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野》第二卷诗歌栏目印象综述的结束处,我忽然兴起一个新的诗学构想--清明诗学,这是由于本期的压轴之作幽晦诗境的反激。这类诗歌从主题到内容大多过于沉闷压抑或驳杂迷乱,缺少正能量引领,我不能不产生某种怀疑--这是否有违诗的正道?非得晦暗不明暧昧不清才算得高明?
还有一个正面激发点--从严观,温东华,吳玉垒,陈白衣,江川鄂,周统宽,刘啸,晓鸣等诗人的作品中我感受到不可忽略的清朗之气。两相对照,我揣思明丽旷达之风是否具有可推广性?是否可倡导清明新诗风?先看清明诗风的伦理特征--通透,敞亮,豁达。
再看清明诗歌的艺术特征--简洁,简约,明丽,轻快,晓畅,奔放。
我以比较诗学进行横向纵向比较的结果是,这种诗风仍普遍存在于完善型和泛诗型写作中。类似清明的写作并不罕见,更不是新生事物,甚至曾经是滥觞。继现代时期的所谓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就颇有俊朗之风。诸如郭小川,贺敬之,沙白,李瑛,朱子奇,蔡其矫,雷抒雁,叶延滨,赵丽宏等,都是这方面代表。我不怀疑这类诗写的历史合法性,也不否认这些诗人的文学建树,但我非常肯定的是,这种全面正向略无负面折射的的抒写存在不容置疑不可忽视的片面性!当时还没有政治正确和技术理性说法,但因为诗人天然的敏感性,必定有形无形存在一种自我警示的先验,况且诗人还有自我保护自我矫正的本能。所以这种基于政治正确的写作观,不仅具有天然的现实性和正当性,很可能完全是抒写者本身的价值认同,也就是说,诗人的境遇感与语境是合拍跟进或同步一致的。他们对历史语境中负面因素的疏漏忽略,并不一定是有意的回避和无知的盲视。
这类诗人普遍的俊朗之风是否就是清明之气暂且不说,至少在外观上有刚正之色--积极向上,乐观坦荡。其诗写突出的伦理共相 --理想化,善意化,光明化,正面化,直接性,抒情性,公共性,时效性..我认为这些正是这类诗写普遍的缺陷--不只是写作伦理层面,而且在艺术伦理层面。这种写作共相正好验证了历史语境的荒唐!如果他们所描绘的景象真具有完全的代表性和全面性,天下不早就万事大吉了?后面又为何出现那么多匪夷所思自我怀疑的历史境象?这不反向证明这类诗写的伪善性和荒谬性么!所以我只能把这类诗写称为‘光正诗学’,以区别于我倡议的‘清明诗学’。光正诗学’的高明就在两手并用殊途同归--政治正确格调自高,道德优势自许,站在制高点可俯视众生;世俗主义格调悬置,画饼充饥可得即高歌!谁来帮我解答这一系列问题--
诗人是否可以自成格调--这里不是指诗歌风格,而是精神导向。诗歌是否可成为文化的方向乃至主旋律?诗人能否成为导师或引领者?诗人只能自我放逐或自我沐化,不可化育万民?
左思右想,总觉得清明诗学就象个伪命题!这可从三个方面来考量--
一是人性之本。人性在原初就是幽暗的阴郁的芜杂的。你可能听闻或见识过某些个体的贤明清正,但绝难看到一个群体或民族的清 明!
二是文化之根,有什么样的人性就有什么样的文化。可能某个时期或地域的文化有清明之风,但在时空坐标系上几乎没有清晰可辨的轨迹。
三是历史之镜,人类的整个历史就是争名夺利相爱相杀你死我活!中间有几页清明之章也很快被血腥和黑暗覆盖了。
我们再从这三个方面来考察诗人诗写历史,很容易发现一个问题--整个诗歌史也很难找到灵魂完全清澈的诗人!真正称得上清明的诗歌也不多。疑似有清明气质的诗人主要是闲适派或豪放派及部分婉约派。如陶潜,李白,王维,苏东坡,辛弃疾等。先慢说婉约派的细腻温婉不是清明。你若细品,即便闲适派和豪放派也要大打折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比照,不过是心结自解;‘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比照,一个是失意,一个还是失意!东坡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比照,与陶渊明的心境自解如出一辙;稼轩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堪称整词的一抹亮色,却掩不住整体的意难平,尤其是末尾的“不恨古人不我见,恨古人不知我狂耳。”更令人怅然若失,黯然神伤。这些诗人中似乎只有王维最闲适可羡--‘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够安恬静谧的,但也逃不掉出世自沐的嫌疑,只是朦胧的可爱,也算不上完全的清明。
可见,清明之风需要有较丰厚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加持,本来就是一种贵族式的气质和情怀?所以我们经常误把前现代的小资情调和继现代的大无畏精神当成清明,似乎也没大错。但清明之风不等于清明人格!不可否认其中有真正的清明人格,我觉得大多不过是一种有条件的(即先得优势和优越保障)豁达。但这类诗写很容易被误读。
真正的清明首先是高尚的品格。清明不仅是生命节律,也是一种美德。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提倡的清贫,就是一种人生信念的清明。提倡清明并不是让你安贫乐道,而是有礼有节,识大体,知进退,共荣辱。清明的首要前提就是自我革命,淡泊名利,抛弃低级趣味,自我奉献,热爱公益事业。
但放眼古今中外,整个人类文化,几乎都是斗争史!斗争文化,斗争哲学,斗争文学。斗争的原因无非是道义的缺失,奸姽丑恶的横行。无非是光明与黑暗的较量,正义对邪恶的抗争。当然,不能说斗争完全违背清明文学。我原来所定义的清明时代正是这个概念--是非分明,邪正分明,爱憎分明。后面才意识到应有更高级的阶段--到那时,世界只有优劣高下之分,而不再有坏与恶的存在了。这才是真正的清明。这种社会理念已接近所谓大同世界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我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 之幼..
--所以说清明并不是新生事物,它是很原初的东西。人类之所以全面进入历史的幽暗,就是人性的阴暗面占了上风。所以清明诗学的先导就是对人性的呼唤。清明诗学就是对人学的复苏!也是对社会空气的澄清!清明就是追寻大善地!世界没有平白无故的风景!改良社会首先得改良人性!一切都得从我做起!不仅是诗写有清明之风,更难得的是为人的清明之风!
我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哈!其实自古以来都不缺有清明之气的诗人,这类诗歌更不是罕见之物。清明的主要特征--理想,天真,浪漫,可以说百分之九十的诗人内心里都有,诗中更多有流露。在继现代,假性清明曾经是滥觞;后现代演变为诸如小清新,静好体,酲酒体,升平体,乡愿体等风气,集中于美篇和泛诗。讨论清明诗学,首先得厘清其与泛诗主义的边界。清明诗学寻求事物的特别诗性和生活的普遍诗意;泛诗主义则是寻求世界的普遍诗性和生活的个人诗意--这是二者本质的区别,也是最容易混淆的地 方。
就我所见,目前只有诗人严观表现比较到位和出色,其最近力作《远扬》即堪称经典。他在赓续汉诗优良传统的同时也匡护着民族的优良传统,并有效地吸纳和消化了现代诗的最新成果,具有清爽悦目又沐浴身心的现代性。这就对了--清明诗歌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现代性,清明诗学应是现代性的复苏!清明诗学也理应是民族诗歌的正脉!
回到开头的话题--清明诗学是否有可推广性?我考量再三,觉得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清明之气本承自然天真之气,强求强推就会失去本真,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我这里只做辨伪和确认,不作推广。
我为什么仍然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是个人的压抑感感太重,二是对群体命运的忧虑,三是对当代诗歌两极分化的不安,四是对精英写作全面西化的持疑。正是由于各种反差,清明诗学一出发就提醒晦暗诗学的不可倚重。我同时发现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清明风真的很难做到简约精炼,容易流于简洁简单,或者是铺张浪费事倍功半,同样的表达面积和语义单位,很难达到超验主义的广度厚度高度深度。所以我对清明诗学的观照暂时也只着重于学术方法论,而不是创作论。这是因为我个人的生命底色和节律所制约。虽然年轻时写过一些颇有浪漫风的生活流,但我的本性骨子里是幽暗的,穷尽一生也不可能通达澄明之境。清明只是我所歆羡的一种境界。目前只能在路径和格调上做倡导性建议,没有具体操作方面的方案可指导。
对清明诗学的体悟,使我对诗歌好坏的判断似乎又多了一层把握--判断一首诗,不是看如何拿得起,而是看如何放得下,不是看如何进入,而是看如何出来。至少在艺术层面可以这么看待--清明即澄明。
但千万记住,清明不等于圆满!一旦圆满即意味着耗损枯竭。
清明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装不成真龙,就当叶公?
清明也不是与世无争无欲无求!不是回归自然,而是物我同归,绝圣弃智,平和清正!清明是一种普遍的诗意哲学,而不是特异的诗性哲学!清明不是斗争文学,而是艺术的力量。
河西苦雨
2024.10.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