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老话:平生一片心,不因人热;文章千古事,聊以自娱。我想,这是对于文学和文学的意义的民间概括。
这事儿必须追溯到以前,也就是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学校的夜间照明,实行统一管理,到每晚的十一点统一关灯,大概也就是通知睡觉的意思了。但有些地方已然没有停顿。校园的最后一盏灯光已经熄灭,但那些躁动的心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天之骄子们无法入睡,反而显得更加狂躁,像夏夜的蚊虫,呜咽和鸟语不止。我那一间住着五、六个人的大宿舍里,对文学的讨论仍然没有终结,反而更加激烈。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的,现代主义的,古典主义的;古代的,近代的,现当代的。像一锅火热大杂烩,更像重庆火锅,四川麻辣烫,滚烫而又灼人,令人陶醉。为某一种意见,有时上铺和下铺之间争吵的面赤耳红,甚至拳脚相向,恶语相伤。这种情形,绝不仅仅是一个夜晚。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没有必要。都是为古人担忧,为古人争吵,搬弄人间是非,那一点是属于自己。年少轻狂,好言,好胜,好辩,好夸海口,好高谈阔论。自认为读尽天下群书,懂得天下学问,按照民间的说法,地上的全懂,天上的最少也是懂了一半。总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走了很远的路,才渐渐明白那是一种年幼和无知。但仍然请宽容一切错误,况我年少,况春天的树在雨露中才开始发芽。
过去了。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足够颠覆一切,足够成就一个人的一生。
还是从头说起,我的老家有一所学校。最初的时候在一栋民宅的厢房里开办,由一位姓周老先生担任教师,七老八十了。据说周老先生曾经教过私塾,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我在哪里上学时,学生人不多,只是十来个人,具体是多少,我已经不记清了。只记得教室里的课桌,由我们自带一张长板凳充当,再带一张矮一点的小板凳就作为座椅。老先生随意的讲,我们随意地听,随意地学,很是惬意。后来,由于人多了,就转移到生产队共用的公房里开办,这栋公房共有三间草屋,左右的两间较小,各承担一个年级的教室,我的教室靠左,中间的一间较大,可以容纳两个年级的学生。教室里用很长的木板组合成课桌,以前用着课桌的长板凳改为座凳。我是那所学校读书的第一批学生。再后来,大概四五年的时间,那里真的也就建成了一所学校,但我已经不在那里读书了。人之初,性本善,一切从这里开始。我总想起那些破旧的板凳,几乎影响我的一生,就像一片南方的空地。
我的幼年在乡村度过。在我的印象中,幼年的很重要的事情是放牛,砍柴,割草,帮助家里做各种能做的农活。读书当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不是唯一的事。我家喂养一头大黄牛,大概是那个村子最大的牛了,我则像一头小黄牛,整天跟在那头牛的后面,随那头黄牛上山,下坎,通过山崖和河谷,倾听田野的风声,雨声,看满山的青草发芽、长叶,一身浸透了野草的香味,直到野草枯黄,有时还牵引黄牛到附近的河沟去饮水,当黄牛的影子透过溪流的时候,黄牛就会发出低低的哞鸣,寂静的山村也就热闹起来。一年一年。春天过后是夏天,夏天过后是秋天。春天是放牛的好时节,我牵引黄牛去饮水;夏天是割草的好时节,每日早晨,在启明星开启的时候,我都要起床去割草,割了足够我的力量所能承担的重量,才背草回家,再去学校上课。因为,我要备足那头大黄牛一天的草料。那时没有记时的工具,一个时钟,一块怀表都没有,至于什么时候到学校去上学,全凭自己的感觉。下午放学了,同样是去割草。有时也割一些喂猪的料草,但那要少一些,因为割猪草是一件较轻的活,必须让弟弟妹妹去做。那个时候,我只知道牛要吃饱,我的黄牛不能丢失。读书的事只发生在学校里,很少带到家里,不同于现在的学生,每天天不亮去上学,回家了还要做作业,直到很晚。现在,我也常常为此而感到庆幸,我自由的童年!这是我内心最真诚的一部分,也是最忧伤的一部分,并且是积极的善良的内核,指引我通往向善取向,也是我低沉而不颓败的原因,有些句子是在我的内心。
不几年,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到别的地方去求学,读书的地方越走越远。从村读到乡,又从乡读到县城,再从县城读到省城的学校,到了省城,当然是上大学了。走出学校,开始有一份正式的职业。我又被分配到我的县城工作。从省城回到县城,再后来,又从县城回到乡村。故而,我常常自称“乡下人”。这是一种天意,永远不能不能勿逆。
村庄是这个世界最微妙的角落,若我的白龙山,我的滑石。像一幅岩画,一棵古树,一匹断崖,一句感叹!幽深而又古老,寂寞而又孤独。时刻摧残和折磨我的心灵,又时刻坚定和鼓起我前行的勇气。我站在时间的深处时时独自瞭望乡村,有时甚至看见乡村阴雨绵绵,我在阴雨中徒步跋涉,走向遥远;有时看见艳阳高照,清风吹过,水波不兴。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城市是我们的远方,我们为此而奋斗、抗争和奔跑,这几乎耗尽了我们的一生。有一位诗人说,我们的天涯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我也一样。这有些悲催,不太可能,但确实是一种存在。对于这样一个群体,乡村是回不去了,对于城市的生活又隔隔不入。这样说的时候似乎有些矫情,但这样一种忐忑始终折磨着我。
如果说上个世纪六十年年代初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被迫的“移民”,热血沸腾的“移民”,怀抱明天和希望,但他们似乎稀里糊涂地走向乡村。我们就是第二代“移民”,背负承重的负担,在生活的紧迫中走向城市,也可以说是现代农民工的前奏了,从乡村到城市的“移民”,是这样一种走向即使是自愿的,也是无奈的,充满了忧伤、恐惧、艰难和跋涉。有一句话叫“道不远,人自勉”。无数双眼睛注视我们的来去,每一双眼睛都充满血丝,如同注目大地的某一角落,一个软体动物流浪的羞涩状态。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是一个既要逃离又温情绵绵地回顾地地方,是一个产生牧歌,又产生苦难的地方,是一个不容侵犯又不容停留禁地。他们居住在城市,又时时怀念乡村。但当他们回到乡村的时候,哪里的一切已全然不是早年的时光。清澈的流水已经断流成干枯的河床,土壤毁于农药和除草剂的摧残,茅屋和炊烟消失在水泥和钢筋的格子后面……。那里,早已没有童谣,没有古歌,没有神话。故而,他们在前行中彷徨,一路往前,一路反顾,剪不断,理还乱,直至撕裂自己的灵魂。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有些矫情,但仍然要说,因为这是生命的真实。
乡村是我的母体,我的脐带连接乡村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根草,每一寸土,每一粒沙。风吹一片落叶,都会牵动我的神经,使我不得安宁。年轻的时候我们拼命叛逃,后来又徘徊在回不去的苍途。这已经成了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我们不得不回忆,又不得不忘却。短短的一生,也许是在记忆和忘却中度过。
苍茫的世界,耿耿星河。我们像一粒尘埃,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卑微,高贵,孤独,喧嚣,明亮,沉静。在时间和空间的隔膜下,有人欺人而且自欺,有人自以为是。沦陷于漫长和短暂的两难之中,不能自拔。大宇的一丝叹息都足以毁灭我们的全部。在强大的隔漠面前,低贱得不能言说,脆弱得无地自容,又高贵得像一尊最后的铜像,独自寻找诗歌的意义。
生的渴望我们不能停止前行,尽管下一刻我们不知道将会面对何种的磨难和艰险,何种的危急,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能什么办。但我们必须一往无前,这是乡村的力量和智慧。这不是奋斗,是逼迫的结果,就像我的诗歌。心灵之歌在远处唱彻,世界开始明亮。
文学的意义,诗歌的意义,不是阐释宇宙的终极,而是广袤的时间和空间给我们生命的慰藉。荒漠上的泉水浇灌一切绿洲,也浇灌一切混乱和矛盾。我们在绿洲之上,每一滴雨都是生命的证实。文学是什么?诗歌是什么?狂生老去,我不能回答,任何的旗帜和宣言都没有意义,我只能默默地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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