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诗】之四:
简析欧阳江河的《一夜肖邦》
欣赏音乐,无人不晓,但本诗并非理性地撰写一篇评论。个中对艺术美的玩味、化机,在恣意与忘我之间,已经显示出灵性的超拔和精神的自在。这是在纯粹的精神自由王国里的一顿饕餮大餐。能从其中如此感受名曲的机制,并逼进生命状态的体验,其境界之高可想而知。面对急剧变革、泥沙俱下,更多的无价资源(包括经典)也正在快速消失的时代。一个很关键的诀窍就是,能真正沙里淘金,找到常动而恒居的东西,并且凭此确定自己的立足点,进而建构起独立性、个性化的精神坐标体系,尽管那个点很可能只是些漂浮的岛屿。这也是90年代以后,知识分子立场写作的重要理念。而诗中同样也点出了“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并由此辐射到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这就相应拓展了本诗的思想蕴涵。从中可见新生代诗人的多样性、复杂性。
与其说本诗注重意象的营造,不如说在创作中更注重展示独特的感觉体验,诗中用一系列“可以”句式反复地从不同角度和层面把肖邦钢琴曲攫人心、震魂魄的审美冲击力表现得可谓出神入化,细腻可人。“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象一片开阔地,/象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刚刚才走开。”“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这不仅需要能够领悟到音乐的三昧,更需要以诗的方式传达出来。正如其同代诗人孙文波所说,欧阳江河“拓展了诗歌写作的形式方法,但他占有这种形式方法,只让人阅读和接受,却拒绝追随”。的确,有好多东西是无法追随的,原因就在于这感觉和体验的独特性和创造的不可重复性。
有人把他的成功定义为修辞的胜利也不无道理。诗人自己也说过“记住:我们是一群由词语造成的亡灵”。那么,如诗中“可以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所示,“我们”又怎样而且必须在词语的一场烈火中甦生,这就要求“我们”创编各自的由一个个关键词构成的诗人“个人诗学词典”(王家新语)(关键词的特征是发散式的、可扩张的,由它能相应地引出并统摄一大批相关词的能力)。当然这并非由诗人单方面决定的,而是时代和诗人互动、互否的双向结果。在本诗中,这样的词语比比皆是。
附: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象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象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象一片开阔地,
象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刚刚才走开。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 1988年于成都)
(注:本文选自本人主编的《大学语文》,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