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父亲几次打来电话,说老家地里的玉米好了,只可惜不方便送来。父亲喜欢唠叨他用泥土写出的“作品”。
这些从田地里生长起来的方言,一枚枚被装在那一卷卷 “锦囊”里。
我暗想,这些“锦囊”里究竟藏了多少生活的智慧啊?
《黄瓜》
在知了清脆的鸣叫声里,它从阳光火热的胸口倒垂下来,像伸出的鱼饵。
我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钩到了嘴,做一尾幸福的鱼,在乡间。
它喜欢拉长着脸,还长着青春的粉刺,但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丝瓜》
它和黄瓜不一样,尽管气质相似。
丝瓜老去的时候,还能吐丝,这一点和蚕相似。
历史证明,蚕能吐出辉煌的“丝绸之路”,而丝瓜呢?
它谦卑地在村庄吐出一缕缕乡村爱情。
《辣椒》
青色的、红色的,装着火暴的天气,雷和电。还有火辣辣的鸟鸣,父母亲拌嘴时不安分的方言。
我曾经把它比作密封的乡情,但现在觉得不够贴切。
因为它太辣了,而乡情不辣。我小时候就常常拔掉它上面的“盖子”,将里面一粒粒空白的日子倒出来,现在还记得被辣得流过泪的童年。
《茄子》
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时候照相时,总被要求喊一声“茄子”,即便是现在偶尔也还会呼唤一声。
这样喊出来的笑容才会亲切、动人,才会被永恒定格在人生的相册里。
而茄子总是被挂在村庄一棵棵矮小的枝头,泥土是它的亲人。
所以我断定我们的笑容是泥土做的,或者是泥土种的。
《蚕豆》
小时候,总喜欢把母亲煮熟的带壳的蚕豆,用线窜好,像念珠一样挂在脖子上去上学。或者与同学分享,或者自己时不时含上一枚。
乡间弯曲的小路,是我脖子上最长的一根线。挂在上面的童年,永远不老。
现在,我仍有一串“蚕豆项链”,我把它挂在村庄的脖子上,窜的是城市的月色和星光。一枚最大的翡翠,在村头冉冉升起。
《南瓜》
南瓜藤蔓在地上一次次匍匐前行。有人举起了它黄色的冲锋号,有金灿灿的音质。在寂寞的时候,有爬虫在它耳廓里说话。
有时候它们会攀上旁边的树木或灌木丛,占领“制高点”或休憩或放哨。
在它超越一个季度的行军里,母亲会适时从它们身上卸下沉甸甸的“包袱”,取出一个个温饱的日子。
《韭菜》
我最陶醉的是韭菜浓烈的香味,就像浓浓的乡情。
母亲割它的时候,就像握紧一根根琴弦,这会是什么样田园风格的调子呢?乡间的纵横阡陌,事实上都是母亲脚下爬出的琴弦。
琴弦不老,人会老。风景不老,脚步会老。弦断了,音乐还在,知音还在。
记忆中,韭菜鸡蛋汤喂饱了我的童年。
那些日子,被母亲排兵布阵一般种在田里,长出韭菜般郁郁葱葱的收成。
而在菜园里翩翩起舞的粉蝶,从遥远的时光里,飞到我诗歌的册页里安心做了一枚历史的标签。
《锄头》
倒着看,像一根拐杖,曾经贫穷的村庄靠着它拄起了坚挺的日子;又像一个立体的“7”字,无论是直立还是躺着,都是党的生日符号。无论是在刮风下雨还是晴朗的日子,乡亲们都会在村庄的土地里种上温暖的太阳。
父亲和共和国是同龄人,因此这“7”字更具有了纪念价值。
锄头和其他农具一起,成了父亲第十三对肋骨。
《镰刀》
我更愿意将它想象成大地上的弯月,闪着锋利的光。
一棵棵稻茬是它留下的足迹,千万层足迹,千万重希望,而让足迹郁郁葱葱的是汗水,让汗水有了筋骨的是镰刀。
镰刀是一朵开不谢的花,在村庄的土壤里有铁质的风骨。
《犁》
最精彩的情节是,父亲在牛后扶着犁,我则拎着竹萝拾着田里的泥鳅,一条又一条,像是从泥土里冒出的闪光的短句。
这样的童年不会再有,这样的记忆却永远鲜活。
父亲的鞭子,一声又一声,像是从布谷鸟的翅膀上滑下。我想象布谷鸟是飞翔的犁铧,犁翻了大朵的白云和蓝天,让乡下的阳光更清澈。
我的世界,有着太多的处女地。我羞愧,我喝着牛奶,却挤不出一根草。我常常在白纸上犁着一粒粒文字,总希望翻出一二条接地气的泥鳅,在父亲的田里蠕动、活着。
《水车》
记忆中,它是纺车,把水纺出一朵朵洁白的丝。
别的东西纺出的丝,顶多是丝绸,而它纺出的丝,是一缕缕生命。
稻田里的秧苗因之存活了下来,稻田里的蛙声从古人的词里也活了下来,还有水蛭和蚂蟥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还有傍晚的夕阳,它在下山之前,喝光了村庄里所有稻田里的秀色,涨红了脸。
现在,水车藏在了历史里,再也不出来了,偶尔只听到“咿呀——咿呀——”的声音,从我的诗里溅出水花。
《扁担》
家乡的扁担,好比一条笔直的山路,一头挑着起点,一头挑着终点;一头是晓月,一头是朝阳;一头是苦难,一头是憧憬;一头是荡漾的儿歌,一头是袅袅的炊烟。
扁担在成为扁担之前,是秀于林的木头,是山的一部分;在成为扁担之后,是秀于劳动者的木头,成为人的一部分。父爱如山,所以扁担是爱的一部分;扁担如爱,爱在村庄。
扁担,像村庄里沧桑的一条小河,被历史压弯了身子,有委曲求全的浪花,有凝固的风云。
扁担,更像一条人生小路,走着走着,我被一个人扛在了肩上。
《耙》
我要说的耙,是由木头和刀刃组合成的原始的耙,由牛拉着耙田,父亲站在上面增加重量。
它是方方正正的一个汉字,每一个笔划都是那么锋利,不然水田里的土疙瘩怎么会瞬间被耙烂?岁月里的饥荒怎么会被划破?
关键是这个汉字上面,又加了个直立的“人”字,会组合成一个什么新的汉字呢?
水天一色里,父亲啪啦啪啦的鞭子声,给出了答案。
乡村赋予了我生命里一张耙,耙僵硬的人生。
《斧头》
在大部分时光,斧头是沉默的,请木匠做家具或建房的时候,斧头壮烈的呼啸声,令人动容。其实,斧头是温柔的,除非它要劈开雷鸣、避开风暴。
斧头常常内心嘶鸣,别人听不到。斧头穷其一生,要等待的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木头。木头的第二生命体征,和斧头息息相关,因此我们要把身体里生锈的斧头取出来,让自己的骨头接受一次考验。
有时,生命的骨头是斧头的一部分。我常常看到父亲拿着斧头,劈开粗壮的树桩,让苦难的日子节节败退。
我记得,斧头在贫瘠的土壤里,始终能长出锋利的芽。
《石滚》
月夜下,由蛐蛐的指引、水牛的牵引,打谷场上的石滚寻找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这是圆的轨迹,一声声,一圈圈,一次次溅出禾香。
这是块沉重的石头,被精雕细琢成有规则凹槽的石滚。在有名字之前,也许它在深山隐居,不问世故人情。而现在有了乳名,就像我一样,被父亲那么轻轻一唤,就有了精气神,就有了温暖的渴望,坚硬的内心里就有了温柔的情感。
它喜欢歌唱,牛尾巴一次次地甩出节拍。它“嗡嗡”的歌唱有些沉闷,节奏简单,而蹦出的音符:一颗颗谷粒,把世上最饱满的故事,诠释在了那个季节里。
现在,石滚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蹲在老家的墙角边,似睡未睡、似醒未醒,似狂未狂、似颠未颠,只想等待亲人再一次喊出它的名字。
《母亲的白发》
母亲的头发早已花白,我说,把它染黑了吧?母亲表示惊讶,好好的头发,要染什么呢?
其实,母亲的头发早被偷偷染过,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被棉花绵绵的白染过,被门前的栀子花清香的白染过,被田野上空厚厚的白云染过,被稻花、麦穗……都染过,母亲并没有辛酸的感觉,相反她的白发里流出一缕缕甘甜。
母亲为数不多的黑发,我猜想是岁月遗留下的黑暗。
而白呢?和村庄富有诗意的名字“槐市凹”相吻合,它的白和曾经铺满村庄的槐花一样,用一种芳香的符号代替了贫瘠中的苍白。
母亲头发的白,是一种圣洁的白,就像月华,摒弃了所有的杂质,把水一样的情感,倾泻在这个世界。
母亲头发的白,是一种朴实的白,就像冬天的雪花,一大瓣一大瓣的飘下来,无需遮遮掩掩,只要你不拒绝,谁都可以拥有这寒冷中的火焰。
母亲头发的白,是一种无私的白,不然这种白,怎么会在我家木兰花里卓然绽放呢?每一朵花蕊里似乎都藏有母亲丝丝缕缕的情丝。
《父亲的呼噜》
每回一次老家,总不免和父亲喝点小酒,说一些村里的人和事,或者讨论一些农作物的长势或收成。他喜欢和我同榻而眠,而我有些敬畏他的呼噜。
他的呼噜像田野里的蛙鸣,我把它看成是农作物的一部分。从广阔的田地里生成的呼噜,总像一些农作物拔节的声音,有谷禾的韵味。
他的呼噜,像独醒的一个动词,奔跑、跳跃,更像是从泥土里抠出的一颗颗新鲜的土豆,又不小心跌落在泥土里。
父亲的呼噜,像是村庄被黑夜吞食后,留下的一枚枚不规则的果核,总在我的生活里发芽。
《院里的金银花》
我记得那些年夏天,老家门前石缝里的金银花总是如期打开心语,那是二姐从山里挖来的一曲山歌。
一条藤蔓里能同时牵出太阳和月亮的,唯有此花。二姐和我一样,都是故乡藤蔓上的一朵金银花,缠绕在袅袅炊烟和充满温情的鸟鸣及雨露里。
打开一朵金银花,犹如打开一道暗香的门。或阳光如瀑,或月华如水。
二姐的童年在牛背上放歌,在水田里插下布谷鸟的叫声,在菜地里悬挂下一只只红辣椒,青春的色彩在朴实中绚丽。她种田、打工、生儿育女,生命在金银花的枝上攀援向上。
而去年,二姐查出了一种病……金银花那温柔的藤蔓却无意中成了我身体里最疼痛的神经。
幸好,金银花可作药引,可治灰暗的日子。
《我的生活曾被蚂蟥写出殷红的色彩》
在水田里,曾经有数只蚂蟥在我的皮肤上阅读人生,咬文嚼字。我的血喂养了它们的黎明和黄昏,让它们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
这是我的童年中最有意义的几次事件之一,我的生活因之被写出了鲜明的色彩。
《插下布谷鸟的叫声》
白花花的水田,像村庄里铺开的一张白纸。有晨曦或夕阳为它涂上底色,各种野草、野花在田埂上为它勾勒出蓬勃的图案。
一棵棵秧苗被母亲或姐姐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它们开始在纸上直立行走,在风中练习舞步。它们把茂密的根须扎根在大地火热的内心,在於泥深处写夏天的闪电和暴风雨,写日子的葱郁和村庄的宁静。
我看见,天空有布谷鸟华丽的转身。一行行,一声声。
谁播下了村庄明媚的心思?
《乡村的小路,是槐花搓出的灯芯》
有洁白的鸟鸣,芳香的呼唤,明媚的阳光。
一窜窜童年,在枝头摇曳。
村里甚至有人把槐花采摘下来,晒干,烹调贫瘠的日子。
我则喜欢选择其中最嫩的一瓣或几瓣,含在嘴里,品尝生活的甘甜。
那些里里外外的乡村小路,是乡亲们用槐花搓成的灯芯,无论是阴雨还是艳阳天,是白天还是夜晚,总有芳香的火焰像星辰般升起。
这样的小路让人怀念,只是现在村庄里,很少再能看到槐花了。
《学古人用文字捕蝉》
我捕蝉,用一根细长的竹竿扎上旧网。
不像古人用手中的毛笔扎上一滴滴新鲜的墨,把蝉捕在五律或者七绝里,或者婉约或者豪放的词里,一囚千年。而我捕的蝉,随时将它放生,让它的人生只是遭遇一次小插曲,让它把我的童年在大自然里重新演绎一次。
而现在,我也学学古人,用长一点的文字,把它囚在大一点的笼子里,它也可以用古老的“咒语”囚禁我,这样我们彼此握住彼此的自由。
《那方池塘是村庄的一只大口袋》
半亩方塘,其实更小,在院子的右首。
护卫它的是农田和菜地,还有高大的香椿和柳树。
有翠鸟用自己的长喙垂钓出一个个干瘪的日子,然后隐居在邻家屋后的壁洞里。
干旱时,它下方的水田就接受它无私的赠予,将它胸里吐出的锦秀织出禾香。
谁裁出了这只大口袋?装春光,装水波,装一朵朵荷,装一尾尾有滋有味的生活。
现在,这只口袋显得有些污浊,当村庄再次把它拿出来翻晒,让我看到了童年的一块块补丁。
《蛙声,掀起波澜壮阔》
田野是一部湿漉漉的诗词,郁郁葱葱的农作物把乡亲们的心思一页页宣泄。
虫鸣唧唧,在月光里写清平乐。
最惬意的时光,是在稻场的竹榻上和大人们一起乘凉。轻摇芭蕉扇,看三三两两的故事,在萤火虫的光里闪闪烁烁。
而蛙声起起伏伏,把村庄的海洋掀得波澜壮阔。
屋角的镰刀则枕着涛声入眠。
《村庄的闪电是一条干净的丝巾》
绝对不会被污染, 村庄的闪电
是一条清洁干净的丝巾,飘忽在城市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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