,国外的鸿爪雪泥大概有普希金、雪莱、惠特曼。这个时期,青年局限的视野仅在于1994、1996年两次来县城考察了碉堡遗迹、海池、维扬、拱极台、老县中白底黑字校门……但禁锢的高中永远有值得一生回味的诗意在日笔记本,在黑白相片,在校园民谣,在墙壁悬挂的蓝牛仔褂。
90年代,生活黯淡,有如杜甫诗史的背景:国企改革成本转嫁农村,农资价格不断上升,粮食收购价一降再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比如农民外出务工都要缴管理费)。正因经历其中,目睹到农民的宿命生活,我对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不劳而获”地获得金钱的现象产生浓厚兴趣。
大学的选择是与文学无关的金融学,但我以文学青年的身份加入了在80年代如火的诗歌岁月成立的文学社团,学写郁达夫风格的散文。在社团内部刀刻油印的刊物上读到卡夫卡的作品,在宿舍的日子阅读过《飘》《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黄金时代》等等,甚至文革时期出版的《毛主席诗词》。社团写诗的不多,一位来自金融系的昆山女孩写得非常好,像来自更高级别的星系,但后来的社团活动中她消失不见了,而她一首诗的几句和名字一直刻在我的“竹林”。过去的时光真的在变长、变远了,噢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拟第一次远行离乡,怀念三年的青春界河上消失的时候,写了首最初标题并不叫《河波》的诗,后来刊登在文学社刊物上。《河波》写得甚至不如17岁时好,上社会后修改过几次。它的意义仅在于是大学的第一次展示,第一次提到日后诗歌地理中的“界河”;而“秋雨如风亦如雪”句,表明我对秋天景物特有的“悲感”产生了兴趣。
1998年大学二年级开学的秋天,终于又写了一首诗《告慰秋》,风格尽郁,第一次略具文人的自由色彩。
时间走到1998年,新房砌好后哥结了婚,我上了大学。按说一切朴素清白如韭花的农民苦日子几乎就要熬出了头,然人世间许多看似美好得近乎功德圆满的事,悲剧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民国故都炮台山头雨水淅淅沥沥的仲春,传来一直求学在外的我常怀不祥所预感的恶讯:为还高筑的债,为供学费,挑泥累垮的母亲,身体里长期隐性潜伏的深受社会歧视的某疾病爆发,吐血瘫倒在往来窑场的运泥船头。开春日常仅依赖青菜吃到抽薹开花的母亲坍塌了,家坍塌了,宿舍楼IC卡电话机旁,失声哭泣的我内心坍塌了。直到返乡的暑假,得以见到住了一段时间院早早回家的母亲,多么“凶”的一个人呀,敢饮劣质白酒的人呀,枯如槁木。没钱继续医治,却不能看着可怜的母亲等死,我们哥俩便按亲戚指点四处为她找寻廉价的民间秘方……同时人间世是有这么一个灵验的规律的,苦难并不会轻易放过苦难的人。按医生的忠告,哥和姐竟都查出病来——这一年大伏密不透风,极其地闷热,我却顿时感觉到冷,全身彻骨寒气!好吧以下且省略……
且让20岁刚刚写下中流击水的青年在孤独的心灵湖面慢慢下沉,会有一根稻草吗?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烈日当空,悲凉浩荡,自屋后上升,望着石灰剥落生霉的家四壁,仍计划养猪聚钱经济振兴的母亲,泥地上我,翻然醒悟:文学于贫困的我们,于精神的脆弱意义。你说还有什么,还有谁拯救我们于猪圈?
同时经族人指点,八月底,我悄悄出村远赴射阳县黄海滩涂上集镇八大家,求另一种100块一付更可信的祖传秘方。估计出了建湖县地界,乡村公共汽车的左侧边呈现一条宽广的河流,闷热拥挤的汽车已置身于林荫深深的窄公路上,林荫属于沿河岸伴着公路蔓延的树林。最好看当然还是河水的泛绿,树林的倒影,它略显幽深带着午后太阳光闪耀的流动,泊船深褐色倒影静静的。我不知道这叫什么河,比家乡偏荒凉的界河显得野,有时显得孤独,有时却显得丰饶,崭露砖红人家人世代安详的气息。无论如何,我记住了她,她像个异乡少女,也许是来自渔船上的少女。蔚蓝天空下,广袤少密集溪流的黄沙土,稻田,花生地青纱帐,吆喝卖棒头的侉音,连同伴我穷游的这“渔船上的少女” ,让我暂时忘记我是“中国病人”,如置身北国,感受诗意般振作的秋气。
多年之后,我如寻故人问射阳人,确认她叫黄沙港,理应为她写一首民谣。第二天返程,在陌生的盐城转车过程中,被一位自行车送客的中年讹诈了浸满手汗的5块钱。倘若往日,生性暴烈的我必要与他较量争执一番,但那一刻我全无反应,凭任宰割,脑子里念叨我是病人,我是病人!为什么不蹲地上痛哭呢?一个病人好好地活在街头,本身即任何超拔诗艺都无法描绘的耻辱。还有什么叫耻辱,你说说呢?
祖传秘方是否起到作用,医治资格丧失的我不清楚,也回避这个问题。可假期结束,面对新学年学费的棘手问题,有些烦躁,心理作祟,反倒跟母亲争执了几句;我总固执地幻觉并坚信母亲一定好起来的。最终良心发现吧,再度清醒的我意识到了无法可依赖,吃完母亲撑起来煮的预备给自己补身子的小草鱼汤——我这一辈还能吃到的她的最后一餐,怀揣100块钱返校了。天空蔚蓝,热的午后,在村口遇到往日伙伴。他一路陪我步行漫谈未来,至四里外省道上,并在我登车的一刻伸出上帝一样的手来,塞了100块钱给我。平凡的人仍努力挽救我。到南京后,我第一次写下给麦野里平凡人的赞美诗。
9月独行在法桐颓绿的校园,除精神上作挣扎外,更想驱除因与病中母亲争执而产生的愈发不安的罪恶感,便写下即前面所说风格尽郁的悲情诗《告慰秋》,“秋意已袭来,季节已逝去……啊!异乡的游子,去走自由的道路,轻吻心灵的深邃,穿越最底的伤愁。”“自由”一词的灵感,可能源自暑假初,读到的卷边的屠格涅夫散文。
深秋,作为文学社的新社长忙碌于期刊,我手抓“稻草”,身体“正常”。偶尔在炮台山的教室走廊边角静静眺望后山,看山腰石垒根基的砖红小屋,谷间刈稻的女子:“刈稻的女子啊,我的青春已提前死亡。”
冬天以来,适合写悼词。行文到此,我渐渐仿佛局外人,一切的过往似如为完成我今日诗歌之所需,素材也好,底色也罢。在冬在夜奔丧的情节,不过成就了2015年《大宗师》中所轻描淡写的几句:“重溯十七年前,我大病一场,从南京沿着长江北岸东下,经扬州到泰州,只为看一眼无钱医治濒逝的母亲。”
母亲去世前后,我从郁达夫的文人的沉沦而又自救的抑郁,转向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巴黎的“悒郁”,我是被社会抛弃的穷人、盲人、妓女,是病人。我常常梦到锅盖、黑光、潮湿的牢狱、胆怯的蝙蝠、腐烂的天花板、铁窗护条、卑污的蜘蛛、蛛网、游荡的鬼怪、长列柩车、黑旗。我迫切地需要 “悒郁”地走在过分美丽的校园。1998年底或1999年初,在图书馆《中国青年报》文章上读到黑体“挺住,意味着一切!”出自里尔克的一句。当时我并不知道里尔克,但这及时出现的一句像木棍给予我支撑,让我在悒郁中尽情悲伤又不至于垮掉,请读下面一段:
而十五年后的今夜,是五月无云的深夜,疲惫却不急于睡去地翻读着豆瓣上文章,读到《在春天或者在梦里》,读到《严重的时刻》——触发起我冲动的被感染的情绪,便不断寻找里尔克的诗。等再读到《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一直被我记着的名言原来竟是出自这里,出自陌生的里克尔——一位重要的德语诗人,全名为勒内•卡尔•威廉•约翰•约瑟夫•马利亚•里尔克,但他本人的签名历来却只是赖纳•马利亚•里尔克。诗人一生无家可归,童年寂寞而暗淡,临终时既痛苦又孤单;而他在诗歌艺术的成就,却永生到放射着穿透时空,日益高远的光芒。
此刻,Compaq电脑上时间是新的一天的零点三刻,这真是一个“严重的时刻”,因为此刻的世界有一位平凡的“我”在深夜某处跟一位伟大的灵魂对话,寻问:“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文章写于我疯狂阅读西方诗歌的2013年,我买的第一本现代西方诗集即绿原、冯至等译的《里尔克诗选》。但2013年以后便不再读里尔克,我拒绝了他诗歌中情感轻易婉转的情绪,倾向特拉克尔、策兰其他德语诗人。
言归正传。同时受组织周末播放经典电影外教的影响,喜欢上《沉默的羔羊》《辛德勒的名单》等等的欧美电影,欧美流行音乐。时间极慢却快的脚步总算走到毕业,离开古罗马竞技场一样的石垒操场,三轮驴车最后一次消失的江浦街头。时值江南三月,一切体面的正规工作已与我无缘,白衬衫毕业生带着伤感和无往的茫然惆怅离开。再见了好看的南京姑娘,暗恋也吧,个中情怀说不出口。直到2013年在《(2000年)最后一次经江汉线到汉中门》的长诗中,才写下:“对岸江南,南北朝的暮春,我是无脚的雀鸟,而不是庾信。”无脚的雀鸟,即《阿飞正传》中说的一种须一直飞,风中休息,停下来便死亡的鸟。作为无脚的喜欢南北朝文学的雀鸟,破行囊中塞了同学丢弃的《证券技术分析》课本(大二年级以后我不再缴书本费)。
依然活在街头,人便不能饿死。南京、盐城、泰州辗转半年,2001年春节大雪霁后投奔苏州。在招聘单位与中介勾结中介费高达千元的吴江劳动力市场上,口袋见底的我阴差阳错,以农民身份混进中介所介绍工人全吓跑的一家烂厂。后来从父亲的忆旧中得知,家族历来有落荒苏州谋生的传统,我不过是命里沿袭,人间天上真好!
按说,母亲去世当年寒冬,目睹了村干部上门征粮抵上缴的耻辱(本分人家以前从不敢拖欠),又承受了所谓自行车逆行违章罚50的耻辱……还需再描述什么呢?大约两年前,一位工人诗歌策划的人士指出我的诗没有工人的汗血场面,不算工人诗歌;也曾读到过这么一段喧闹网评:青年人写粉尘爆炸、地震的诗歌是炒作是装B。基于以上,不如简单谈谈让我不至饿死的工厂。
嘈杂的车间电流声嗡嗡,两台连续烧结炉循环着工作,一台烧深匣钵里四氧化三铁生粉,一台烧平匣钵里压制生坯。夏天,两台炉中间的温度不低于50°,每天这头上匣钵,另一头卸一个个余温很高,沉重的叠层匣钵……高温烧结焦味混合硫化物的有害气体四处弥漫。车间里,满是生粉的鲜红小雪,熟粉的老红小雪飘荡。夜班,每框几百斤的熟粉一大胶框一大胶框,全要拉至球磨车间球磨。向球磨机倾倒铁粉时,大雪漫天既红……无奈春夏秋冬,免不了鸡鸡染红,天天得冲澡。尽管不堪重负,我努力支撑着,也习惯了不戴口罩。这里的粉尘不爆炸,有热水,较好的三餐,我心怀感激。可惜经我们拿过的打饭勺都会留下红手印,面对干净的女工我深感羞耻。
因此,我读《饿死诗人》,并未曾感受到如评论家一致认定的“反讽的震撼”,大概类似于卡夫卡《饥饿艺术家》对现实世界异化和绝望表达的另一种回声吧。也许是我的误解——你说无数自食其力隐匿的无名氏怎么会饿死?元朝的末等文人怎么会饿死?费尔南多•佩索阿会计,小职员卡夫卡,隐居森林的奥拉夫•H•豪格怎么会饿死?除非当今还抱有“诗优而仕”的诗人们。 而秘密工厂,直至2013年后,借助于诗我写下“我诚是一个北宋人南下”便够了;倘若纪念杀死另一名男工友与一名年轻的18岁女工而枪毙了的好工友,我也只会来风烟俱尽一句:“作为同乡工友,我们谈论《牯岭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日子也下的细雨”。
2001年9月,夜班,我如天才诗人才会有的天真浪漫的决心踏进证券交易大厅,立志用2800块血汗钱来实践获取《资本论》所批判的财富。是的,我深知物质上作孤注一掷自救的必要,深知中国经济的高速仍有赖于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通论》,而非马克思主义著作。
诸如以上的混杂履历,构成后来我诗歌的底色,是农民、工人、知识分子、投资大师、政治幻想家,却什么都不搭,是“年轻芳汀”不看一眼的街头鄙琐不堪病人。在吴江期间,除日课投资札记,还是写了大概10首风格不定、简单的感怀诗,日报上刊发过两次。总之越发觉察日常中诗的存在,甚至在我每次翻开盗版的本杰明•格雷厄姆《证券分析》扉页时。
搬至园区,在证券行业的2010至2012年,盯盘之余第一次写并且长篇的小说。受作网络写手的杂念影响,小说中后章掺杂了大量无效素材,越来越不自传了。这是一次完全失败的尝试,它的意义在于让自己进了一次自己的“鲁艺”,从标点、语言到写作技巧的全面进修。而写作过程中,更广泛地阅读了大量外国小说、诗歌、哲学、社会人文和艺术,对卡夫卡有了新的诗的思考,在博尔赫斯、福克纳、加缪的写作结构中有过长久停驻。待小说草草完结后,身心疲倦的我在机械的新生计里开始更多思考诗歌了。
最早在2012年前,从《悼念叶芝》的“各个省”开始,读代表现代英国诗歌的奥登。期间,尝试过一两首先锋诗歌,然后对济慈产生浓厚的兴趣,跟中国的李贺有得一比的济慈,李贺却可以跟印象派绘画大师梵高一比。随后读华兹华斯。
一过完35岁,每个明亮的孩子奔向幼儿园的清晨,我总艰难克制着感觉明显的肉体下坠。而无数深夜,无所不在环绕我的耻辱交织着负罪感,我日渐习惯失眠,从“世代如落叶”死亡的恍惚中醒来:“宽恕我吧!”
2013年,读里尔克也读多多时,我几乎要专注于写诗了。父亲年前生的病,5月便去世,而之前经历了家乡二级甲等医院拒收,苏州看病入院的艰难等候,医生误诊,医保奔波,倔强的父子争执、争吵、彼此乞求。是的,最终我们父子和解了,最终在我买番泻叶助他通便的一个失误下,加速疑似癌症的他陨落。伴随着我再次升起弑父般罪恶,医院电话打来通知刚刚亡故的人可住院的耻辱,他指认了我成为诗人的决定——“夏四月”,在大地上失去旧一代“国君”的沉寂,内疚中写诗,在诗歌中复活神一样的他的形象,求得宽恕。
像当年坚定踏进证券交易大厅一样我沉浸到诗歌,青草疯长般读米沃什,读布罗茨基,读詹姆斯•赖特,读希尼,读托马斯•特朗期特罗姆……沉浸在迟来的诗歌阅读的黄金期。同时,我惊讶地发现中国有大量诗人,合法甚至职业诗人,我最好作为非法诗人而存在。
然身处其中,朦胧诗派,第三代,多流派,下半身,垃圾派,口水与废话,早以十年一个里程的篇章载入诗歌史。整个70后的诗歌史亦已成,连它的最后一个句号还没来得及圈,80后诗歌史……而纵观中国古典诗歌黄金时期的唐代,后人仅大致分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总之,我没能厘清是出于诗歌编年需要,还是囿于其他,但无论如何,还是“发现”了没有所谓“第四代”诗人的说法。同时,从朦胧诗派之后的诗人中我隐约读到拉金、拉钦斯基、华莱士•史蒂文斯、金斯堡……他们的诗正渐屈从于传统,一切从喧嚣慢慢沉静、衰老和回归:隐隐察觉一位昭通诗人的钟摆,恰巧从口语的早期与本土性古老的两端完成一次单摆。
若真身处其中,难免会陷入一种悖论:即未深刻研究诗歌之前写法的相对独立自由,到绝对深入后却易丧失或模仿。同时网络世界洪水般同题、口水、暴力、炒作和圈子的倾泄,则导致写诗而诗的极端,更徒增了悖论的色彩。我惊鄂于乡土、残废、梨花、羊羔……的诗歌标签,更惊奇地窥觉其实根本没什么新的诗体、流派、主义、语言有待世人创造。无数的“新概念”在西方诗歌中,你翻开元曲,甚至口语诗歌就摆那。阅读和词语不是问题,传播早已过度,再没有一本秘密武器诗集,对我而言一切皆已成;而在汉语诗歌道路上,大家又耗尽了“长亭短亭”。
专注写诗大半年,读完佩索阿、伊迪特•索德朗格后,开始厌倦专门读诗鉴于适度留白的必要性,我停止了对显著诗人全面而深入的阅读法,一切含混、无名更具想象。戴望舒在《诗论零札》中说,“愚劣的人们削足适履,比较聪明的人选择合脚的鞋子。但是智者却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法国象征派诗歌正是戴望舒为“制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时有所借鉴,而选择的“较合脚的鞋子”,他恰当完成了对法国象征派诗歌的接受,但并非每个诗人都能如此幸运。
2013年底,踏上故乡的土地上,冬日沉寂,我漫无目的走着乱思着,走上一条老路,似乎有人用方言喊我小名。圩堤上懂葬礼的农民变矮,枯水的界河小了,但它西自大纵湖的源头,对我而言仍然是个谜。界河南岸祖坟,北岸父母,迁移到此繁衍不过六七代没有家谱的家族是个谜。5吨水泥船烂掉,河柳不见了是个谜。什么都无言的挽留呀,我要先离去了,青青河边草的春天需要我,再回来烧纸。天快黑尽了,还有父亲常言“末后一着”的一点绣红。突然我感觉该怎么写诗了,秘密即藏在文盲父亲哼出的一声淮剧,说的轶事、童年、上学、打工的真实底层社会中;像辛酸的小土地庙,像“堘黄豆”,像“罾”,像“簖”,像戽水,像勩了的茶缸,像门楣悬挂的菖蒲艾草,像粪桶上明月,像泥路上“脚印塘”,像繁体的“縣”,像汉简的波碟分明……当然也应有故都南京,京杭大运河畔,有《教父》的阴暗,《杀死的一只知更鸟》的良知,有刚刚辨认出斑鸠与布谷鸟不同的叫声,有一个词我古怪真实的发音,有对鲁迅的重识。诗不完全在于诗,是童年门缝里透进来的光束打在左脸,是秋天干活她站着哭,是葬礼,是白杨,是绝境,是大悲无泪,是毛体的证券投资手稿,是在旧教会制大学大草坪上的踏行,是我们不可避免使用《辞海》,也必须运用到自己的词典:大家都相同用磨刀石时,我用一块磨刀的“砖”。
在“不言,不辞,不歌的教谕醍醐以灌”的“大宗师”父亲的引导下,我穿起自制的一双鞋,布鞋也好,黄解放也罢,光脚也行,总之走在路上,写下了彻底转向自己的诗歌。但大半年写回忆,秋天的诗仍具意义,断不可否认跻身历史的国内各类现代诗人的影响。
正如奥登所言“两边下注”,他摆脱模仿往回走,做一个艺术上的守成者,但并不一味的回到过去或孤立于现实社会。古人容颜的杨键的底色令我忆起江淮农村,童年走过的前进桥,他决意回去,可怜猪圈的我们,若回到1942-1943年河南大饥荒、扬州十日、祟祯十年至十四年、麻虎子、五代十国、安史之乱、八王之乱……白骨遍野,永是猪圈的我们,该宣扬什么?我认定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之前的文明与西方文明是平等的,喜欢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但我也欣赏抽象主义波洛克《1948年,第五号》。更思考帕斯的某些观点:“汇合的诗歌”,东方和西方,古代和现代的汇合。但有必要定义为是自然的汇合,而非刻意混合。今天,我们可以借助庞德的眼再读东方的古典,重新认识李商隐,或借助于穆旦的眼再读西方的现代,重新认识托马斯•艾略特,诗有共通。
此刻,你已完全明白我是如何转变成非法诗人的了,还继续说些什么呢。无论什么地方,伟大的诗人总寥寥无几,作为我的存在不会像昭阳、范仲淹、施耐庵、张士诚、高穀、李春芳、李清、宗臣、郑板桥、李鱓、刘熙载、毕飞宇让水网密集的里下河平原地势更高,只会让它低于海平面的县志的水稻土更低,低至溪畔,圩岸大片炫目油菜花下的白骨;所以死亡一样的活着,努力写下和无名氏一样的作品。我主要时间得在生活上操心,这是首要的。灵感来时,就在任何可写的纸片上来上几句。在花园城市上下班的街道,在少年宫,在卖场,在江南烟雨的背后,甚而在疲惫与饥饿中突然想到诗句,精力顿时集中;这些句子偶尔又随脑海吟唱的歌手杨宗纬歌的气息作断句。所以没必要刻意在诗人过多时代的评论家们的身上花时间,最尖锐的评论家首先来自对自己作品读破一百遍的自己。
但无论如何得感谢写诗,它带给了我急切的四倍的耻辱、罪恶,又以四倍的支撑力量保持我平衡,保持我精神正常,保持我像妓女越堕落越具智慧,保持我走过政府大楼前,规规矩矩苟活。一切依旧不完美,漏洞百出的政治制度,依旧没有有效安装透明的玻璃,依旧有依赖于圣明的出现,乡长依旧对我高高昂起脑门。一切依旧不完美,就像混乱而牢固统一的君主立宪制仍然勃勃生机,就像马克思创建共产主义学说忽略了的大西洋彼岸。那些没有诗歌支撑的人们依旧无法抹掉耻辱,依旧暴怒,依旧不依不饶上访、杀人。但我依然坚信,每一个国家如诗人仅需要合适的鞋,绝非一样的鞋。正如从“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仁尼琴为强大的祖国肢解而隐隐悔意所得到的启示:身披诗人外衣,不意味着特权,不意味着让一切更糟。我们不求烛照未来,唯求写下真相时代的“镜词”,加速历史前进的脚步。正如诗人古米廖夫,在论到写作时有一句名言:“不应该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而应该在‘必须’的时候写作。‘可能’这个词应该在诗歌研究里一笔勾销。”我既忠于“无形的国度”,也要忠于自己的国家民族。今天,我不必像一位将要从阊门出城的明代犯人流民,从容地站在玄妙观前,则意味着整个家族和一个国家的艰难进步。
是呀,无论时间怎么流逝,无论在任何未来,总有的某年某日,在图书馆木架,透过“寂静的窗”你能看到:有一点外国的消瘦面孔,他跨过阳光下街面,灰尘一样毫不起眼,当他沿稠密的樟树荫下砖红人行道走时,反而清晰了,呈现出血红急逝的灿烂身影,在两位长裙女子中间走着,黑色长裙的像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地眺望……但装模作样读诗的少女你根本没有翻开这本诗集,还有一种木架上根本没我诗集存在的可能,根本没有诗集存在。
那不妨试以这种方式结局,伴随《平凡之路》的尾端旋律:世代如落叶,他“十四岁走在河堤上,手拿课本,满脸迷幻,野草青青;二十四岁骑在沥青路上,身穿厂服,满脸忧愁,人群匆匆;三十四岁来回在林荫道上,手牵孩子,满脸沧桑,落叶纷飞……”
2016.6.28,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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