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送孤独的骑士 ——诗人庞清明诗歌阅读札记 柳冬妩 “我偶泊的东莞渐趋丰满/它坐南面海 两条大江曲里拐弯/开山劈地 三艘货轮已驶离虎门/回环往复 我于此一呆多年”(《东莞》)。 作为新兴的国际制造业名城,曾经有许多偏见遮掩着文化的东莞——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经济的发达与文化的匮乏对立起来,把东莞称之为“文化沙漠”。而事实的另一面却是,经济发达的东莞反哺着文化的东莞。东莞以其强大的磁场效应吸引着一大批作家诗人躬身其中,他们守护着纯粹的精神,延续着不灭的理想,传递着深切的文化关怀。来自四川达州的实力青年诗人庞清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东莞“一呆十年”,常以隐隐忍之躯打通会众的经脉,抒发对永恒故乡、天真童年、寥阔自然的爱和工商业时代人性沦丧、环境污染的隐忧,逐渐步入果实累累的诗的伊甸园。他先后在《诗刊》、《星星》、《清明》、《诗选刊》、《诗潮》、《红岩》、《作家》、《绿风》、《山花》、《四川文学》、《安徽文学》、《文学自由谈》、《萌芽》、《延河》、《新诗界》、《雨花》、《作品》、《时代文学》、《上海文学》等几十家省内外文学期刊上发表诗歌、评600余件,并出版了诗集《时辰与花园》、《跨越》。最近两年,庞清明又“从传真与互联网敲打出平凡诗意”,创办跨越诗歌论坛,策划并编辑《跨越》诗选,与评论家林童创办第三条道路论坛,与诗人谯达摩等主编21世纪中国第一个诗歌流派选本——《第三条道路》,产生巨大的影响,引起诗坛广泛关注。 为寻找精神家园而不断求索,诗人庞清明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他置身的经验和现状构成的理性世界,另一个是他用梦境和幻觉创造大感性世界。诗是他的影子彼此相依为命,互为一体。“当初由大巴山麓起航 历经八闽/如今落迹于南粤一个莞草不生的地方/如今我带着满身的蟋蟀继续歌唱……//一个孤人 年岁不小/这些日子我依然心系南方/我唯一的行囊是躁动的灵魂/同世上所有的行者一样/我热情未减的是漂泊的向往”(《日子》)。寄居东莞一个名叫大岭山的繁华小镇,庞清明一直坚持着内心的漫游和对灵魂的拷问,“用粤曲劲歌搭建新生活的舞台”。在现代文明和古老艺术构成的两块夹板中诗人怎么存活是一个实际问题。诗人需要“净土”,这块净土存在于庞清明的内心,孤独的品质使它得以保持。“我的生活有着现实的四面楚歌/有着万物的理性的焦虑/坚守着抵搞着命运的危城”(《献诗:孩子》)。在一个充满危机和诱惑的时代,物化世界所导致的心灵挣扎其实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有来得迫切而强烈,他必须坚守。他孤立无援,没有来由。如今的庞清明在东莞安家立业,拥有漂亮的妻子和非常可爱的儿子,但他依然是一个朝圣路上的诗歌狂徒,“时过境迁 缪斯依旧萦怀”。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庞清明“肩负孤独的行旅”,一直跟语言作着宁死不屈的斗争,从而拥有自己的语言操作方式。翻阅时下的诗歌报刊,除了少数人真正把握到诗的脉搏,不少所谓诗人正在将诗的反传统简单地归结于反语言而大张旗鼓地进行“口语诗”写作,诗从沼泽走向狭谷。绕开中国主流文学、波澜壮阔的诗潮诗派,庞清明始终以一个荒废正业、离经叛道的民间写作者自况,持续自己的勤奋操练,在孤独中寻找着一种和谐、优雅、真切、形象的诗。与那些快餐式的“口语诗”相比,读庞清明的诗,就像赶赴词语的盛宴,使人感到亲切而高贵。亲切,并不是对生活现象的罗列,也不是对理念的图解,而是对现实的平和的弘扬、对人间的温情的怀念;所谓高贵,不是站在缥缈的云端对芸芸众生和大千世界指手划脚或视而不见,而是对另外一个完美世界的憧憬和肯定。作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庞清明的诗具有了这种双重性。具体深入到他的诗歌文本,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划过窗外的鸟/小小的天使在湖泊上/嫩绿的果肉渐丰的葡萄/鸟的情欲被露珠磨得锃亮//黎明时翻转的光/一只缩回的手被乌鸣击伤”(《划过窗外的鸟》)。“谁家新燕衔泥 修补窗棂/轻柔的短贴 怀春的猫咪/三月的地坛复活的木棉/我顺水推舟遭遇山花烂漫”(《转达瞬即春天》)。“佳人留在世纪的风景里/守住一堆奇石 两丛灌木/条条小径通往一块翡翠 三道拱门 四而鼓/佳人操起碎步 意念中一阵紧迫”(《献诗:佳人》)。 纵观庞清明的诗歌,可以看出他是个营造、纺织意象的高手,调拨词句像组合各种液体,知道怎么浸染读者的目光并引起心灵反应。他的诗歌里面通常都有新奇美妙的意象,这些意象浑然天成的整合,能唤起我们的情绪和深思。庞清明笔下的意象,就是被诗人意化了的景象,是生活的外在景象与诗人的内在情思的统一。他写月,却非真月,而是水中之月;他写花,却非真花,而是镜中之花;他写山水,却非真山实水,而是海市蜃楼……总之,那是将一切景像置于水中雾中镜中梦中霓虹灯影之中,并选择最佳角度,呈现给读者。庞清明的诗歌显示了他独有的点化客观景象为诗之主观意象的魔法。用《老子》里而的话来评价他的诗却也恰如其分:诗之意象,唯恍唯惚;唯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庞清明的诗歌有古典式的深刻,一种色彩、声音与质感的美,完美的细节就像用了好几百年的成语。 现在的诗歌创作已到了一个冒险的时代,冒险可能失败,不冒险绝对不会成功。保守于完美谨严是悲剧的,容易成为一件漂亮的牺牲品。庞清明显然不愿意守住故有的辉煌大殿,他对诗的追求一直处在过程之中。他的诗里大胆地吸收了现代派的一些技巧,如变形、时空转换,丰富了他自己独有的向这个世界倾诉的语言色彩和表现手法。他站在当代意识的高度,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去审视着我们司空见惯的古典物象,使作品更臻完善成熟。他的诗歌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色块、景点和华丽装裱,她以哲学为蓝本击碎,以情感为轴心并将轴心扭曲或摆脱,以达到一种完全自足似空似盈的境地。在他身上,让人看到了现代汉语面对诗歌时高贵、华丽和自如的一面。在《花园》和《它们之诗》系列诗中,花园、水池、曲桥、香径、喜鹊、燕子、鹰、蜗牛、羊、阳光、蝴蝶,这些纯净美好的事物都被庞清明和谐有效地安置在一起,构筑起一首首精致的诗歌,诗人的生命和心灵在具象物中得到洞悉。“两阵鸟语擦洗天空/三只粉蝶翩跹 蜻蜓点水/一个巨大的身影特立独行/它垂下高贵的头颅/在生命一角舔噬火焰”(《春天花园》)。这些句子呈现出一种潜沉、奇幻而又生动的气韵。以气为扬,诗人舞出了一种风景,在美丽的风景中,完成一种生命的意义。庞清明的不少诗歌都呈现示出一种新颖的图案与文化气质,也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大气。 庞清明说:“诗应充满神性的光芒和启示”。这显示出诗人早已迈过了早期那种捕捉感觉、再造意象、抒情写意的阶段,而进入一个以诗心诗意关注现实、探寻存在之谜的阶段。庞清明钟情于飞鸟、流云、星辰、天边的火焰、神明之类的天空意象,他的诗从外部风景进入本质的诉求与追问。荷尔德林曾唱道: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劳,人可否抬望眼,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是否仰望天空,往往是物性与诗性,现实与超越的尺度。庞清明是在世俗中站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听者,他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来确定人的本真生存,将一切天空的灿烂景观与每一行进的声响都召唤到诗歌之中,从而使它们光彩夺目悦耳动听,同时也将自身被生存尘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出来。“我们这时代的歌手/在影子四季 志得意满/远离梦中葡萄故国和牧歌/看不见的潮涌把他牵引/到达事物的反面 轻浮的表层/一根稻草系住他的颈项/南方遥远的星空夜 还能坚持多久”(《我们这时代的歌手》)。诗人的吟唱是一种短暂的现实,还是一种永恒的神往?或者,现实与理想就是这样互相遥望,互相包容,偶尔短暂地聚首弥合?这样的追赶问当然是无解的,或者说解也是无解之解,但诗人毕竟将自己的思考和盘托出了:“思想啊 人类上空的星辰/更灿烂 更孤独/我也要打通 唤起”(《冬日私语》);“当我身披满天星云/大风中抵达最后一只歌唱的蟋蟀”(《回溯故土》);“你大地深处的漫游者/是启明星将你铭记/镌刻在天空感伤的前额/犹一线掉队的光芒/被离人自身的黑夜收藏”(《漫游》)。在庞清明的诗歌中有一种对事物的静止的领悟,每一样事物都是一面镜子,总是在面对的刹那把我们带到他的内心,以及超越了他个人的永恒的秘密。 在对存在的追问中,一种孤独感一起码贯空着庞清明诗歌的始终,那是一种缺乏对手的空荡,一种永远纠缠不清的西绪弗斯情结。“我到达的生命是孤岛/一洗蔚蓝之上时间的宫殿/南部中国的欢乐颂 花岗岩之梦/被激情的海风吹打/我到达那里时 白云早已离去”(《到达》)。“那些忧伤的无助的因爱而孤独/因孤独而伟大的日子 天才的日子/被钉在辉煌的神柱上 洁净的四壁间/那日子跳动若母亲血液/那日子起码达痉的起始”(《日子:那些忧伤的无助的》)。这种切肤的孤独感使一些秀丽的风景进入表象后沦丧,生命有时是如此沉重。这种孤独感来自庞清明理解了时间的秘密而别人还没有完全领会,来自生命与生命之间不能被完全抵达。在《孤独骑士》一诗中我们读到了这样令人震撼的句子:“孤独使你内心开花/孤独是唯一的/好比落日的大镜//大风吹送孤独的骑士/伐木声中 一只玉兔向西”,这正是庞清明自身的写照,当他发现诗一直存在于自己的生命和本质之中,并不断促使自己超越自身和生存的环境,诗便成这他内心的宗教。持续的思考和强烈的孤独感已经使庞清明不自觉地和宗教相互衔接了。我们能够借助诗仅仅在于心灵观照世界同世界达成某种契机,手与心形成同构。作为一种活动的艺术所构成的强烈心灵力量,使庞清明深入到生存的极高处和极深处。大风吹送孤独的骑士,他正“策马西去/回望中落红再世 彤云飞升/石榴之梦 石榴生长 众神缄默”(《四月花事》)。 (《第三条道路》第二卷,九州出版社2005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