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的脉络中闪烁的“诗意相逢”
——由阿索拉毅主编《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想到的
孙守红
本世纪初,张嘉谚先生无情地指出了:中国新诗向下的图谱。前不久,张清华感叹:今天的中国只有极端写作,而先锋已经终结了。这里引证两位先生的观点,并不是要去论证他们的观点正确与否,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面对商业消解文化娱乐的灰茫背景,一直笑傲江湖的现代汉诗,已经是一幅衰竭的凄惨景象。正是这个时候,一种如火如荼、光芒四射、鲜艳夺目的诗学,一种迷恋于山川河流、热情奔放的诗学,在中国大西南的上空呈现出来了。在那里,我看见年轻而激荡的心灵倾向于浪漫的热忱,倾向于对商业和娱乐化的蔑视,倾向于山间翱翔雄鹰般的坚毅和高傲;在那里,诗的宗教,对于诗歌自由的狂热,顷刻间占据了所有年轻的心灵;在那里,诗是至高无上的,诗是光明,诗是彝人手中的火把,诗是一切的一切,唯有诗的美和诗性的恣意,人生才会被赋予相应的价值;在那里,青年一代在童年时期,就在吉狄马加和发星等人高亢的歌声中,火把下,走进了诗的世界。
任何时代的诗歌和诗人,对于我来说,都只存在两种人,充满激情的人和阳痿的人。前一种人,他们精神饱满、生机勃勃、热血沸腾,读他们的诗歌,你会感到他们的人生豪放恣肆;后一种人,却是循规蹈矩、胆小怕事、俯首低眉、一脸奴才,读他们的诗歌,才原来精神阳痿,人生黯淡无光是怎么一回事。被消费主义和娱乐主义搞得乌烟瘴气的今天,我们的精神急需获救,诗歌却不失拯救我们精神最好的良药,尤其是精神饱满、生机勃勃、热血沸腾的诗歌。
正是怀着这样愿想的时候,我知道了地域诗学。知道了地域诗学后,所以我遇见了一群写诗的彝人,他们精神饱满、生机勃勃、热血沸腾地以大凉山为中心,把民族生存的环境、民族的创造性、民族的潜意识、以及民族那种未经浸染的诗性,置于一切已有的文明之中。茁壮的诗性精神在大凉山开始呼啸。
收到阿索拉毅发来彝民族第一次全景式的诗歌大展《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的电子文稿时,我的感觉到:本次对现当代彝族诗歌进行的历史回顾与展示,不管是从时间的跨度上还是从历史的深度上,这都是一场壮阔的民族性诗歌爆炸运动。看着磅礴的诗人名单,纷繁的诗句,我虽然平常也了解彝族诗人的创作,但我还是被这支彝人诗歌的雄师震撼。
自“五四”新诗诞生以来,地域性的新诗,可以说是一直未引起批评家们的重视。在文学史和批评视野中,洗掉地域性的汉诗一直是被关注的对象,而地域性的诗歌却并未被单独提及,这不能不说是地域诗歌在当代诗坛的缺失和遗憾。地域诗歌,作为诗歌诗学的一种“新型”诗学,并不是因其缺乏自身的魅力,未能在当代诗坛大放光彩,而是被主流汉诗界所忽视,使地域诗歌一直处于边缘状态。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黑侠诗人发星不断的发掘、整理和推介,地域诗学终于随着发星和麦吉作体的歌声,唱响中国诗坛(2012年中秋,地域诗学派作为中国先锋诗歌十大流派之一,参加了在福建漳浦召开的新死亡派成立二十周年暨中国先锋诗歌十大流派研讨会)。在批评家沈奇的眼里,地域诗歌是大凉山松树林中一朵一朵神奇的蘑菇。
熟知健康饮食的人都知道,四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食物好,两条腿的又没有一条腿的佳。这一条腿,说的正是蘑菇。蘑菇一样的诗学,相对于久居都市的汉诗诗学来说,她无疑是独特的,新奇的,一朵奇葩。它是诗人雨后响晴的情感。然而,在一般的诗歌爱好者眼中,地域诗歌无疑是陌生的,也许单从名称上,大家可能难以推断出地域诗歌的整体特征,误解地域诗歌还是“乡土诗歌”的内核。
现代彝族诗人群出现,正是大凉山的特殊地理环境造成。黑侠诗人发星如是说。大渡河和金沙江的激流包围了大凉山。大山大川的特殊地势,使大凉山与外界几乎隔绝(解放前,大凉山与外界的交往,只是与南丝绸路上的马帮交换一些生活必须品。),难以与山外的文明进行及时的碰撞、融合和交汇。三千年的彝族文化,殷商遗迹血脉,在金沙江、大渡河的护卫下,免于十九、二十世纪的民族文化大融合,保存了下来。十九、二十世纪,汉民族在强烈的中西文化强烈冲突中,不但目光转向了西方,而且脚也转向了西方。可作为一起生长与华夏文明天空下的彝族文明,却因险恶的地势阻隔,得以原生态地保存了下来。当汉文明在向西前行的途中困乏,难以为继之时,大凉山的彝族诗神,轻轻抖开三千年的黑披风,展现一身的神秘。这神秘的诗神们,用他们古老的声音,歌唱诗意的生活,憧憬着古老的梦想。他们在大凉山清脆的阳光下,肥沃的土壤里,整理着自己民族的亘古忧思,播种世间幸福的种子。
所以,当我们惊呼喊当代汉诗阳痿的时候,身上充满着诗性、神性和梦幻的大凉山诗人们出现了,在他们那古意文化的诗歌图腾里,雪的洗涤,使汉文明的向西脚步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于整心物欲满目娱乐的悲情中,发现了丢失已久的华夏诗性的纯净与透明,让饥渴已久的我如逢甘霖。
本次阿索拉毅主持推出的彝民族第一次全景式的诗歌大展《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便更显其意义和价值:阿索拉毅以其渊博的彝族文化与诗歌功底对当代彝诗给予了历史的记录,试图以此来记录下当代地域诗歌的发展历程(发星正是在彝族诗人们的创作中,发见地域诗学这一理论的),可以说是为地域诗歌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经典的一笔。
诗人这个词到底代表什么?诗人在给谁吟唱?他是在给我们歌唱吗?我们又在他们的语言里得到些什么启示呢?在我的字典里,诗人比一般人都敏感、热忱和温情,他们有着独立、自由的开阔灵魂。他们了解人性,所以容易为自然界的事物感动。所以他们所吟唱的真理,常常能凭借其热情深入人心。在仔细翻阅这部诗集,我们不难发现:题材,多是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语言,也是其在山间生活的语言。阅读它们,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诗经》的十五国风里,并常常被那些民族感情惹的热泪盈眶。
在汉文化的传统源头哪里,孔夫子曾经告诫过我们:“不学诗,无以言。”何以会有这样的说法?其一,是多读《诗经》,能多识草木之花;其二,可以群,可以怨。这也就是说,诗歌之所以为人民喜爱,是对生命真实的永远追问,是对精神家园的书写,是对世间苦难永远的悲悯。在《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中,我们看到,从吉狄马加一直下来,彝族诗人们也一直展现着这样的清晰传统,并且从未中断过。
翻阅《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里面无不充满了:炊烟、故乡、火、火塘、洒拉地坡(向阳坡)、板瓦屋、寨子、竹子、森林、河流、乳汁、永恒的情人、毕摩、母亲的手、彝经、山羊、斗牛等人间温情的意象。当我们读到这些词语时,才猛然惊觉: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在中国当代已经在政治的歌功颂德、娱乐到死中丢失这些真实的情感,忘却了诗人应该时时保持个性的真实,保持内心的真诚,“自然着人的欲望,绚丽着憧憬的梦幻。”(发星语)阅读到《母亲的手》《大凉山的十二座山》《大凉山的人文志》等这样真切锐利的文字,我们被其内在的激情和穿越时空的力量,直逼内心失落已久的灵魂。
英年早逝的王小波,在他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就发出了对人类生存状态的质疑和嘲笑:人不如猪。在面对自由独立的猪,人类一直被自己铸造的枷锁(异化的文化、权利)禁锢着,放弃了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理想之情怀。学者诗人阿库乌雾,就一直在描写着生命的异化。在他的《蜘蛛经》、《切割》、《性变》等一系列作品中,无不是对生命本真的追求,对自我内心的反省。人类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在文明的前行中,只有在不断地反省,意识到人类的局限性,再突围前行,始能前行如故;如不能自省,其必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然而,先行的文明恰恰常常得意忘形政治经济,忘记了对自然和世界的关切,从而丧失了反省的能力。在这样阅读时,我越发感受汉文明这个权力自我中心主义者对自然对人性的破坏和控制欲,感受到他的野蛮掠夺和资源浪费。
黑侠诗人发星,一直表现出对独立知识分子人格的追求,对独立精神的强烈热爱。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我们的现在,这几乎成为发星创作和生活的主题。在主编《独立》《彝风》的选稿、用稿中,发星一直坚持着民刊主编们少有的对独立人格的尊重,对自由思想的尊重,对理想情怀的憧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有这个诗意的黑侠诗人引导和提倡,彝族诗人把中国历代文人对独立精神的自由人格不断求索的传统继承下来。我们知道,独立精神的自由人格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了她,我们必然丧失了自我认识,而丧失了对自我认识的作品,其必然不能撼动人心。诗歌是属于人类内心世界和与之相关联的世界的书写。没有了真实的内心世界,诗歌的魅力定然黯淡无光。
吉狄马加以他的诗歌创作成就见证着中国彝族诗歌的发展,同时也用他长期不懈的创作哺育着彝族青年们的诗歌成长。他绝对是中国彝族诗歌史上不可忽视的先锋。他的作品和产量以及他漫长创作生涯都足以成为后人的表率。他就像他“一团火”,在彝族青年的“那里疯狂地燃烧”(吉狄马加《老去的斗牛》),他向世人宣告:“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那是一个纺线女人\千百年来孕育着的\一首属于男人的诗\我传统的父亲\是男人中的男人\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我不老的母亲\是土地上的歌手\一条深沉的河流\我永恒的情人\是美人中的美人\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那来自远方的友情\我是一千次葬礼的高潮时\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这一切虽然都包含了我\其实我是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抗争\其实我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次没有完的婚礼\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吉狄马加《自画像》)在这里,我们听见了彝人一致的告白:“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是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抗争”,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当我们汉文明在权势和金钱的诱惑下,被活生生地塞进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中时,才发现原来早已割掉了与母亲血脉相连的脐带,失去了和邪恶抗争的勇气,丢失了爱情和梦幻的能力。
随手点击翻阅《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我注意到遍选者有意识地将老一代和新一代诗人划开,并以彝人的方法把他们归类为不同的诺魂系列,我想编者有自己的用意,就是上世纪以来,由于政治经济的消解,中国的传统诗学已经被迫潜流。阿索拉毅的这样划分,我认为他是为了更好地给人展示各种彝人诗神的创作特点和走向。阅读他们的诗歌文本,感觉他们虽然风格各异,表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但都没有网上流行的当代汉诗那种千篇一律的小感伤、小隐情、小抒怀和小我的浓词艳语。阅读他们,我们看到了灵魂真实的悸动,看到充满阳光的文字,看到蘑菇一样遍地生长的文字,他们恣肆而有活力,如野草、如树木、如狂风,如骤雨。大凉山所有一切都在他们的笔下,鲜活了起来,成了爱的化身,成了充满理想和活力的幻境。在诗人的笔下,他给了大凉山以生命,也给了读者以新奇的视角,感受到来自文字的温暖。就像发星要抱一座山送给他的情人。这里我们感到了诗人传达出的美好情感,他的情感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而是人类需要倾听到的来自上帝的爱情话语,那是美好和粗犷的爱意。也是人类之所以能活下去的愿意,因为他们能读懂生活的诗意和生命的盼望。在阿索拉毅的作品《骨魂系列》里,我们看到了诗人对现实的形而上的剖析和认识,看到了诗人的思考和努力,这是诗歌追求的境界,不放弃对世界思考和判断,不停止我们对真相的认识。这文字如同对所有的诗人,我们需要去认识和逼近真相。
情感在文字中泛滥麻木的今天,我一直渴望与高贵而充满情感的文字相遇。在这些文字里,我们都能够以温情的文字一起感受这个时代,从“个人”到“族群”,从“远古”到“现代”,从“凡人”到“神人”,从“孤独的沉思”到“爱的絮语”。对虫鱼鸟兽的独到的见解、以及对社会、人生和对生命的哲学思考,让平凡的生命都充满鲜活的张力,平凡的生活都得到诗意的张扬与提升,在抒发自我情感的同时,对社会的沉思和人生的关注,像彝人的火塘一样,有着激情的荡漾和炫目而深邃的温暖。值得庆幸的时,自从遇见了发星和认识了阿索拉毅后,这样的文字也被我遇见了。
孙守红:贵州普定人。又名释源清。80后诗歌爱好者。2006年提出“天趣”诗学观,致力于“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的诗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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