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明进
父亲永远站在江边——记我与《父亲来江边送伞》
人间很多泪,被一份真诚打动了。好一叠信就摆在案头,要求我写一写这首诗写作的前前后后。也许这首诗和与这首诗相伴的命运一直没曾离开我,这首诗的前前后后也如这首诗,总是牵动情肠。
这首诗发表已经二十二年(刊于85年《诗神》4期),但这首诗拨动的感情至今没有停息。这团火,在我们民族文化里也许不会熄灭的,它是一种民族性的感情。著名诗人戴砚田在一篇序言中说:“成明进,我对他的情况毫无所知,他的诗《父亲来江边送伞》却深深打动了我,父子深情催人鼻酸。读完诗,仿佛江边站着送伞的父亲形象就在我们眼前。谁说两代人之间的鸿沟已使今日父母子女之间难以融洽相亲。”诗评家朱子庆热情评价这是“一首出色的抒情诗”“作品所揭示这种老年人特有的感情……在抒情诗里予以正面表现,且写得如此真挚感人,此诗即使不是第一例,也属凤毛麟角”。非鱼先生则来信,说“朱自清一篇《背影》,罗中立一幅《父亲》名声大噪。想不到你的《父亲来江边送伞》更是一鸣惊人!”拙作是不能与大家名作相比的,而催人泪下倒是它应该有的本色。
这首诗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它不是我最艰难最困苦时期的泪痕或伤痕,它来自我走过一段艰难历程而下一段艰难历程尚未开始时的一个瞬间环境,这尤其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由于多年的抑郁,我的感情总是在冲突,一入顺境(仅一年多),感情倒成熟了,那些单纯、冲动、直率的诗歌情绪已知而不见,也许是三十岁这个原因,这时候比较易于在感情上理解自己和别人。这时候,一种想向父亲诉说而又恨父亲不在人世的那种悲痛之情在袭击并未失去父亲的我。我很惊诧,含着泪,秘密地目堵这种预感终于被证实。后来才明白过来,《父亲来江边送伞》就是儿子我提前为父亲写的墓志铭,那是上苍的安排。
我的父亲没有给我送过伞,但送伞的父亲却真是我的父亲,送伞的感情真是我的父亲的感情,我有天底下最好的一位父亲。我从小没有走亲戚的习惯,没有离开过家,而那年,当兵却要走天下了,父亲请假陪我两天,陪我去看舅舅,陪我向学校老师辞行。他没有千言万语送我,只默默地在我们新兵队伍后面跟,跟到乡(当时称公社)又往区上送。明明看他辞行走远,明明走远又折回。仍旧低着头,仍旧跟在队伍后面。四年后因父亲“走资本主义”挨整,使我遭受告发解甲归田,他听到电话传讯来接我,在白马镇满街寻找也没找着,枉跑十多里,第二天清早便站在路卡子上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曾经年轻的头加了一顶毛帽和木呆的表情。两手插袖,长长一条扁担夹在腋下,第一句话:“我没有给你好条件,我对不住……”咽住喉咙的那种赎罪口气使我——他的儿子顿生酸酸楚楚一种感觉。想哭,多想有痛痛快快一场哭。归田在家,而父亲不要我卷入本土的纠纷,本土的纠纷如麻如丝会缠住人的双足,他仍要我往外面的世界走。无论什么纠纷他一个人出头顶着,挨了打受了气也无声无息地忍,稍繁重的活也决不让我插手。我知道,他想在世人面前培起我一个文化人的样子,可那时我能算什么文化人,父亲在欺哄自己而不曾醒悟不想醒悟。父亲是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处在一个被社会冷落的家庭而忽然有通知抽调我到县文化馆写作,在当时也确是一线生机。起半夜,我又带了母亲的米粑上路赶船,又是父亲夹一条扁担送我走过黑夜和那片坟地。那条扁担帮我赶走了很多条野狗以及那世俗的阴影,那是一条光滑坚韧的农人们心爱的扁担。直到天亮,东方的光降落了父亲悬在的心,他说一声“记着路”才转回去上工。累累挨批判的父亲和我们全家在第二故乡站不住脚,我们准备逃往江西——传说中的老家。最后半点犹豫是等待我的那次高考,可是,最后的希望是真实的,我考上了。离家求学,为了赶船方便,先天下午我就告别家,宿于离码头较近的一家人家,这人家后来成为了我的岳家。我的父亲除了预先安排两个弟弟挑行李送我一程外,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出,便扶着母亲回去了。翌日清晨,离乡的船随着一声汽笛的告别,消失在天际。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父亲来送过我,当他站到码头时客轮已经背他而去,没有谁理解一位父亲的感情。原来他扶我母亲回家后又赶十多里,借宿在一家砖瓦厂,我知道他不便到我的“岳家”来,而且我已经向他告别。可他没有送到最后一眼最后一刻他的感情是不会平稳的。一位严肃得有些严厉的父亲,而在分别的时候,我每每见到他埋得最深最深的感情,那一次,他站在码头上,那个他是怎样的凝重、模糊,又怎样地离开。一个不吃不穿受尽折磨也要供我上学供我到外边的世界里去的父亲,他的形象一直在我感情里“折磨”我。他没有一次给我送过伞,但每一次我都感觉到他有一把伞撑在我的精神世界,让我有一块晴朗的天空。世界上只有他的声音可以稳住我每每颤栗的心,他顽强的一生就是他周围的人的一根巨柱。那年,那首诗写作之后,我被突如其来的恶病吓住,而且同时失去工作单位,一脸的愁容露出心来。这时父亲来了“别怕,到我这里来,总可以活下去的”。他步行五十里送来了田螺、大蒜。我还几次坐在他的单车上,他从城里接我回去。有次送我出鱼场,经过刚退湖水而更飞滑的湖中小路,他为我扛着单车,半里多路,一张熟悉的背,一种艰难的步履和人生。那时候病魔已经在抢夺他的生命……
写这诗的那个夜晚,在八四年秋天。妻子和小孩都在乡下,我坐在灯下看书,一个父亲送伞的形象突然浮现在眼前,我喊了一声“爹”,于是心中潮涌,一提笔写下来,也没作修改,显然我是非同寻常地激动了。但冷静下来我觉得那不应该是诗,只是我的感情发泄,因为来得太容易。太容易便不是最高水准,所以激动过之后,我便放弃了这首诗。过去很久,我还是将它抄给了《诗神》,兰小宁先生来信,中了。诗友刘犁看过我那时期的一些作品,说《送伞》这首诗最好。这时我才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灰姑娘”。
病危的父亲问我,得有多少稿费,我答二十元,父亲很认真地说,我给你二十,以后别熬夜了。父亲已经病到不行,一切医一切药都不再有作用,父亲总喊我救他,我已没有办法。这时,这首诗的感情强烈地涌起,强烈地在心海澎湃,仿佛此时的感情才是这诗的真正之情,私下认为这首诗应该写在这时候。我唯一能解救父亲的是反复而深情地给他朗诵这首诗。儿子的深情真情使一位父亲平静下来。我和妹妹又把这首诗制成磁带,不断的放给父亲收听,那三个月内每天要放几轮十几轮几十轮。这首诗伴我的父亲走过了最后的人生,最后的时刻他安祥地微笑了。用一首诗给一位父亲送终这在我一生是永难忘记的。
无限的凄哀推倒了我的父亲,也推倒了我。父亲去后,我先后住进了长沙几家医院。在荣湾镇邮局邮购一本书,出院回家,一打开这邮到的包封又意外地见到我这首诗。这首诗受到《诗神》的青睐,先送安徽文艺出版社编入《85年全国诗歌报到集萃》,紧接着又在《诗选刊》选载。
在我失去工作两年在我含泪埋葬父亲和辗转住院之后,我又被落实政策调回到这个县的文化部门。上班第一天,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同事清理抽屉,翻出我一封信,这信已寄达两年,拆封时简直令我惊愕不已,信中是一本红彤彤的获奖证书。那时的奖是很严肃很难得的,而获奖的这首诗是《父亲来江边送伞》。当时的感情我说不清,那种泪我只流过一回。我很感激那次奖,我又很难过,为什么这本获奖证书不让我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看到,如果那时看到我的艰难也许可以松驰一些。难怪,有次刘犁向省刊一位主编介绍我时说我获过一次奖使我羞愧得脸都红了,怪他虚夸我那一份好心。
《诗神》主编戴砚田先生很快来了信,“相当一段时期我在寻找你,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和我联系,现在才知道你生活上坎坷颇多。我作为编辑,最大的愉快,莫过于发现作品和人才”。他立即给我寄来了替我保存那么久的样书和奖金。
时间又推去了七年,七年足以忘却很多往事,忘川之水在洗濯我们的心。然而,九二年冬季我到长沙袁家岭书店卖书又抽到一本《中国新生代诗赏析》。这本书选新生代76家,选了我选了《父亲来江边送伞》。其中,诗评家朱子庆有题为《构造诗意美的奥妙》的赏评。书前,著名诗评家朱先树的序也对此评价颇佳。
以后,为了生计我离开诗歌十四年。在我重返诗坛的时候,遍地都是网络。我怯生生第一次走进网吧,打开电脑我就惊住了,在我缺场的这个世界,早充满了关于我的诗歌讯息。《父亲来江边送伞》和我的意味诗理论被受特别关注,有许多的评论文字和评论文章,而且这时不断有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这类消息。时代忘记了那个要吃要喝的我,但没有忘记我写过的那位无言而慈爱的父亲。
但愿,历史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还是这首诗,还是我对父亲、我对我们民族的父亲们的深刻感情。但愿,父亲永远站在江边,永远有那把伞……。
92.8.5初稿/2007.10.2增改(编辑:以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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