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月》之七
文/龙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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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洞镇(组章)
再饮你一碗米酒
阿朵,再饮你一碗米酒,哪怕再掉进江里,我乐意!
明白这酒歌,不是人人随便听;明白这天籁歌声,只为有心人儿来歌唱。
阿朵,再饮你一碗米酒,哪怕再飘到天外,回头再跌他满嘴泥巴,我乐意!
知道了啊,阿朵,你不需要远山回声般学舌,你不需要摘光满天星星来献你的信誓旦旦。
阿朵,再饮你一碗米酒,哪怕醉死一回,干!我心甘情愿!
清水江之月
大醉而归。何处可醒安?
月上江滩,老木船泊于岸,黑乎乎细长影儿,轻晃如我。
远处有了数点白影,江面的银光碎了。不必去猜了,水中有妹子。
羡慕那些提上青灯的萤火虫,羡慕那些偷吻的小鱼儿。真好,想来便笑了。
酒劲一波又一波,一时难休矣。如此,便索性躺下,仰头去看那枚中天满月。哑默的望,肉体柔软得如是一条归家撑饱的犬,眯眼瞧那月儿正越变越大。
澄明之月,金波浩浩千里,盈满亏缺,怎一爽朗了得。绕过了我的心儿,牵走了我的魂儿,轻羽一片了。
那些女子回了,江水哗哗东流去。我忍不住探出了手,摸起卵石,打起水漂,却怎也滑不进水面上那晃动的月心里。
风起了,回吧,梧桐树叶作响,鸟儿般翻飞,漫天的白翅膀。
风落处,我听见有人在岸边唤我,唤魂似的喊我。
码头
天放亮了,今天又是赶场的日子。
青烟下的码头,而今变了模样:老渡船没了,河坝平坦了。
爷爷来过这里,父亲来过这里,豪气冲天的爷们都来过这里。他们均在我眼皮子底下,赤条条离去了。鲜活在我的记忆,行走在亲人言说里,传扬于邻里和晚辈的口碑中。
热热闹闹的场坝,花花绿绿的摊位,简简单单的物件,开开心心的人们。这边仍有洗菜的媳妇;那边仍有一早赶来的货船车辆;上游仍会有踩着吊桥晃悠走过来的人影;而下游,仍会有戏水的鸭鹅和歇息的水牛。
世事沧桑莫怨由,百年惟存书一叹。目光静渡江滩,一切,鲜亮如洗;一切,又恍如昨日烟云。
姊妹饭
妹儿,戴上了银饰的妹儿,哥想吃你的姊妹饭,吃你五彩的米饭。
妹儿,苗条如柳的妹儿,你的姊妹饭最好,天底下难以置信的食物,天底下最清香的一篮米饭;妹儿,善良美丽的妹儿,谁能捧起这包纯正的米饭儿,谁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儿。
妹儿,温柔白净的妹儿,莫见笑,我已欢喜似鹊。嚼着你赐予的米饭,我不想再说什么。
妹儿,清水养大的妹儿,莫管,我此刻转身去了哪?莫望。你永远也不会看见,有一滴泪花已落在温热的糯米中,掉在这群花遍野、却偶得人赏的苗疆深处。
刮刮井
等待,等待,再等待。
一刮,一瓢;再刮,仅此一瓢。
这可是一山之神的严正允诺与告示?
——“但凡饮者,只取一瓢饮。多取,慢等。无性者,走人!"
等待,等待,再等待。
一瓢亮澈甘泉,恰如是咏得小诗,点墨记之,天成一首。
一瓢节制之水,恰如是清露渗出,积存一洼,薄水为怀。
等待,等待,再等待。
掬上一捧,以一眼万年山泉,洗颜,濯足,明心,清目。
抿上一口,以一眼无名之泉,刮滓为器,器成,精好。
等待,等待,再等待。
灵山之下出奇泉,等待将至的欢喜,总是值得。
一瓢一饮,随心,随性,随缘。
酸汤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川。
喝了好赶路,喝了好上山。
醉酒的兄弟,疲惫的人儿,请喝掉它。
喝!
莫问,心儿去体会。
喝!
莫问了,要问就问天、问地、问自己。
喝!
慢点儿喝,这还有!
老街
江风徐徐,片片阳光,悠闲,干净。
一步,一逍遥。
这是一条卵石镶嵌的路,红色木屋与青砖瓦房,各自仿佛在自言自语。楼阁间隙之间,不远处便是河坝、水流、青山,静静的,久远的,发出后辈们听不明白的声息。
沿街而去,刺绣的姑娘与剔菜的大婶,在檐下轻声耳语;吸着旱烟的老者对着捶打苗衣布料的后生,指点说道;小小的烟酒店与杂货铺外,几只小鸡在啄食;照相馆里有笑声儿传来,那是两个苗家少女互画眉毛……
月亮从水里钻出来,街道中央早已通明。
桌椅摆上了,菜肴和好酒端上来,甭管谁家的红白喜事,都免不了街上的这一套老规矩。和和睦睦齐聚,惬意尽兴而归。
捣衣老伯
河坝上捣衣老伯,你咋不喊你丫头来洗?
"说哪样呢?你才多大,快变成老太爷了啦!"
拿得起,放得下。
捣衣的老伯,你和我故去的长辈没有区别。
见怪不怪。
黔东南的男儿,原本便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好老公,好爷们!
捣衣老伯,你的棒槌,捶打在布衣上;你的棒槌,捶打在观望者的心坎上。
一棒槌,一棒槌,捣衣老伯,你也顺带在我脑门补上了一棒槌!
水声阵阵,那些肯为我洗衣的女人是能记住我生日的女人,远在城里,没有棒槌。
她们在掏心掏肺的为我洗浣,她们的目光也好似这一江水,清清的,亮亮的。
阿妮央与阿贡
阿妮央,我的阿妮央,你今天搞哪样穿得这样整齐?
阿贡哥啊阿贡哥,阿妮央只是不要你去远方。
妹啊妹,远方遍地是黄金,哥要捡来娶妹儿。
远方没有从前好,人多人杂人欺生。钱多容易生异心,妹妹不要忘本的哥。
阿妮央啊,傻妹妹,阿贡永远是阿贡。再说再拦,哥就走。
天真阿贡,狠心的人。走吧,走吧,越远越好。
阿妮央,阿妮央,阿贡他日会回来,会回来。
阿妮央哪样也不缺,阿妮央哪样也不要。不缺家有黄金块,不要财迷心窍人。
渣辣耙
你说,你醉得找不到北了。我会说,来这也是家。
你说,你怕辣。我会说所以,所以我上这盘不太辣的渣辣。
你说,你走南闯北也没尝到这啥玩意?我会说,你吃过的鱼翅,我还没尝过。
你说,再来一盘。我会对阿雅喊:"妹,昂烧啥。"﹡[1]
你说,美死你了。我和阿雅只会笑,不会说。
你说,谢谢谢谢。阿雅会对你说,文绉绉的样子不好,哪天想起你哥,再来。
独木龙舟节
汉子的节日,汉子的舟。
清水江的浪涛再猛,也抵不过舟头轻轻一顶。
掏空一棵棵硕大杉木,独木撑起汉子脚。
点上铳炮,敲碎锣鼓,窝囊废的,皆稍息;真汉子的,皆奋起!
男儿的节日,男儿的舟。
阎王爷的殿堂再高,也高不过五彩龙头微微一仰首。
闯入江心无人之境,迅捷插上第一杆旌旗。
划开天水,挺直身板,软骨头的,皆回府;真男儿的,皆弹起!﹡[2]
展响飞歌﹡[3]
唱,一生一世。
唱,一辈又一辈。
山野起歌声,日月动惊魂。
唱,群山浩荡。
唱,大水东流。
风萧萧兮,万物生灵。
飞歌彩翼上云霄,高岩滴水河清清。
飞歌天长并地久,展响太阳朝日来。
展响,展响,你的情爱,我的血脉。
飞歌越万里,直抵沧海心。
2011.11.29日至12.1.贵阳猫猫山麓
注:1、﹡昂烧啥:苗语,意为渣辣耙。
2、﹡弹起:黔地方言,其意与川地雄起之意近似。
3、﹡展响:苗语,即为施洞称谓,意为贸易集市。
——谁不说俺家乡美?我的故乡位于黔东南的施洞古镇,很小很安静,但它却是姊妹节、独木龙舟节的发源地,鲜为人知的地方。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我故去的亲人大都埋在那里。顺其自然以不同形式去表达,文本拒绝所谓零度抒情文字,普通读者懂了就是硬道理。无愧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