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认得出
他指着墙：没有人能认出他们是石头了
它们被砌在一起
被水泥粘合
抹上涂料
没有人还认得出它们是很多石头
只认得它们是墙
但我还是认得出
我是通过墙上每隔一段
缺一块石头
露出一个方形的洞
认出它们是石头
我通过没有石头的部分认出它们是石头
那间隔有序的方形的洞
是给墙内关押的人
传递食物饮水及衣物的
风门
2023.7.6上午9:17
就写爱吧
不必义愤填膺
不必剑拔弩张
就写爱吧
我能从千百首写爱的诗中
一眼
认出我的同类
他，或她
每一次写下爱字时
心中都有具体的形象：
亲人，邻人，素昧平生的某个人，小孩，小狗，小猫，小鼠，小鱼，小蚂蚁……
他（她）写的爱字
有一颗小小的
活的心
我们的爱字是活的
2023.6.19晨8:25
于地铁2号线上
放我进去
十一年前读到过一首诗中
一个人在监狱门外喊：
放我进去
这些年来梦见过一只羊
站在屠场门外喊：放我进去
——她的孩子
在里面
2023.5.31下午16:40
麦子的死法
麦子有两种死法
一是作为人类的食粮死
死了，成为人生命的一部分
一是死在地里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
仍旧只是一粒麦子；
若是落在地里死了，
就会结出许多粒麦子来。”
现在，有人要让麦子
不作为食粮死，也不准死在地里
让它们白白地死
让它们死了变成什么也不是
地死
这些人却不知道
麦子白白地死
就结出许多的泪滴来
2023年5月，我听见我无数的弟兄姊妹
在洁白的纸上用泪滴播种——
麦子麦子麦子麦子麦子麦子麦子……
2023.5.31深夜23:20
我相信
谭嗣同将自己俯向行刑台
看见一只小甲虫
正爬过台面
谭嗣同温柔地看它
轻轻地
把它吹到台下
然后，引颈就戮
我相信，所有融于穹苍的大爱，一定
在真实的大地上
有小如虫蚁的
支点
2023.5.26下午15:19
我已活过了曼德尔斯塔姆
清晨读到李南的诗句：
“再有一年，我就活过了曼德尔施塔姆
却没有获得那蓬勃的力量！”
反顾自己，我已活过了曼德尔斯塔姆
曼德尔斯塔姆还站在四十七岁
他的妻子娜杰日达还站在
丈夫第二次被捕后
她流落到的一座小城外林间的路口
她觉得能从开过的列车上遇见
被运往劳改营的丈夫
她还站在那儿。列车一列一列经过了
列车上的我们一列一列经过了
我们中绝大多数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幸运
——被神选中前往那受难地
我们中绝大多数是游客
——喜滋滋地挥霍一生的风景
当我们经过一片宁静的树林
看见那站在林间小路口翘望的女人
我们不知道她是谁
我们不关心她是谁
2023.5.31晨6:14
信使
有乘火车的信使吗
他在火车的邮程上
收到过信吗
我愿是那在站台上
给乘火车的信使
送上一封远方的信
的信使
2023.5.25深夜22:52
清晨
一个流浪汉接过我递给的烟
让我点燃，抽上
吐一口烟圈
说：
如果两个以上的人
梦见自己在同一个梦中醒着
就真的醒了
这个清晨
就成了
真的
2023.5.25晨6:08
他写
他正写雨
窗外下起了雨
他想起身看看
于是赶紧写：
一个人走到窗前，静静地看雨
写完，起身
走到窗前，静静地看雨
2023.5.27上午10:02
儿童节
忆起当年女儿离了幼儿园教室
总要去走一遍的
园内矮树植成的迷宫
走了不知多少次了
女儿每一次还是仿佛初进迷宫
艰难地找着了出口
捋一捋额发
欢快地跑向我
我们每个人，每一次来到人间
也是这样的吗
2023.6.1上午8:38
儿童节诗
今天第一重要的
是一大早喂好了流浪猫狗
他们也是孩子
这首诗是我在儿童节这天
自己写来
给自己读的
唯一一首
写给不是人类的孩子
的儿童节诗
2023/6/1下午14:08
由得自己吗
他说，下辈子千万别投胎当动物
即便是宠物
跟什么主人
过怎样的一生
都由不得自己
我说，做人就由得自己吗
你儿子才几岁啊
你就天天对他说：
学而优则仕
2023.5.27上午9:04
他说应该写
一定要写
挖苦那些把动物当孩子的人
的诗吗
善待动物的人不一定恶待人
恶待动物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友善
“我知道
但还是应该挖苦
那些把动物当孩子的人
这是为了表明
一个诗人心中
人高于动物的态度”
哦，你用的是
态度这个词
我还以为你要用“阶级立场”呢
2023.6.2晨8:13
他对我说为什么领养这只狗娃
一窝狗娃
一样憨萌，一样可爱
我为什么选中这一只呢？
主人介绍
几个狗娃的特点、个性、癖好
说到这一只
曾有一次在他家小孩的教材上拉屎
我说：好
我就领养这个娃！
2023.6.3上午8:39
比下去了
一人自傲于
出生于举人世家
另一人说：
我出生于举报世家
刚刚还春风满面的举人后代
不吱声了
2023/5/30上午10:57
你不是伯乐
一大领导爱自诩为伯乐
直到一次
一学者对他说：
你不是伯乐
你与伯乐有本质不同
伯乐识千里马
但伯乐不是千里马
而你选拔的千里马
没有一个能跑得过你这个千里马
正因为跑不过
你这个千里马
他们才被你选拔为千里马
2023.6.17夜22:28
歇气吃茶
石华的诗《傍晚》
他写：傍晚，母亲从地里回来
坐在门前的樟树下歇气……
歇气，这两字，一下子打动了我
不是小歇，歇息、小憩
而是歇气
我也爱对我关切的人这样说话
如果我给她端去一杯茶
我会说：吃茶
不是喝茶、饮茶，品茶
而是吃茶
我也没来由喜爱着
玄奘法师受戒的成都大慈寺茶园
门口牌子上写的：
吃茶去
2023.6.17上午9:22
开始
雨后的地面上
两片红褐色的落叶
交叠在一起
托着一枚青绿色的
小落叶
仿佛两支沧桑的大手
捧握着一只
年轻的小手：
没有任何一种生活
是天父白白赠予的
被雨打落了
我们也能将掌纹交叠相映
开始我们作为落叶的
有爱的一生
2023.6.17上午8:51
早餐
清晨，细雨，天没亮透
我喂流浪猫
院内清洁工问我早餐了吗
我说吃了
他很惊讶：这么早
就吃过早餐了？
我说：吃得早才叫早餐
吃得晚就叫晚餐
昨天我就是喂完猫
早上七点过吃的晚餐
2023.6.15晨7:53
我又失败了
我今晚要写一首诗
好歹要写一首诗
好写，歹写，都要写一首诗
写完发给她
然后告诉她
要不是好歹写了这首诗
我一首诗都不写的一天
就成了
最后懊恼地告诉她
我又失败了
2023.6.14夜21:28
真正的哀伤
早上见她坐在窗前哀伤
傍晚见她
仍在窗前凝坐
仿佛一丝儿没移动过
她对我说：我中午吃过了
她自己动手
做了饭菜吃
把餐具洗刷收拾得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她出门前
擦去泪痕
把自己收拾得
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和她走出门
我几乎落泪——
这是一个打定主意
余生与哀伤生活在一起的人啊
2023.6.3上午9:08
他们才知道是我本人
——写在观影片《国王的演讲》后
英国向希特勒德国宣战当日
严重口吃的英王乔治六世
凭着长期不懈的努力
凭着坚毅、担当、勇气，主要是，信心
对全国人民发表了
沉稳、清晰、庄严、鼓舞人心的演讲：
我们被迫接受一个信条的挑战
如果这个信条战胜了我们
全世界的文明将会毁于一旦
那是一个赤裸裸的原始信条：强权即正义
为了我们所珍惜的一切
我们毫无疑问必须迎接它的挑战……
演讲结束，乔治六世的口吃矫正老师罗格说：
有些地方还是有点口吃
乔治六世说：总得口吃几下
他们才知道是我本人
2022.10.2夜22:20
小果子
这是我们食堂收养的流浪猫们
每天爬上爬下的树
今天我发现它结出了
青绿色映出绒光的小果子
除了我
只有哪些猫
知道它结出了映出绒光的
小果子
这棵树，这些果子，这些微小的光
是猫咪们的
它们守着树萌芽，发叶，结果子
结果子干嘛呢
结果子不干嘛
就是把果子结出来，映出微小的光
然后坠落在泥地上
一生静悄悄的
不被人注意
2023.6.13上午9:34
我写的火车站都是温暖的
因为它小
因为它空空的候车室内的
一个，或两个人
沐着窗户洒进的晨光
或夕光
因为它的车次少，等候的时间长
候车的人安静得
像乘坐一列慢车
我写的小火车站本身像一列慢车
的一节车厢
候车的人透过蒙着光的窗户
看得见渐渐退远的人
他们有的跑过来
但仍在退远
有的挥着手，或手帕
有的站定，望过来
渐渐退远，一直，望过来
他们映着晨光，或夕光
把温暖，送过来
2023.6.12下午17:31
于地铁3号线-衣冠庙站外
枪战
只需一把廉价玩具枪
买不起玩具枪，就纸折一把枪
甚至连纸都不用
伸出小手，竖起拇指和食指，弯曲其他指头
就能对准敌人“啪”
扮敌人的玩伴
必须捂住胸口，“啊——”
若是三个小孩，三枪齐发
就要在身上捂三下，“啊”三声
敌人在倒下去前
顺便一扬手指头，“啪”
这边三个孩子面面相觑
“该你牺牲”
“上次就是我，该他”
“好吧，该他”
选出来的孩子捂住胸口，“啊”
倒得比刚才中枪的敌人还快
2023.6.12下午15:28
于地铁2号线上
我喜爱地铁穿上地面的那些站台
不是高峰的时段
站台空空荡荡
阳光倾注下来
凝在静止的时间之中
我忘了我是出行
还是到达
或是等人
我感到有另一个我
看着静悄悄的
站台上的我
回到了多年前看过的
一张旧照片上
2023.6.12上午9:49
于地铁2号线-龙平路站外
讲故事
听我来给你讲故事
讲你出生以前的故事
讲我出生以前的故事
我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们出生以前的故事
其实你也知道
我们出生以前的故事
只不过你忘了
你一边听我讲
就一边记起来了
我呢，一边给你讲
一边也记起来了……
你看那远山
与它水中的倒影
他们就是一边彼此看见、彼此记起
一边成真
而有了的
2023.6.12晨7:31
于地铁3号线上
我能读完和记住我的所有诗吗
紫蝶丫头赞一个
一口气读完她诗集306首诗的读者：
厉害，我自己都没读完。
我想起一次友赞我一首诗，
我看来看去，
这是我写的诗吗？
还有一次，根据个人经历写一首诗，
友读后说，你早写过啦。
说着翻出她的收藏：
你三年前写过，
并且写得比这首好。
我一看，果真。
看来，我抄袭自己很不成功啊！
2023.6.11夜19:55
她发给他的晚安表情是：给我写信
他写：我不写今夜
我写去年冬天
在金色银杏叶飘舞的小县城青神
觉得自己是
一封将来会写给你的
信中的人
2023.5.29深夜23:17
“可以吃的诗”
我就写石川啄木所说“可以吃的诗”吧
精美的饮食
人们从来不说吃
而说“用”、“品”、“饮”、“酌”……
日常的饭，和酒
人们才说“吃”
我更记得玄奘受戒的成都大慈寺
其茶园进门屏风上
写着三个字：
吃茶去
2023.5.29午12:45
于地铁3号线上
谁说每个奴才都想当主子
他说：
谁说每个当奴才的都想当主子
我就特羡慕
影视里一下子扑跪在地“嗻”一声的
特有型，特有范儿
“等你坐上龙椅你就不这样想了”
不。若是我坐上龙椅
若是我不得不
坐上龙椅
我就把龙袍脱在龙椅上
我下去
一下子扑
跪在地上——
嗻！
2023/5/29上午8:45
有一年忽然
有一年，忽然听见好多个人说：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听得多了，就留心了
这几个人是同一家客运公司的中层
这家公司的会议室
悬挂着董事长语录
我记得最后一句是：
一往无前
2023.5.29晨7:59
于地铁2号线上
清晨的灯光
这清晨的灯光来自
一户人家的厨房
而不是书房
但绝不会因此
而减少
我对它的喜爱
我的很多诗
就是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菜
一边在烟火气中写出的
2023.5.28晨6:34
一片叶子能遮多久的雨
三个孩子举着一片香蕉树叶遮在头上
在雨中欢笑
我想起家院剪平的万年青树丛上
一直平放着一张大荷叶
那下面有我们为流浪猫
每天放置的猫粮
一片叶子能遮多久的雨
能遮一会儿
足够流浪猫（有时猫妈妈带着猫娃娃）
吃完没被淋湿的一餐
一片香蕉树叶能为三个孩子
遮一小会儿雨
足够他们一整个童年的欢笑
我家院里的流浪猫换了又换
一片荷叶一直长在万年青树丛上
孩子们换了又换
一片香蕉树叶一直长在孩子们头上
2023.5.28晨6:07
忽然想
“芙蓉塘外有轻雷”
怎么就是一句好诗呢
但它就是一句好诗啊
或许好诗就是
一写出来
读它的人
包括写它的人
立马觉得
它是在被写出之前很久
就有了的吧
2023.5.24夜20:53
疯子
路遇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疯子
边走边说：越抓越多、越抓越多……
不知道他说的
是抓老鼠、抓苍蝇、抓蟑螂，还是抓什么
他每说完一句越抓越多
就使劲摇头说：
好啊，好啊……
就好像他不使劲摇脑壳
就摇不出那一串
好啊，好啊，好得——
很啊……
2023.5.24夜20:43
只剩一站路程了
地铁只剩一站路程了
能写出一首诗吗
已经坐过那么多站，只剩一站了
我能写出
一首诗吗
已经坐过那么多站，只剩一站了
能证明我
不能写出一首诗吗
一片林子黑了千百年
能证明下一刻
永远不会有
一束光照进来吗
一片林子黑了千百年，能证明
即便一束光照进
也必须经过千百年才被我看见吗
2023.5.23下午16:12
流水线上打瞌睡的人——写在读许立志的诗《远航》之后
我梦见我在一条缓缓悠悠的小木船上劳动
缓缓悠悠，我慢慢发现
我不是那劳动的人
我是他脚下的小木船
劳动的人是海上的雾
一会聚成人形，一会散去的雾
小木船才是我
在大海上恬静地漂流
船舱里有一些积水
那是我的泪，也是我的命
不久，就会在风中，在阳光下，挥发干了
我倦于去想这一点
多么好，我漂浮在海上，船舱内还有一些
我的泪，和命
多么好，托着我漂浮的全是水
全是像我的泪，和命，一样咸的海水
2023/5/23午13:51
来说说我觉得什么是对我的亵渎
我的公号竟然没被删
我的诗竟然没被群起而攻
我不禁要问
难道我没说真话？
难道我浑浑噩噩终日写安全与静好？
难道我所写
无所发现，无所揭示，不能令那些
宣称自己为多数的人
恼羞成怒？
每当此刻
我觉得受到了
深深的亵渎
2023.5.22夜20:45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牺牲自己了啊，我牺牲自己了啊
我为了宏伟的理想
而牺牲自己了啊
就凭这一点
你面对我这样的牺牲者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没什么我可说的
我叹口气
合上书。我读到的是
一本旧书摊买来的书上
一个狂热的纳粹青年的日记
2023.5.21夜21:24
相信
他们向我列举了无数
我所相信的东西
无法成真
的证据
然后问我：你还相信吗
我微笑回答：我还相信一样
——我相信我的相信
2023.5.21晨6:12
为忠诚而牺牲自己的就都值得歌颂？
法国电影《悲惨世界》一画面：
革命者的尸体
和军警的尸体
都摆放在大街上
旁白：他们都很年轻
牺牲了自己
但他们
一些人为过去而死
一些人为未来而死
2023.5.21夜20:45
于地铁9号线上
一首两个诗名的诗
我写过
法国电影《悲惨世界》一幕：
起义者与军警的尸体
相杂躺在街头
旁白：他们一些人为过去而死
一些人为未来而死
当时我给诗取名：
并非只要死得年轻就都值得歌颂
今天我再给诗
取第二个诗名：
并非所有战斗而死都是白白枉死
2023.7.6晨6:09
|
发表于 2023-7-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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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8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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