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诗十首
缓慢地爱
——写给我的妻子
我要缓慢地爱,我的爱人
当我坐在这个屋子里
我要缓慢地爱着这傍晚的夕光
从窗前移到窗台。我要缓慢地爱着
这些时间。我要把1小时换成
60分,把1分换成60秒
我要一秒一秒地爱你
就像我热爱你的头发,我也是
一根一根地爱,把它们
一根一根地从青丝爱成白发
而其他的人只会觉得,一瞬间
飞雪就落满了你的头颅
就像我在你的眼角,热爱你的鱼尾纹
我也用60年的光阴,一丝一丝地
热爱。就像我们并排而坐
我们中间有0.5米的距离
我就会把它分成500毫米,一毫米
一毫米的热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就像在艰苦的日子里,我爱你的泪水
我也是一滴、一滴地热爱……
在我缓慢的爱中,我飞快地
度过了一生
蝴蝶
从童年的阅读中飞出
两只蝴蝶,连环画的书页
构成它们扇动的翅膀
它曾使我小小的心灵
充满泪水,我知道它们的飞翔
十分凝重,仿佛背负着千钧压力
越过苍茫的时光
它们来自遥远的时代
一只叫梁山伯,一只叫祝英台
他们栖身于一座古老的坟墓
多少年过去了,我在异地看见它们
在春光中一飞而过
我禁不住在心头惊呼:
“看啊,两座飞翔的坟墓
一座叫爱,一座叫死”
头羊
头羊走在前面,沉着,冷静
后面跟着一大群羊,它们走过
路上卷起灰尘,赶羊的人
站在队伍的旁边,他不会成为
其中的一员,他是被赶出
羊群的人
头羊走着,沉着,冷静,远比
帽沿上沾满灰尘,身体里
藏着羊膻味,衣襟里
揣着羊粪的
琐屑的赶羊人高贵,有着尊严
一大群羊跟着头羊前进
它们的欢乐,铺展成一条街
它们走过,一路卷起纷扬的灰尘
只有那卑琐的赶羊的人
心中藏着秘密:要控制一群羊
就要控制好头羊。现在
一大群羊,正跟着头羊
兴高采烈地,奔向屠宰场……
雷五
雷五,雷五。是声音抱住一个人的
躯体,在空气中急速卷过
是我隔壁的老妇人——瘫痪在床
呼唤她那半痴的儿子
我要下床,我要出屋,我要解手……
她的呼喊,有时健步如飞,在空旷的
校园里疾走,像一个彷徨的人
找不到归宿。雷五……雷五
有时她的声音迟疑、舒缓,像一个老人
在暮色中,凭借拐杖,用小数点
清点生命。雷五,雷五
有时她的声音,像一场夏天的急雨
泼溅在我门口的石阶上,滚落入
屋檐下的阴沟里
而今,我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已被时间凝固成一座墓碑
立在荒草中。雷五还在
而她在我们中间,已经死亡
落叶
在一家建材门市的门口,在
三棵树下,在三架板车的后面,在
几个抽烟的民工的面前,树叶在落
秋风一起,无数的树叶就在
飘落,我相信,会有几张民工的脸
也跟着飘落。秋天了
他们的脸和落叶
堆积在一起,相互混杂
彼此的命运已经无法分清
因为我看到他们,在我的脚下
躲躲闪闪,挨挤着,相互遮掩
却始终无法遮蔽,他们的磨难,煎熬
和屈辱。他们在不动声色中
掩饰着岁月的惊心
当我走向他们,我感到有什么
就要刺穿我的足底,我相信
那是落叶受伤的灵魂,而不是
在落叶后面,枯坐在秋风里的民工
雨中的话亭
大雨瓢泼
一周前的一个午夜,我独自
经过寂静无人的街道
我听到细细的哭声,在雨夜
哭声抓住了我的心
是雨中的电话亭!在哭泣
它的声音,很轻很微弱
夹杂在庞大的雨声里,但那独有的痛苦
仍能使我分辨出,那是哭声
这是午夜,一个电话亭泪水滂沱
蹲在路边哭泣
我呆住了。我没能上前去安慰它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它
我很想去抓起它的手,但
我不知道话亭的爱和忧伤是什么
我只知道,雨中哭泣的话亭
同我一样孤单,同我一样凄惶
哭泣的汽车
一辆汽车在道路上狂奔
一路高喊着——用它的喉咙——喇叭
高喊:“爸爸,爸爸……”
它喊得那样凄惶,那样惊恐
那样孤单,那样无助
仿佛它的父亲——不知是谁
正狠心地抛弃了它
绝尘而去——它的父亲不要它了
它的父亲要到哪儿去呢
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个用钢铁组装
的孩子,有着大动力的心脏
有着铁一样的肌肤,铁一样的骨骼的
坚强无比的孩子,现在如此软弱
在寂静的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下
在宽阔的大街上,一辆汽车
它顾不上自己的脸面,一路嘶哭
一路奔跑,亮着喇叭的喉咙高喊:爸爸
我是在中午1点25 分钟,看到
这辆飞奔的,哭喊着的汽车,它
一路狂奔,一路高喊
车上的24个人也无法分担
它的绝望,它的悲痛……
鸵鸟
我在动物园里看到它:高大,灰暗
它的脚下是细沙,一小块微型的
沙漠。它几步就可以跨越
这非洲最后的王者,它的疆域不过
几十平方米。它的翎羽凌乱
潮湿。因为此时有雨下来
它看起来更加暗淡。突然,它
张开了翅膀,叉开了
双腿。身体弓起,我们都以为
它将有惊人的举动。一时
驻足观看。却看见它拉下一堆大便
我们纷纷掩鼻而去
一个孤独的王者。它大步行走
拒绝飞翔。在有限的地域
在肮脏,低沉和寂寥中,放慢自己的步履
房间里的旅行者
在房屋的一角
一个蜘蛛在旅行,从墙壁的
一端,滑向另一端
它的道路
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来自自己的愁苦、孤独和悲哀
一条细小的道路,仅仅能容纳自己
就如我们的道路,从一条脐带开始
一个房间里的旅行者
背着它黝黑的背包,暗藏着
生存的重量和方向
它们在阴暗中行走
在床下,在衣柜边,在角落里
它们行程十分漫长。同我们一样
生活,因为细小,而无法穷尽
因为重复,而又不得不
一次次的重新经历
一个年底死去的人
一个年底死去的人
不会被诅咒,只有惋惜夹杂在
清冷的雾气里,夹杂在喜庆的氛围里
在大年二十七,他用呕吐的鲜血
给阴沉沉的,细雨绵绵的岁末,涂上
一抹怪异的,鲜艳的颜色
他的死犹如一把锋利的斧头
劈在岁月的分岔之处——那些
时间的纹理,就像迷濛的细雨
倾斜地下进了我们的身体
晚上七点钟,120的车子,呼啸而来
但死亡的车子,载着他走上另一条道路——
半夜的锣鼓声,鞭炮声,哭泣声
不能把他叫醒,他抛下他的健康
独自上路。在年关,在热烈的冷清里
一个在年底死去的人,慷慨地
拒绝了新年的邀请
突然从我们身边,取走了自己
而岁月仍在行进,更多的人跨进
新的一年,跨进新的死亡
一个突然死去的人,让我们明白
死亡早已埋伏在我们体内,只是
我们暂时还未与它相遇
(选自唐力博客,荐稿编辑:王征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