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在生活与虚构之间
敬文东
1、排除几种谬见:诗歌不是……
前苏联作家爱伦堡(Ehrenburg)有一本名叫《人·岁月·生活》的小书,记载着一件十分有趣的诗人轶事。说的是在一次诗歌飞行集会上,当面对一张责难自己的诗“不能给人温暖,不能给人激动,不能感染人”的条子时,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Mayakovsky)机智地回答:“我不是炉子,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1]不排除这机智中有“脱口秀”和“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成份,作为一个有资格成为严肃问题的回答,我们又似乎没有理由仅以“游戏”看待它。吾师袁忠岳先生曾叹息说,诗是什么这个问题堪称千古之迷。[2]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回答不妨作如是解:要回答诗是什么,有必要从诗不是什么开始。这当然是一种近乎于愚公移山的笨办法,因为我们可以随便说,诗不是高山,诗不是女人,诗不是小便,诗不是“挂羊头和卖狗肉”……排除法的不可行之处就在于要排除的对象几乎是无限的;而排除法的可行之处恰恰又在于,总有几种关于“什么是什么”的重要流行见解。从经验上说,排除法的精髓,就在于它并无必要排除那无限的待排除物。
时至今日,正宗的文学理论(文艺学)教程仍然把文学(诗歌)的认识功能与教化功能放在十分重要的、显赫的位置,曾经有一度时间,它们甚至成了最主要的功能;[3]而另一方面,又有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看法,仿佛诗歌(文学)仅仅是纯粹的语言操作,或干脆宣称诗就是某种哲学。这差不多都是废话,尽管它们都是些有影响的、精致的、堂皇的、有似惊叹号一样的废话。
诗歌不是知识。
认为诗就是知识或某种知识,无非是想在诗和认识论之间架起一座不大不小的、看似有理并且牢固的桥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仿佛看见了在这方面进行艰苦努力的同志们的忧心如焚。但这种桥梁归根到底是虚设的。孔子曾主张,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还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现代诗学把诗歌的认识功能更加扩大了:不仅可以“事父”、“事君”、记住一些“鸟兽草木之名”,据说还可以通过诗歌,寻找到种种认识物质世界特别是精神世界的特殊“知识”——尽管这种理论常常以隐蔽的、匿名的面孔出现。[5]现代知识论主张,知识是一些断言,是一些命题,“这些命题是关于某些材料的(date),或者说,由某些材料可以分析出一定的命题,而这些命题是对那些材料的解释。”[6]简单地说,知识是对事物可实证、可操作的研究,知识是向自然世界的挺进、逼近并迫使自然界讲出自身真相的方式。知识本身并不关乎灵魂,尽管对于渴望知识、拥有知识、使用知识、发展知识的人而言,在他们对知识所采取的种种行动过程中,有着人类灵魂的深层参与。但我们恐怕还不能轻易下结论说,有灵魂的参与就等同于直接关乎灵魂。人之所以在不断使知识增长的过程中还需要诗歌,并不是把诗歌当作一种认知工具,一种生成发展知识的手段,而在于对灵魂本身进行直接咏叹。“灵祗待之以致食,幽微藉之以祷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7]这是一方面;诗歌写作“是从语言出发朝向心灵的探寻,是对诗人的灵魂和人类良心的拯救,”[8]这又是一方面。虽然诗歌诚如孔子所说,的确有认识的功能在,但正如我们总不能说,我们制造了一个碗,它可以用来在杀人时盛血(假如我们愿意),就忘了碗一开始就是为吃饭而制造的吧?
关于灵魂的所有语言(或泛语言)表达,都不可能构成客观知识。[9]灵魂从来都不是知识论和认识论的领域,[10]这一点老康德体悟甚深。[11]诗歌不可能给我们带来知识,我们也不能指望和想象能够生活在诗歌构成的“知识”空间中:比如说,我们能根据“白发三千丈”,就认为这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有三千丈白发的老道吗?[12]李白的意思只是说,人生的怨愁也有这么长。这是对人类灵魂某一方面在某一种方式上的测度。尽管我们喜欢说“认识灵魂”这样的话,可任何一个知识学论者或许都明白,认识灵魂的此“认识”与认识事物的彼“认识”,并不是同一个“认识”,仅仅是语言的无能使然,或者仅仅是“此”与“彼”看起来有些相似;我们也常常说有关乎灵魂的知识,可任何一个神智健全的人或许都清楚,关于“灵魂”的知识和关于“事物”的知识并不是同一个“知识”,也仅仅是语言的习惯罢了,或者是它们看起来有些相像。关于灵魂,我们只能咏叹、感慨、探测与呈现,它们只是某种(些)状态;诗歌要探测出的是灵魂是“这样的”,而且要问为什么“是这样的”。它们很可能是一些问题,但不能构成知识学上的判断;知识不但首先是一些问题,而且是一些可以找到正确答案——在相当多的时候这个答案是唯一的——并运用答案去解决新问题的可实证、可操作的判断。
在一个由知识构成并推动的技术时代,知识拥有强大的霸权或许是合理的。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往往极其容易把关乎灵魂的诗歌(其实还有其他艺术),肢解为某种认识论工具,这并不仅仅是习惯使然,平心而论,也是知识霸权的惯性使然。我认为,长期以来,我们的诗学理论有一个极大毛病:在过度讲究学术规范化的同时,把诗学理论本身也当作了一门纯粹的技术和知识。理由很简单,既然诗歌关乎灵魂,而关乎灵魂的诗歌本身并不是知识,那么,“研究”诗歌的诗学理论难道首先要关心的是句法、词汇而不是诗歌本身要关心的灵魂,就一定有道理吗?为了谁也讲不清的学术规范化,[13]就一定得牺牲灵魂,或一定要把灵魂“发展”成一门“有用”的知识?这同样是知识霸权在作祟。批评家们认为,诗歌的句法、词汇可以成为研究使用的客观对象,所以可以像对待事物那样去研究、去解剖、去认识。但诗歌从来也不仅仅只是一种纯粹的语言操作,它的语言技术操作在更大程度上,要受制于灵魂那“莫须有”似的需要。而需要,诚如我们所知,才是任何语言技术操作可能被生成的最充足理由。一种成熟的诗学理论必须要研究诗歌技术(这的确是知识),但更要探究诗歌技术与灵魂的关系以及何以会出现这样的“技术”(这恐怕就不仅仅是知识或仰仗纯粹的知识就能说得清楚的了)。诗学——假如它真的存在——要想了解诗歌,如果仅仅关心可见的和可“认识”的诗歌技术、语言操作,不去探究它们和被诗歌测度的灵魂之间的互动关系,那么,这样的“诗学”充其量只是某种纯粹的知识,与真正的诗歌关系不大——这或许是诗学批评长期以来遭受诗人诟病的重要缘由之一。诗学理论与批评的宗旨并不全在求“真”上,首先在于探测灵魂的深度上;灵魂的深度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数字和尺寸(即知识)问题,而是有关灵魂存在状态的“现象学”问题。
诗歌不是教化工具。
诗教差不多是中国传统诗学最大的传统之一。孔子称诗“可以群”,[14]实际就是指教化作用,也就是孔安国所谓的“群居相切磋”。《礼记》有“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的说教,[15]就把这种教化作用直接与儒家的核心内容之一——礼——联系在一起,达到了吓人的高度。中西方皆有“寓教于乐”的诗学大旨,仿佛诗歌只是关于道德的教科书。不用说,在不同历史阶段,“寓教于乐”的内容、方式以及要达到的“教”的最终归宿肯定会各不一样。我们至今还能听见来自诗歌界内外诟病诗歌的一种声音:诗如今已丧失陶冶情操的功能了!他们当然说得很高明、很具学理规范化,但差不多就是这种口气。问题只在于:诗当真是教化工具、是关于德育的教科书么?
如果一定要说诗是某种工具,那也是一种挖掘灵魂、探测灵魂深度的工具。这样的诗一经存在,它显示给人们的,从来都主要是并且首先是关乎灵魂的内容。我们在阅读、欣赏这种诗歌时,如果有可能从中获得某种愉悦,那是因为读者的灵魂与诗歌挖掘出的灵魂状态在深度上、在期待视野中有相契处。更重要的,使读者震惊的,不是(或不主要是)它对我们灵魂的净化作用,而是它向我们显示了我们从前不曾知道的灵魂的其他方面的状态,或灵魂应有的深度或可能的深度以及它何以会是这个样子。诗人不是先知,不是布道者,他只是灵魂的窥探者,不管他是出于善或者恶的意愿去“窥测”,也不管他“窥测”出的结果是善还是恶。
诗歌从来就不应该是一个伦理学问题。如果我们承认人性中既有恶的一面,又有善的一面,那么,诗人拼力展现灵魂这两个主要方面,我们判断一首诗的优劣就不能看它是写了善或者恶,而是看它对善或者恶的窥测有多深和怎样在展现这种深度。诗歌展示灵魂的善,并不在教育人为善,展现恶,也不在教唆人去为恶,它只是让人惊诧我们灵魂中的晦暗部分是可以和如何得到呈现的。人们为善、为恶并不是道学家想象的那样,可能会取决于诗(或其他文学艺术)在某方面的宣谕。在更大程度上,人们的为善为恶往往取决于眼前的利益以及利害关系。[16]难道不是么?
“诗如其人”本身不是庸俗说法,但诗学有可能将它处理得过于庸俗:不是过宽就是过窄。过宽是指人们常常把诗歌与整个诗人的整个人生联系在一起。其实从极端处说,诗人只是在写诗的时候才是一个诗人,其他时候他什么样的人都可能是,但独独不能也不会是诗人。过窄是指人们常常认为善良之辈写出的诗一定是“善良”的诗,恶毒之人写出的诗一定是不道德的诗。这都是误解。诗人有伦理道德问题,但诗歌的大义不在伦理道德,或者说,诗歌的伦理学意义只是我们强加上去的,何况这世上真有所谓简单得可以用纯粹善恶观念来区分、来分类的人么?
诗歌的目的不在教育人,不在陶冶人的情操。如果我们承认人与人之间,或一类人与另一类人之间并无必然的道德高下之分,我们就应该承认,诗人并没有能力、资格和身份,去教育别人或让别人弃恶从善,诗歌不能越过自身的界限,去充当道德法庭的审判长,当然,它也不屑于充当听众。
诗不是“到语言不止”。
“批评世纪”的兴起,尽管流派繁多,各执己见,莫衷一是,但有一个共同趋势:对文本的极度重视。由于所谓“语言学转向”,致使人们把语言看成一切,以为一切诗学问题(包括文本问题)都可以从语言上得到说明。韩东曾经抱怨过,他“诗到语言为止”的主张遭到了普遍误解,以为诗只是一种语言操作。在当代中国,重视诗歌文本和重视语言,除了诗歌自身的要求外,更重要的是一种策略——为了把诗歌从认识论与伦理学的广泛泥潭中解放出来。这一点,只要我们想一下文革中的各种诗歌理念就相当清楚了。如果我们一定要死猪不怕开水烫式的说诗仅仅是语言操作,如果不是出于无知,就是出于过于滑头和别有用心。
不管怎么说,语言首先是出于人的需要,它并不是人本身;从语言的维度去定义人是十分不够的。没有语言就没有人,这个断言也许有理,可没有劳动、没有吃饭、没有穿衣、没有繁殖不照样没有人吗?我们为什么不说劳动、吃饭、穿衣、繁殖就是人呢?如果要稍微正确一点的说那就只能是:人在语言中行动,诗歌就是在这种行动中完成对人的灵魂的窥测。
模仿赵汀阳《一个或所有问题》的语气,我们可以问:诗歌最后只不过是语言形式问题吗?如果我们说诗歌和语言有些关系,这还可以理解;但假如我以拍着脑门保证,所有诗歌问题都能还原为、折合为语言问题,则无疑是一种貌似有理的胡说。我们可以承认语言本身仍然是一种行动,但它只是各种属人的行动中的一种,它只有在配合其他行动时才有意义。各种行动,包括灵魂最细微的颤动,都可望在语言中被说出,但语言要说出的仍然是那各种“颤动”,而不仅仅是语言本身。我认为,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唠唠叨叨“论述”过的“语言说”命题,如果不是瞎说,至少也是故弄玄虚,造鬼吓人兼吓自己——难道世上真有不涉及事件、内容的纯粹的“语言说”?[17]哲学家们那种种荒唐的深刻,实际上正是精制的作秀。罗兰·巴尔特(RolandBarthes)曾深刻表达过自己的疑惑:疯狂的“从来都不是词语(它们充其量是有点儿变态),而是句法,难道主语不是在句子的层次上寻找自己的位置——却又无处可寻——或只能找到语言强加于它的虚假位置?”[18]巴尔特为什么偏偏要把“主语”给提出来?那“主语”难道不正是和海德格尔唱对台戏似地指人吗?或者进一步说,疯狂句子中的“主语”难道不正是人那时刻变动、转换、不安的灵魂吗?
新批评的主将、诗人T.S.艾略特【(T.S.Eliot)他最知道诗歌是不是只是语言!】曾明确说过,他长期磨练技艺的目标,是要写出一种本质是诗而不徒具诗貌的诗。他说,诗要透彻到我们看之不见诗,而见着诗欲呈现的东西,诗要透彻到我们在阅读时心不在诗,而在诗之指向——跃出诗外,一如贝多芬晚年的作品“跃出音乐之外”。[19]“指向”、“跃出诗外”云云,也许就是指诗歌意欲呈现的东西。此处把它理解为我一直在唠叨的对灵魂的窥测,大约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语言“框架”了灵魂,但诗的指向并不在语言,庄子“得意忘言”的教诲确实是有道理的。韩东“诗到语言为止”的主张如果要成立,就应该本己地隐含着用语言“窥测灵魂”的意思,而韩东本人“遍普误会”云云,正可以从这里得到理解。
海德格尔说得好,人只有在行动中(而不是在理论认识中)才能领会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灵魂。诗对灵魂的窥测,同样是在行动中得到展现的。“语境”一词很好地表达了语言对诗歌的霸权,却并不能说明什么真正的诗学问题。语境这个概念要想成立,必须要和“事境”相连。人的行动首先不是语言,而是一串串事情或事件交织成的网络(即“事境”)。事件中包涵着人的灵魂因素,或者说,事件本身就是灵魂的载体,诗(人)也只有从事件中,以事件为中介才能去窥测灵魂的深度。灵魂本身是个黑箱,无法直接探测。一句话,语境与事境相连,语境表达事境进而呈现灵魂的状态或“面目”。
诗不是哲学和神学.
海德格尔对中国新时期以来诗学的影响之大,显而易见:且不说那些显赫一时的词汇诸如“存在”、“此在”、“命名”、“光”、“澄明”……大量出现在诗人和批评家笔下(误读的成分当然在所难免),只须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的著名论断,为中国许多青春喷发的诗人以巨大影响就行了。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的最大贡献,按照赵汀阳的看法,就是在“知识或信仰”的结构之外,“发现”了“知识或歌唱”的新血色素。[20]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晚期的哲学运思方式中:他给了哲学诗性的语言外壳和诗化的思维方式。中国的许多诗人则从反面给了诗歌一个哲学的思维形象。一时间,认为诗歌可以成为哲学,甚至就是某种哲学,以“诗歌哲学”命名和包装的各种名自遍地开花,也就可以理解了。
诗歌不可能是哲学。虽然按照通常的理解,哲学也要解决关乎于灵魂的问题,但哲学最大的任务是要为文化提供一种可操作性的设计方案,它最大的目的,是要现实地解决文化的整体布局问题。[21]诗歌的本性是测度灵魂,是呈现它所测度的过程和测度出的状态,并没有设计和提供答案的义务。如果它设计,诗歌就可能成为哲学,因为灵魂本身是无法被设计的;如果它提供答案,诗歌就有可能成为神学,因为神学才可能并且天然就要去关心归宿问题。曾经有一度时间,“寻找家园”、“终极关怀”成了诗歌的同义语。这就是界限不清、越俎代庖的坏习惯在诗歌中的流毒。诗歌可能会成为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无意之中也会为文化的远景设计提供某种启发,也能为某些人(比如诗人本人)找到灵魂的最终依托,但这些都不能构成诗歌的本来目的。从比喻的方式说,诗只是灵魂的探测器,它报告灵魂的深度,是关于灵魂的记录报告,是关于灵魂的“现象学”,而不是治疗仪,也不是治疗方案或者治疗方案的设计。诗歌甚至不负责提供关于灵魂的“真理”,也不涉及信仰,它只是对灵魂的状况有兴趣的人对自身灵魂的某种揣度。是的,揣度。
把诗歌看作哲学与神学,并不比把诗歌归结到认识论和伦理学更见高明。只有从根子上剪断诗歌通往哲学与神学的无聊企图,诗歌才有望守住自己的阵地:这就如同一个诗人,只有当他在写诗时摒除了去当无聊政客与商奸的企图,他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尽管诗人的身份,有时也的确可能为他成为一个政客、商人提供传媒上与“提升学”上的方便,但这差不多往往都是歪打正着的。
2、诗就是面对生活……
说诗歌是探测灵魂的手段,只是为了说明“诗歌不是什么”的权宜之计,虽然并不算错,但的确过于空洞了一些,而且很不完备。它需要一个十分重要的中介——这就是由人的各种行动、与人相伴的各种事件组成的生活(“事境”)。灵魂是一个黑箱,无法直接被窥测,当然,那些能将生活直接与灵魂合一的纯粹之人,那些号称拥有和掌握了各种心灵电子显微镜及其操作方法的“巫师”除外。行动、与人相关的事件已本己地牵扯到了灵魂的方方面面:因为从来就没有毫无心灵目的、心灵效应的属人的事件与行动(疯子除外)。生活本己地包涵着、溶解着灵魂的种种要素。灵魂在为生活提供依据,而生活在塑造和修改着人的灵魂状态。诗歌要想达到探测灵魂的目的,首先要面对的是生活,是活生生的、也许还有几分卑俗成分的生活。诗歌就是面对生活。
有两种生活值得考虑。一种是手边的生活,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沉沦”式的日常生活,它包括了我们一切形下的、种种内容与质地的生活。它是我们每个人的常态生活。毫无疑问,所谓现代化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世俗化,这一点对西方而言十分明显,对中国则有它自己的特殊性:它把本身就很世俗却又要宣称神圣的那种假神圣推倒后,人们开始真实地生活起来,尽管这样的生活充满着低级、凡庸、罪恶、屈辱……但对于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似乎已没有能力或兴趣再回到神圣中去——那超越于日常生活之上的神圣中去,不管是真神圣还是假神圣。毫无疑问,日常生活在今天,即使不是唯一的生活,起码也是最主要的生活。它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我们首先不要假定有很高的生活,而是要考虑我们手边的日常生活。
另一种是所谓精神生活。这里的精神生活是指和超验的拯救有关的精神活动,是想以神圣来映衬日常凡庸生活的不尽如人意,是一种为乌托邦俯首贴耳、甘效犬马之劳的生活方式。它剔除了日常生活中所包纳的凡庸内容。这种生活的拥有者、拥护者认为,乌托邦绝非哲学家们所谓的骗局,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寻求乌托邦的勇气;一种“明知道无望还要拼命努力”(陈东东)的献身精神;一种“我不能要求诗歌为我做什么,我只能朝它走去”(西川)的真诚态度[22]。乌托邦当然也表达了灵魂的某种渴求状态,它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比日常生活更高、更大的东西,虽然它很可能是虚幻的东西。乌托邦的极力鼓吹者之一西川认为:诗歌说到底与人类幸福有关,心灵中那巨大的晦暗的海洋需要启示之光的明耀,而伪哲学,以及其它看似荒诞的模糊的无法诠释的东西,有可能蕴含着所谓真正的哲学所放弃了的启示之光。这启示之光如果不能造就先知,那么它所造就的思想者(伪先知)也足以刺激我们撞开自然之门和生命之门。所以,西川说,如果我们承认有比我们的肉体、我们的生活方式更大的东西,我们就事有慧根的人。[23]没有必要比较上述两种生活的高下,也许我们永远都难以拿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们有必要从诗歌的角度对它们做出辨析,或者,要看它们会为诗歌带来什么。
面对日常生活,人们发现这样的玩意往往很缺乏“诗意”,很令人失望。但它恰恰是真实的生活,是任谁也无法超越的高山。我们的灵魂在面对这种生活时,难道真应该如某些诗人、诗学认为的那样要无动于衷吗?西方自中世纪以来的诗学有一个重要传统:要求诗歌歌吟神、上帝或可以代替上帝的东西比如爱情、自然(形上化的爱情、自然),在超验中试图挣脱经验世界对人生自由的羁绊。但随着神的解体,诗人发现,他们面对的种种形下生活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中国传统诗学深受儒家传统影响,包涵者一个十分重要的取向:入世。入世本身就意味着面对凡庸的日常生活,直接歌吟凡庸的生活本身,它充满了人间烟火味。没有必要为中、西诗学今天甚至将来是否殊途同归寻找理由或者卜卦,但诗歌处理日常生活题材的确已经成为潮流。这种可称之为日常生活诗学的潮流,主要要关注的,是人在日常生活之流面前,灵魂在如何或应该如何应答的状态。这种直面凡庸日常生活的诗歌,包含着大量在传统诗学看来是“非诗”的材料。但正是“非诗”的材料中包含了、呈现了灵魂的种种状态与面貌。诗人借助和直面生活中大量的非诗材料,经过诗歌处理,试图从灵魂角度来诠释时代及个人的生存际遇。但首先是这些材料已本己地包含了人的灵魂深层参与的因素。这或许正是卡夫卡不无幽默地说到的“办公室的诗意”的缘由。也正如诗人孙文波辩护的,一代诗人有一代诗人的任务,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任务,就是要在拒绝“诗意”的词语中找到并给予它们“诗意”。[24]
诗歌直接处理日常生活是难的,因为它要面对的首先是有关诗歌圣洁的传统神话;而诗歌面对精神生活,情况很可能就不同了,因为它本身就是圣洁的,很符合一般人(包括诗人)对诗歌“洁癖”的嗜好。但精神生活的外形是除了少数过这种生活的人外,谁也看不见或者很难看见的,诗歌是在直接面对灵魂的时候,才有可能直接面对这种生活本身。这毋宁意味着,作为中介的生活与灵魂直接重合了。它的生活事件是匿名的、隐蔽的、有待命名的和内省的。比如西川写《造访》,并不是真有一次外观形动上对神祗的访问,只是内心冥想式的精神造访。这种诗歌几乎把所有卑俗的生活事件抛在了诗歌之外,或仅仅只作为一个庞大的映衬和背景,以凸现自身的合理性、必要性。
[1]爱伦堡《人·岁月·生活》(种译本),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104页。
[2]参阅袁忠岳《心理场、形式场、语言场》,载《诗刊》1992年第11期。
[3]这一点在自1949年以来,一直是中国大陆文艺理论教程中的核心部分,最著名的是以群先生主编的《文学概论》一书,几乎通行中国大陆所有的中文系,有着极大的影响。
[4]《论语·阳货》。
[5]参阅臧棣《诗歌是一种特殊的知识》,载《中国诗歌:90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6]赵汀阳《一个或所有问题》,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页。
[7]钟嵘《诗品·序》。
[8]民刊《倾向》“编者前记”(1988年,上海)。
[9]卡尔·波谱尔曾区分果主观知识和客观知识。他说:“主观意义的知识由以某些方式、或者相信某些事物的人、或者说某些话的倾向构成。我的知识由我的倾向构成,”客观知识则专指科学知识。参阅波谱尔《通过知识获得解放》(中译本),中央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418页。
[10]比如弗洛伊德想从纯知识的角度为解剖、分析心灵找到可行的方案,最后情急之下居然找到性欲上去,很为时人诟病和笑话,甚至被不少人当作“江湖骗子”,就是明证。
[11]参阅康德《判断力批判》(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39-79页。
[12]当然也有人可能会拿陈寅恪先生的诗史互证、以诗证史来反驳此处的看法。但陈先生的方法于此有极大的不同,何况陈先生的观点还遭到过钱钟书等人的批驳。
[13]关于对学术规范化的评论,请参阅敬文东《对一个小时代的记录》,载《山花》2000年第1期(但写于1998年10月,与写作本文时间相仿)。
[14]《论语·阳货》。
[15]《礼记·孔子闲居》。
[16]《史记·货殖列传》:“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俗语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是这个意思。
[17]有关“语言说”的语言本质论论述,请参阅海道德格尔《通往语言学的途中》(种译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页。
[18]罗兰·巴尔特《一个解构主义文本》(种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页。
[19]参阅F.O.Mattiessen’sTheAchievementofT.S.Eliot,NewYork,OxfordUniversityPress,1958,P90.
[20]参阅赵汀阳《一个或所有问题》,第130页。
[21]这个观点是赵汀阳提出的,参阅赵汀阳《一个或所有问题》,第1-30页。
[22]民刊《倾向》“编者前记”(1988年,上海)。
[23]参阅西川《生存处境与写作处境》,载《学术思想评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0页。
[24]孙文波《解释:生活的背景》,载《学术思想评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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