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童：《废墟上的歌哭——综论杨键诗歌的意义》——转帖

树弦

《废墟上的歌哭——综论杨键诗歌的意义》

                              文/兰童


   当我走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古中国文明留下的印记。人的脸、行为和言语，也在民族身份的传承上断代了。若说中国其他的一些民族（讨厌少数民族这一说法）仍保留着服饰、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民族性（此民族性也在日益被削弱），则汉族这个庞大的族群则几乎完全像是无根的浮萍。而正是此间的身份问题彰显了杨键诗歌中的第一层意义。
  在这里我并不表达民族主义的极端观点，亦不把汉族在思想、文化和生活方式上的包容性与变化的积极性置之不理。我要谈的是杨键诗歌中的身份问题，而我最早感觉到对此问题持续关注的诗人是卞之琳先生（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先生提出“化欧化古”，并在其诗歌中实践古典诗歌精神和西方现代主义的结合与互溶。这里不探讨卞先生诗歌实践的贡献，也许在本文的主旨意义上，谈论卞先生如此实践的发心和当时的时代背景则更为应该。
  新诗发韧于五四时期，而在形式和诗意上面的创建在最初主要借鉴于西方。在当时内忧外患、破旧立新的历史语境下，文人不仅在文艺的领域提倡像西方学习，在文化上亦是。甚至有人提出全盘西化，极端者欲废去以象形表意为特点的汉字而鼓吹汉字拉丁化。而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本土文化受到攻击的猛烈情形则就可想而知。我没有必要连篇累牍地复述历史，亦无意评价历史的功过。但是表明本土文化在近代受到破坏的事实对于解读杨键诗歌的意义很有必要。
  然后是文革。然后是文革后的改革开放。文革彻底地焚毁了在民族文化心理的基座上建立起来的传统秩序，包括伦理、文化、价值观、生活方式、礼仪、风景等等。而对于文革问题的简单搁置和此后只强调经济增长的改革开放（物质主义、科技之上、商品主义的大潮袭来），则又一次把无秩序的毒药植入到国民性当中。直到我们
的精神山水和实体山水皆变为杨键所描述的“苦山水”，而在前文所论述的意义上，杨键“哭庙”这一象征性的行为才具有了正当性、合法性、当下性和担当性。而在文本意义上身份的纠正也具有了使命意味的清晰意义。
  诗歌对于历史的担当、现实的言说和真实的呼喊似乎是一种道德意味浓厚的使命，而这一使命在现代主义诗歌和之后的关于诗歌意义的定义中似乎变得有些可疑。“文以载道”的理论则至今仍被视为是对诗意的反动，是文化上的“木乃伊”，而对它的继承则成为了“恋尸癖”，其继承者则被诗意的独裁者污为“遗老遗少”。即便完全站在他们所认为的“继承者”的反面，也依然可能是一种诗歌意义上的“政治正确”，如果他们认为的“文化”是的话，那么他们坚信的“反文化”亦是。媚古典和媚现代性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虽然双方都不存在媚什么的问题，问题的分歧仅仅只在于诗歌观念和人生观念的不同。而在诗歌面前，我们必须尊重它们诗意的差异性，必须谦卑。而在优秀如杨键的诗歌文本面前，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所以我更认同韩东的态度。
  我们在这里可以谈一谈希尼的“恋尸癖”，用诗歌直接对干尸进行描写，希尼不止一次这样做过。因为北爱尔兰的暴力现实让诗人陷入艺术的两难：一方面是艺术的艺术性、纯粹性和独立性；而另一方面是诗人的担当感、正义感和大众对于诗人的道义期许。他的选择是用艺术来见证并思考现实，由此佐证了米沃什所言的“诗的见证”。他在一首名为《一九六九年夏天》的诗的末尾这样写到：
  他用拳头和肘作画，挥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风，一如历史要求的。
                      （黄灿然译）
  而杨键正像“历史要求的”那样替他自己也替我们控诉和思考了历史并续接上了业已奄奄一息的文化传统。希尼的文化考古是指向现实的，杨键的哭喊亦是有明确的所指，无论对历史（《哭庙》中对文革的控诉等）还是对当下的现实（以乡村生活形态为后盾所发出的悲音等）。在诗人本人的立场上发出真实、真诚的声音，且其诗歌艺术本身具有显而易见的独特性，是卫道者发出的声音，但更是诗人发出的独特嗓音。在杨键这里，卫道者和诗人完全是合二为一并相互映照的。这才是杨键，为什么要让杨键非杨键化呢。
  我想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已经在现代诗歌的道义方面做出了典范。而对于历史意义和传统文化上的道义担当或说有意的继承我们依然能够在伟大的诗人中找到榜样。若说叶芝在“爱尔兰文艺复兴”中的爱尔兰身份得到尊重，希尼的爱尔兰和天主教身份得到尊重，那么同样地杨键的汉族身份和以“中国哲学立场的中轴线”为中轴线的文化身份也应受到尊重。如同希尼固执地坚守爱尔兰身份和天主教身份一样，杨键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文化身份。当然，也如同希尼亦感恩于英语文化对他的滋养，杨键的诗歌亦是现代汉语诗歌并且充满着现代性。这里把希尼和杨键做一些简单的比较，并非表示希尼代表着绝对的诗歌的“政治正确”，这里所做的比较仅出于评论的方便和两位诗人所思考的问题的相似性。
  以“中国哲学立场的中轴线”为中轴线，反映了杨键诗歌中最核心的问题，也是其诗歌所彰显的最核心的意义。在当前传统文化、哲学和生活方式日渐浅薄和日趋颓势的情况下，则彰显出更为重要的价值。出于直面历史和现实的需要，而并非出于策略性和“为先锋而先锋”的需要。而以此出发所发出的的一声声歌哭都具有真实的嗓音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在废墟上发出的歌哭，如同光滑的种子埋入地下并可能依然顺应古老的节气，那就是：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兰童博客：http://blog.sina.com.cn/1992hantong225

筷子

晚上好！

子青悠然

六咏  

我本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瞬间一块白布把我盖起来。  
我本是书香门第一瞬间流落街头，  
我本是黑白的一瞬间变成了彩色的，  
我本是有灵魂的一瞬间变成白纸一张。  

从哪里认识我的死，  
是肉体，  
还是思想？  

我得到的死太多了，  
死之脸  
被涂了那么多的黄金与脂粉。  

在这一只鼻子里，  
屎尿和粮食，  
有不同吗？  

在这一双耳朵里，  
死讯和生产，  
有差别吗？  

邪恶掌握了流转，  
没有脚印，  
我就找不到家了。  

脚印是我的信仰。  


七咏  


如此之多的人眼、牛眼、猪眼、婴儿眼没有闭上，  
如此之多的是非善恶没有分清，  
如此之多白天如黑夜，  
如此之多的怀疑、恐惧、出卖、告密、揭发、判决……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灵魂，  
这正是我们常年遭受侮辱的原因，  
多少年了这侮辱后来变成了  
沉入心底的恐惧与混沌的木然……  

我们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告密，  
最容易遗忘的，就是邪恶，  
邪恶如此之久，  
就是因为我们不管了，忘记了……  

我们都成了石灰、煤灰、水泥灰，  
我们都成了门环、锅铲、道路，  
我们都成了荒草，杂草，枯草，   
这又能怪谁呢……  

是生、是死、是冤魂、是鬼怪，  
你来定，你来定，  
是看客、是剧中人、是亲历者，  
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  

是良人、是贱人、是娼妓、是优伶，是白，是黑，  
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  
断魂枪大红印都在你手里，你来定，你来定……  
无人能逃你的附体。  


八咏  


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神农与黄帝是我们的乡愁……  
尧舜禹是我们的乡愁。  

在文庙丧失以后，  
在寺庙丧失以后，  
我们将进路与退路一并丧失。  
在自然被毁灭以后，我们就是真的丧家犬了。  

久久地站在万年桥上，  
身背几十年累积的尸体，  
一夜过后我又是河边石头上的一道水痕了。  
业无成，德无成，一事无成。  

死之弦一弹再弹，  
由仇恨一挥而就。  
我担心，  
这世界最后连晒太阳的墙根也会消失。  

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一点秋色是我们的乡愁……  
一点米香是我们的乡愁。  


九咏  


我情愿做永宁寺的南瓜花，  
我情愿做大成殿的蜘蛛网。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地主家的土，  
我情愿做地主家开白花的空心菜。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招隐寺寂灭的塔，  
我情愿做天宁桥下白色的莲。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敦伦堂的顶梁柱，  
我情愿做永济桥的石块。  

也不做——  
也不做

  

子青悠然

杨键：《哭庙》诗选九首  

一咏


傍晚总是缓缓地来到一条小路上，  
如同一个缓缓的穿着老旧的的确良衬衫的温良老人，  
这样温软，光线柔和。  
不是魔鬼主宰我们，  
而是自然纠正我们。  

柳树、银杏树、松树，  
没有高处，  
只是一种气息，  
一种荒凉烧出来的气息，  
一种老旧的的确良似的温软气息。  


再咏

雨下在那种小的青瓦上面，  
人的心肠也会跟着软下来，  
看着雨落在这样的青瓦上面，  
人的惘然也变得美丽，  
生活也会紧跟着慢下来。  
现在人的心肠很硬就是因为这样的小青瓦不在了，  
因为屋顶没有了，  
雨已无处可落。  

我想写写这样的雨，写写此地的人，  
却发现无法落笔，  
主要是没有可写之人，  
即使写了，  
也无法连成一片。  
就像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我想去见的人，  
我已经很少出门了，  
外边，灰大、噪音大、车多，脏乱差也没有了。  


三咏  


咱家的家谱呢？  
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  
1966年上半年。  
能不能不上交呢？  
不上交那就批斗，  
站在台上罚跪。  
我们的来历就这样被毁了。  
不知自己从哪里来，  
是山西，山东，还是江苏？  
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  
不知自己从哪里来，  
这是我们的真苦难。  


四咏  

五条叠起来的凳子上我跪着挨斗，  
我看见，  
周围有许多人跪在或高或矮的凳子上，  
用一根粗麻绳牢牢牵着我们的舌头。  

为了有一天  
我们的嘴里全是你的语言，  
我们的头脑全是你的思想，  
一丝不挂地成为这里的异乡人。  

我跪下，  
我的血也跪下，  
我身边的柳树松树梅树也跪下，  
我身边的长江大河也跪下。  

为了有一天  
这里的一切全是你的语言，  
这里的一切全是你的思想，  
这里的一切全在你的手里。  


五咏  


他们把我摁倒在千乘桥上开始打，我没有动——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硬朗简约的道理。  

一片枫叶沿着桥下的河水，飘过来，折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歌喉可以悠扬婉转的原因。  

他们在桥上开始烧僧衣、烧戏装，烧书，火光冲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山川有奇气的原因。  

他们把珍宝烧成了灰，他们把万年桥改造成了解放桥——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清微淡远的由来。  

家被没收充公了，田地被没收充公了——  
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绵延千里的道理。  

儿女们饿死了，就地把他们埋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这片土地为何如此悠远的原因。  

生死本来一体，死亡已不是死亡——  
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永续不绝的原因。  

河水不可以被糟蹋，那就用人力来拉船——  
这就是我们的山河大地为何受难也很美丽的道理。  

子青悠然

直到我们 的精神山水和实体山水皆变为杨键所描述的“苦山水”，而在前文所论述的意义上，杨键“哭庙”这一象征性的行为才具有了正当性、合法性、当下性和担当性。而在文本意义上身份的纠正也具有了使命意味的清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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