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娟:解读女诗人胡澄的《骑手》
阅读不仅是感受、吸纳新作品,也是对沉淀在读者脑海中的往昔意识与无意识的全部召唤,是一种新与旧的对话。如果新作品中的主题、题材、观点或者语言对于读者来说过于熟悉,对话就难以发生,因为熟悉容易带来认同,对话就变得多余。除非作者对其主题、题材、观点或语言进行了挖掘,让其生发出新的意义,与读者的期待产生冲突,由冲突而带来对话的可能,这时,阅读才是最有效的。
《骑手》一诗,就带来了这样的冲突与对话。
这首诗的标题是陈旧的,骑手的意象在以往众多文本中可谓平常。在先入为主的思绪中,我首先想起了郑愁予的诗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个骑手只是一个骑手,正行进在传统羁旅愁思的意境之中;其次我想起了我翻译的澳洲女诗人罗斯玛丽·多布森的《骑手》一诗,在这首诗歌中,多布森把时间比喻成夜晚绝望的旅行者,“得得的马蹄踏过意念的高速路,\敲击出午夜的惊悚。……他正骑着马去警告——但我不知道,\也害怕知道,他要去警告谁。”这首诗歌中的骑手和郑愁予诗中的骑手,尽管寓指不同,却同样有过客的身份,在时间中必然到来,却绝不作停留,他有一副桀骜不驯的自由身姿,他是他自己的主人。最后,我还想到了传统的性别关系,男性与女性,骑手与被驾驭者,一方的主动、自由与另一方的束缚重重、驯服被动相互映照。
带着这样一些联想,我开始进入胡澄的这首诗。无疑,她的这首诗完全拒斥了我的联想。
“急促地在我的生命中扬着鞭\他是一个骑手”,“我”和“他”的并置几乎就要落入传统性别关系的窠臼了。但是意外来自于这首诗的第四行:“他对离开我的身体没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不能离开“我”的骑手顿时颠覆了诗中第一行带给人的初始印象,那个策马扬鞭、貌似强势的骑手原来只是一个依赖者,他对我扬起鞭子,他对我的催逼,原来只是没有信心的表现。接下来的叙述,是作为被驾驭者的“我”对“骑手”的遗憾:“他不知道必须学习离开我\——做一个无需坐骑的骑手”,被驾驭者以这样清醒的意识,这种指点迷津的话语,变成了掌握主动权的一方,变成了一个自由的形象,与盲目依赖的骑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忍不住停下来思考:诗歌中的骑手是谁,“我”又是谁?“对号入座”始终是理解诗意的关键。有时候,在“对号入座”的过程中,诗歌的丰富内涵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那么,骑手是字面意义上的他,而被驾驭者是字面意义上的“我”吗?这样简单直接的现实对应关系在这首诗的逻辑上显然是成立的。正是在这样一种对应中,这首诗歌的颠覆意义表现得最为强烈:作为骑手的他不过是一个依赖于自己的“马”、不自立的人,而作为被驾驭者的我却是一个知道方向,无所倚仗,随时准备被“放马归山”的人。这个自在的“我”,遗憾于骑手的盲目与作茧自缚,遗憾于他无法理解生命的真谛,无法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在驾驭他者的权力欲望中变成了这种权力欲望的奴隶。这分明是对传统性别关系、对人与人之间统治与被统治关系、依赖与被依赖关系的全新解读,表达的是一个写作者面对生命的独立人格与理性思考。这种思考,既是西方的,现代的,也是中国的,传统的,其文化的源头,可以追溯于庄子的“逍遥游”——至人“无所待”也。
这首诗中还有一个关键词:“身体”,如果我们放大这个词的作用,那么它可以为这首诗建立一个相对封闭的内部空间,假如驾驭和被驾驭只是发生在“我”的身体之中,骑手和被驾驭者就显然不能归之于实体的两个人。它们可以分别归之于一个人内在的全部冲突:理性与情感,爱与欲,精神与肉体,意志与灵魂,理想与现实……说到底,骑手只是在“我”的身体中翻腾不息的另一个自我,当作为发言者的“我”以超然自省的姿态、以如此从容的语调与这另一个自我——扬着鞭子的骑手——周旋时,一种无形的焦虑弥漫在每一个句子之后。面对没有终点的世界,自我意识的觉醒即意味着无法克服的生存焦虑: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茫茫时空的恐惧与主宰自我命运、留下深刻铭记的渴盼,纠结成一种原欲般的冲动,催逼着“我”要在这段有限的个体生命中狂奔。虚无,迫使我们成为自己的骑手,成为自己的奴役,在叔本华似的满足与痛苦之间摇摆,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多重维度中沉浮。对一个奔驰如电、无所待的骑手的呼唤,意味着“我”对一种无限自由的真正向往:摆脱生命与时间的束缚,让精神飞越肉体,小我走向大我,翱翔于天地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即使认识到了这种奔跑的盲目性,我们真的能够摆脱作茧自缚的命运,与作为骑手的“他”者,也即另一个自我,狭路相逢,合二为一,达成一种自在完满的生命状态吗?在诗歌中的“我”对自由的呼唤中,我们依然可以倾听到庄子“逍遥游”似的乌托邦企盼。
最后,让我们的思绪从骑手这一意象所带来的奔驰感中回到这首诗歌的现场本身。在现实中,究竟是何种对立,才能完全祛除一个扬鞭催逼的“骑手”与“我”之间构成的暴力恐慌,才使“我”具有如此这般的从容,在被鞭策、被驾驭的同时依然保持着独立的思考力,能够反客为主规劝那高高在上的骑手,依然有回旋的空间写出这样理性的诗歌?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既可凌驾于她之上、又未曾真正覆盖她的“骑手”或许只能是写作本身,或者说是埋藏在她内心深处莫可名状、难以被规约的写作冲动本身,以及由这一冲动所带来的“铭刻个人记忆丰碑”的野心。对骑手的规劝,事实上是对自我的规劝,对“放马归山”与“奔驰如电”的终极向往,正是对一种理想写作状态的追求:在写作中达成有限与无限、自我与世界的真正和解,“当我表达我自己时,我也表达了整个世界,反之亦然”。
艾略特说过,诗歌是成熟心灵的产物。胡澄的诗,以这首《骑手》为代表,展现的正是一颗成熟的心灵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对于写作本身的深刻理解。她的视线习惯于向内,从对自我的解剖走向对这个世界的体认,仿佛一切思考必须在自我中找到一个绝对的源头,必须如血脉一般在自身先行运转,之后才能流向世界,她的这一身体意识不是为了彰显自我,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世界。这种诚实、切身的写作态度显然与她的职业有关,在现实中,她是一个医生,在写作时,她同样是一个医生,渴望治好这个世界的某些疾病。她写作的源点,正如她在个人通联中所写的“医务室”三个字:万涓成河、时空收缩,忽然回到一个神秘的起点,一间医务室,一个观看世界的小窗口,一个安静的人,因为一些不时到来又离开的有病的身体,因为一个医生天职般的关怀,才有了与世界休戚相关的诗歌。
2013-1-30
附注:
骑手
文/胡澄
急促地在我的生命中扬着鞭
他是一个骑手
他一直催逼着我
很显然他对离开我的身体没有信心
他想驾驭着我跑到终点
他不知道根本没有终点
世界并不是眼睛睁开与眼帘关闭那一段
他不知道必须学习离开我
——做一个无需坐骑的骑手放马归山
依然奔驰如电
2013-1-2
(转载于倪志娟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11f8e740101cke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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