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晚,香港诗人、作家、学者也斯去世,享年65岁。 香港诗人也斯去世 享年65岁
也斯(1949.3.12~2013.1.6) 原名梁秉钧,1949年生,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比较文学博士。创作有诗集《雷声与蝉鸣》、《博物馆》等十一卷。小说集有《养龙人师门》、《剪纸》、《岛和大陆》、《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布拉格的明信片》、《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小说《布拉格的明信片》及《后殖民食物与爱情》曾获第一届及第十一届中文文学双年奖。内地出版近作有北京三联版《在柏林走路》、花城版《也斯看香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人间滋味》、浙江大学出版社的《书与城市》、《香港文化拾论》等。 李媛 绘
也 斯 梁文道评价也斯早年的小说《剪纸》:“非常重要,1980年代的文学作品没有这么写的,非常香港。”而这里的“香港”,是区别于大陆的雄壮与台湾的温情的一种“冷”,是“对自己从事工作并非没有兴趣,恰恰是很坚持,但不会说出来,甚至很怕感情的流露”。
《后殖民食物与爱情》是也斯晚年的代表作品。也斯曾说:“对香港人来说,殖民时代虽然终结了,但他们依然顶着那颗殖民时代的脑袋。所以,殖民不仅是英国当年对香港的统治状态,也是香港人否定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困惑。”
1月6日晚,香港诗人、作家、学者也斯去世,享年65岁。从2009年底罹患肺癌开始,面对朋友们的关切,他总是淡淡地说:“还好,还好!”
罹患癌症,
一直说“还好”
笔者认识也斯已有4年。
第一次见到也斯是在2009年3月,香港岭南大学“当代文学60年研讨会”上,接着是在炎热的8月香港书展,年底又在上海的一个艺术活动上见了一次。从2009年起,每年都会在香港或者上海见他一两次,每年香港书展上和他会面、吃饭、聊天几乎成了一个习惯。而他的朋友、读者也都习惯在那些重要的诗歌活动上,听他用广东话朗诵诗歌。
最后一次见到也斯是2012年6月,下了飞机匆忙赶往香港会展中心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到那时活动已经结束,但在空旷的会展中心还是邂逅了刚刚结束活动的也斯夫妇。那年,他被评选为香港年度作家。大家停下脚步,寒暄后,他拉开手提包,遗憾地说,新书都送完了,只有这本学术著作了。那时他身体还好。而在当年3月铜锣湾一家北京餐厅的饭局中,得了肺癌的也斯反而不停提醒在喝二锅头的北岛要注意身体。
2009年底,也斯被查出肺癌,这些年一直在坚持治疗。这些年,朋友们每次见他总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他总是笑着回答:“还好!还好!”“我一直很遗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上次见到他居然是在上海的机场,那时候我问候他,他说,好多了。因为许子东是他同事,我一直通过许子东打听他的情况,他一直说没事。所以他昨晚去世,对我非常突然。”香港文化人梁文道说,早些年的一次论战影响了他俩的关系,所以见面不多,“其实我一直想见他。”
“去年下半年每次见到他,感觉他一次比一次瘦,我还一直问他,身体怎么样?他总是说,还好还好。有一阵子,我们都认为,他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诗人廖伟棠说。廖伟棠这几年和他的关系非常密切,他对早报记者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10月黎巴嫩诗人阿多尼斯来香港的时候,那次见到也斯,他的精神还好,但是已经瘦得很厉害了。”
也斯这几年一直在香港岭南大学任教,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子东昨天对早报记者说,“他下学期的课都已经排好了,是写作课。半个多月前,他还到学校里来,没有预想到会这样。”许子东说,“他最后一直在上课,他原本可以拿一部分工资然后不用来上课,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使香港诗歌
拥有自己的面貌
也斯原名梁秉均,曾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他是诗人、小说家、翻译家、跨界艺术家等等,很多标签都可以贴在他身上。写文章时,他是也斯。写诗时,他是梁秉钧。
“我1949年春天在广东出生,夏末秋初就随家人移居香港。后来我阿姨说我一岁多才来香港,有段时间我还以为是早一年出生。后来才弄明白她是家乡的说法,落地就算一岁,难怪我对乡下完全没有印象了。初来香港整个大家庭十多人住在旺角砵兰街,那里当时还算是近海的住宅区,是好地方。不过我也还没有印象。”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和创作,他始终认同的是香港人,虽然是南来一代,但他曾对早报记者说,“我才两三个月的时候,就随父母开始在香港定居。虽然没有内地生活的直接经验,但我的家中有许多当时从内地搬来的书,通过书和父母对内地有间接经验,与此同时我的生活直接面对香港现实。”
四岁时父亲去世,幼年在香港仔黄竹坑生活,外祖父是个旧式知识分子,却在一个农场种菜、养鸡。直到读小学的时候,也斯才跟随母亲进了城搬到北角。也斯后来说,“那时的北角,还遗留着(上世纪)50年代小上海的痕迹,对从乡下出来的孩子,特别感到街道宽敞、清洁整齐。英皇道上还有高级的白俄餐厅温莎,橱窗里摆满巧克力、新鲜出炉的面包糕点,复活蛋和圣诞蛋糕,庆祝跟乡村不同的节日。上海店黄昏时生煎包出炉的香气,吸引了排队购买的人潮。西餐厅美都、美华带来不同的西餐、不同的饮食礼仪。”童年,他读的是五四文学,朱自清编的《新文学大系》诗歌卷是他的诗歌启蒙,从朱自清、闻一多、周作人、徐志摩到卞之琳、穆旦、李广田、王辛笛、纪弦、痖弦。
考大学时,他选了香港浸会大学英文系,梁秉钧在浸会大学毕业后,在多家报馆工作,那也是他文学创作的开始。他曾对早报记者回忆说,“1970年代大学毕业,最先在报馆当翻译打工,翻译鲍勃·迪伦、琼尼·米歇尔的歌。然后开始在《快报》写专栏。当时的香港文坛,基本上还是以1949年以后的南下作家为主。这些专栏后来结集成也斯的第一本书《灰鸽早晨的话》。
1978年,梁秉钧赴美攻读研究生,也是在那一年,他最重要的诗集《雷声与蝉鸣》出版。诗人廖伟棠对早报记者说,“他的诗歌,完全把香港诗歌从1950年代以来南来文人的影响独立出来,所以说,他是真正使香港诗歌拥有自己面貌的一个人。”在廖伟棠看来,也斯的诗集《雷声与蝉鸣》是第一本用香港语言写香港事情的诗集,“在他之前,也有一些诗人做实验性的尝试,但没有像他那样,在《雷声与蝉鸣》中完整书写他身处的环境。他住在北角,他就会写北角很普通的街道、店铺,这跟当时的香港诗歌很不一样。”梁文道认为,也斯早期的诗,跟那个年代同时流行的诗歌,比如余光中,完全不同,“他不去谈音乐性,几乎没有抒情,他的抒情是冷冷的,有理性的距离把握抒情。”
在也斯写诗的年代,当时的香港诗歌受到两种影响,一种是从内地来的文人的作品,他们写的都是在怀念祖国;另一种影响就是非常实验的,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混合的东西,他的东西表面上是现实主义,但实际上又符合了后现代主义那种对当下的承认。他早期的诗歌,是从存在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过渡之中,他那代人很多人受到存在主义影响,但从他那代开始反省存在主义如何落到实处。
他为香港都市文学辩护
也斯的写作几乎与香港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同步,所以他是真正意义上的都市作家,在1990年代,他一直为香港的都市写作辩护。在香港1949年之后的几个历史阶段,他个人都有亲历。1967年,香港暴动,香港人也开始在那个时期关注到自己的身份。也斯还亲历了香港文化界在1970年代的本土化反思。“1970年代末,我去美国念书,也开始接触到内地同学,那个时候我写了《岛和大陆》,不同地方中国人的故事。等我回来的时候是1984年,香港面对着一系列危机,首先是当时的金融危机,但更大的危机是香港人对未来的不确定,香港人直接面对香港地位问题。如果说,1985、1986年大家有焦虑还在观望,但到了1989年之后,大家对未来有点失望,经济现代化虽然完成了,但他们内心对未来缺乏安全感,就算移民加拿大了,还是觉得缺失了很多东西。所以,到了1990年代他们又陆续回来。针对这段历史我写了一系列小说。”但也斯一直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在一个相对有利于作家起步的环境里成长。
梁文道说,1980年代末1990年初,也斯回应台湾文学界对香港的批评,“当时很多人认同台湾的乡土文学,但认为香港的文学不好,因为没有从人民和土地出发,也认为香港文学不够厚重。这种批评是一直有的。但他的说法,我到现在一直印象深刻,他就说,对乡土的迷恋是现代文学的病状,凭什么乡土一定有优越性?他完全反对这一套,他认为这是一种神话。如果按照乡土模式去找香港,那么那就是我们脚下的都市,所以香港文学当然是都市文学,而写都市文学,他的文化感性和城市逻辑当然跟乡土完全不同。所以他写作上的表现,完全不同。这点非常重要,这对香港文化该如何表现,做了很关键的定位。”也斯自己说,“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有一个偏见,往往以乡村为纯朴、都巿为狡诈,连我们最喜欢的沈从文也不例外。在文学的范畴内描写城市生活就只有纸醉金迷、洋场恶少的一面,较少思考城巿发展的内在需要,以及也可能具有的理性文明的一面。但在现实生活的体验中,我们在长大过程中,亦同时感觉到都巿生活在交通、资讯、医疗、教育方面带来的方便;秩序、文明、法律各方面的必要;开放、多元、尊重不同生活态度带来的好处。”
用文学树立香港文化主体性
在很多人看来,也斯用他的文学作品确立了香港的文化主体性和认同。廖伟棠说,“我觉得也斯不只是诗人,不只是文学家,他对整个香港文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对香港文化的本土认同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这个作用跟很多政论家、文化批评学者靠呼吁、立论不一样,他真正用作品奠起了文化认同基础。没有文化作品,再怎么鼓吹香港有本土文化有文学,都是没用的。他实实在在用诗和小说、跨界的艺术等奠定香港文化。”
香港文化人陈冠中的观点和廖伟棠相似,他对早报记者说,“也斯很早就清楚,香港要有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方法去说话,对外来观点看香港,代替香港说话的论述,有他批判性的反驳。虽然他的人很温和,文章也温和,但对外来论述有反抗。他是整个香港主体性慢慢觉醒的最早一批人之一。”陈冠中从1970年代就开始认识也斯,“我还在读中学时候,就开始读他作品,比如在当时的《中国学生周报》上发表的作品。我们认识很久,他也在我主编的《号外》做过几个专题,我的小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是交到他手中,在他主编的一个系列中出版。”
梁文道没有用“主体性”这样的词来定义也斯的创作,他用的是“文化感性”,梁文道对早报记者说,“我想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他办过多少杂志,引进过多少新的思潮,教出了多少学生,办了多少文艺社团,但在我看来,所有这些都没有一件事情重要。他的写作,尤其是他从1970年代到1990年代末的写作,在我看来,塑造了一种文化感性。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香港的文化人跟大陆和台湾很不同。大陆的朋友比较雄壮,写的东西毫不介意要写大东西,对自己身份的肯定认同是毫不异议的;台湾有一种温情,甚至有时候到了滥情;香港有一种冷,这种冷是对自己从事工作并非没有兴趣,恰恰是很坚持,但不会说出来自己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很怕感情的流露。更多思辨,怀疑和犹豫不决,这种香港文化感性,很大部分是也斯的作品去界定和塑造的。他那一代香港文化人,他、陈冠中、荣念真等都有这种奇怪的冷冷的调子,而从也斯特别看得出来。他早年小说《剪纸》非常重要,1980年代三地文学作品没有这么写的,非常香港。一个在媒体上工作的文化人,退后一步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从这里看出,香港最早迈入当代资本主义都市,他最早思考这样一种都市是什么,这种都市与资本主义文化生产的关系是什么?他很早做了反省。这种反省不是猛烈批判,不是很直接的坦白,总是有些犹豫、自嘲。”
论战和被误会
梁文道对早报记者说,他跟也斯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比较奇怪,“我认识他时间很长,至少22年,第一次见他是1990年,他对我们这一代比如我、董启章、廖伟棠等影响很深。但在1990年代后期我们交往不算多。”
个中缘由主要是关于文学观的一场论战。梁文道说,“作为个人我跟他不太密切的理由是,他作为个人在1990年代末以后,越来越敏感别人对他的看法,敏感于大家怎么看他,怎么看香港文学,怎么看香港,他就开始有很多怨言,对人对事对城市等有很多抱怨,这些情绪慢慢渗透到他的写作之中。他曾卷入一本所谓影射小说事件,当时我、董启章、黄碧云和他都有论战。我知道那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我也就罢了,黄碧云是他的朋友,董启章是他学生,从那之后,他越觉得自己被误解和不理解,一方面他认为,他所知道的香港是被人误解的,他认识到的香港的美好在消失。这种认知,使他有更多怨恨,更加影响到他的写作。所以在这种作品中看到一个作者的腔调,在里面哀怨,没有了早年的清朗和宽容。”所以许子东也说,他过多的计较或者敏感,使他树敌不少,“这对他都有纷扰。”
可是廖伟棠认为,也斯跟很多香港艺术家不同,“香港人倾向于内敛、沉默,不出风头,所以他会容易被人误会,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人。他是很谦逊的一个人,我还记得阿多尼斯等外国诗人在香港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起去见的,以他的创作成就是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但他就像个小学生那样,不断向他们讨教。在那个也斯和阿多尼斯的对谈上,我是主持,你就会看到,也斯先生就是不断在求教阿多尼斯。”
2000年后,梁文道和也斯的关系又好起来,“我请他去牛棚讲课,他也很愿意。”“他后期的写作是有挣扎的,但这几年他的小说和诗歌又好起来了。可是,从他早年写作到晚年有一个线索贯穿着,他一直在处理,他一辈子在写香港,他写到越后来,这个香港他越说不清楚,不仅仅是认知上的说不清楚,也是写作上的说不清楚。这是困扰他一生的话题。”
晚年打捞香港文学
《后殖民食物与爱情》是也斯晚年的代表作品,由十二个故事组成,描述了作家本人生活的城市——香港。对于“后殖民”这个词,也斯曾这样对早报记者解释,“‘后殖民’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时间上的,英国殖民时代终结了,我们生活在殖民结束后的时代。另一个含义是‘post’的意思,有解构、破的意思。对香港人来说,殖民时代虽然终结了,但他们依然顶着那颗殖民时代的脑袋。所以,殖民不仅是英国当年对香港的统治状态,也是香港人否定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困惑。”
从1985年起,也斯一直在大学任教,从香港大学到香港岭南大学,作为也斯在香港岭南大学的同事,许子东告诉早报记者,在他看来,尽管也斯在学院内待了几十年,“他最主要的还是诗人、作家,学者对他来说是第二、第三位的。在学校里,他有意引进新学科内容,比如在中文系教电影、创作等。争论就是,如何与传统的中文系做区分。所以并不是人人都赞同他。他在中文系,但他的专业其实是比较文学。香港的比较文学一般是在英文系,因为他的创作,就一直在中文系。从积极方面看,开拓了中文系选科的范围,但也引起些争论。”
除了写作,也斯也喜欢旅行,也喜欢写旅行,从1970年代写台湾的《新果自然来》、1980年代写大陆的《昆明的除夕》,后来写纽约和东欧的《越界书简》、写柏林的《在柏林走路》。也斯也钟情于美食,美食甚至也成了他写作一部分。晚年的小说集《后殖民食物与爱情》里写的香港美食成了小说不可或缺的细节,他还写过《人间滋味》,《蔬菜的政治》。
过去一两年,也斯一直向早报记者介绍他的新工作,就是研究、整理、挖掘、打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2010年上海书展,他还曾来到上海做关于香港文学和艺术的专题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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