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梦里烧
I
在梦里，在退无可退的
峭壁边缘，我怀抱无言的苍茫
急迫地呼唤、搜寻雪花
瀚海中一只苍鹰，携带铺天盖地的
冰雪之梦，飞——进我的梦境
II
跳下去吧，或者如风坠落！
去拥抱峭壁下硕大的白色花瓣儿
去赶赴一场与雪花的盛大重逢
你看——我从未习惯等候，等一场
迟到的雪，从腊月初一直到今天
而我始终没有看见预设的
某种冷色柔情：那雪，那飘忽的
白色影子，那梦和梦中之梦
一口枯井，一座死寂的火山，岩浆
在地下翻涌，可是离太阳的热度还很遥远
III
如何一个人徒步穿过
漆黑的莽原？当夜
一直醒着，我看见梦里
自己的身影，那么单薄而孤独
像幽灵，像冬夜飘泊的纸钱的灰烬
如何洞穿某种表象——
在深度黑暗的午夜？
没有月光铺展的水银瀑布，我如何
把黑暗一次性洗白——如果
连无声的雪的影子也只是幻象？
IV
梦和枯井，峭壁下的白色花瓣
苍茫的是群山。梦里的枯井
把阴影丢在井底，像深冬的守灵人
把叹息丢进风中。我把心跳丢进无果的梦
在峭壁之下，期待一场雪花的暴动
V
其实我很脆弱，脆弱得
像冬日湖面的薄冰，轻轻一击就会碎裂
风起时，梦已如雪片飘落
一页白纸，被巫婆的紫色唇膏涂抹
像煞白的雪，在野地里寂静地燃——烧！
那么，未亡人，交出你的灵魂吧
一如交出你的眼神、声音和舌头
以及你痉挛的脏器和颤抖的身体
只是我情愿把歌声交给黑夜，把呼吸
交给风，把梦想交给沉重的灰烬般雪野
VI
如果一种疼——痛深入骨髓
无语的双眼噙满泪水 ，崎岖的梦
也会变得陡峭。当夜莺失去歌喉
当上帝对着魔鬼的背影转身
所有的琴弦都同时黯然失声
那么，可否许我一个斑斓的夜晚——
当雪花的暴动到来，鹰的眼神
带着灵魂的质地，如此锋利、冷峻而深邃
只是，谁在唱关于冻雨或者暴雪的
颂歌——以哀歌的悲伤曲调？
VII
从梦的门外，我终于看见
一片雪花，抵达我的沧海
身在悬崖，虚无的种子
甚嚣尘上，而梦显露出绝望的空茫
—— 在无声的喧哗之上
这满眼寂静的飞雪
弥漫在我海市蜃楼般的梦境
我知道，此刻，是时候
让雪在梦里燃烧、燃——烧！烧吧，雪——
烧我，烧我立足的这个世界！
（2014-01-04于北京）
在阳光下
行走——
在阳光下，在蛮荒的丛林深处
我看见一些老旧的事物
看见一丛丛荆棘、一朵朵散在的野花
长风的呜咽、荒漠和万古的骸骨
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一切都是古老的——
壁画来自波斯，象牙来自撒哈拉丛林
珐琅的瓷器来自古埃及和罗马
中世纪的骑士，马可波罗的日记
从长城到大西洋海底——
没有什么一成不变
没有什么长生不老
只有活着是一道永恒的命题
我不想谈生论死
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
这个世界，每天有人降生每天有人死亡
2014年1月5日，我相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有个老妇人在庆祝百岁诞辰
她的儿女一定有人在天国
经受寒冷，活着也许更温暖
老妇人的重孙在牙牙学语
每天有人死去——
没死的人，在马年祈祷长命不老
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
升不了官的，务农也好，做强盗土匪或者毒枭也好
甚至整个村庄都可以开家庭作坊制冰毒——
谁让你有那么多人喜食毒药
毒品让人忘掉现世报，忘掉活着还有诸多烦恼
如果一文钱也没有，如何谈论孝敬祖宗
更不要奢谈移民海外改换门庭
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是——
连内裤都没有的人，谈什么尊严道德良知
所以需要AK47，需要显在的或隐性的暴力捍卫赚钱的秘境
甚至连挖掉别人的祖坟也在所不惜——公然的
什么天打五雷轰，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只不过我的梦与你的梦毫不相干完全不同
贫穷是可耻的，可耻的不是卖淫
用方圆100米的天坑埋葬贫穷，用方圆960万平方公里的雾霾埋葬理性和良知
生命如此崇高如此龌蹉，金钱如此下流如此彪悍
我们都是臣民，是权力和金钱的奴隶，是良善和悲悯的弃儿
痛吧，让疼痛深入骨髓，让我们咬紧牙关自戮
砍掉手足，把所有的森林连根拔除
如果我还活着，就让我死一万次
让我从天上俯视这万劫不复的洪荒
让荆棘像骨刺从体内生长
让黑变得更黑——
让天空黑下去，让大海黑下去
让黑的乌鸦变得巨黑、死黑、黑得一塌糊涂无以复加伸手不见五指
黑到双眼看不见黑色的瞳孔和黑色的荆棘一般的乱发
黑到平庸之恶变成最白的颜色
巨黑、死黑
黑到极致，訇然之间天光大亮
我当行走
在阳光下
（2014-01-05，初稿于北京）
冬季花园的隐秘风暴
我的身体沉入地下
在土壤的毛细血管里
奔跑、欢呼——
地下的泉水拥抱我
像母亲的手臂，绵软
而温情
流——淌过我的
象牙般胴体
用黑暗里发光的白色丝绸
冥河之泉缠裹我、抱紧我：——
——这初生婴儿般的肉体
这无邪的乳白色尤物
我婴儿般依附
像回归母亲柔软温热的
子宫，我依附于它
任它用冰冷的清泪，灈洗
洗我郁结一个冬季的
隐秘的忧伤
而这个冬季不相信忧伤
每天都是温暖的：
阳光和风，水和空气——
没有雪，没有寒冷肆掠
夜，没有坚硬的冰封和刺刀的呼啸
一切都在阳光下
一切都经受雾霾的炙烤
一切干燥得起火
——包括我的眼、我的唇、我僵硬的思绪
我的嗓子里爬出冬眠的蚯蚓
它们绵软的身躯
带着血的滋润和崇高
从我肺叶的间隙
呼唤我、叫我的乳名：——
——“孩子，地下王国的臣民
你是无辜的，而我们
无上幸福、无比自由
你看——看我们、看我们地下
温润的甬道，这黑暗王国
腐尸和铜绿的饥渴
都不属于这里。”而我不属于
阳光下的溃烂——
来吧，来吧，隐秘的风暴
来看我！
一只船
从我的泪腺出海
向着你，向着冬季高缈的天宇——
白色的伊甸园，果戈理的
故乡，
看我、看我——
扬起你们的旌旗，出海
出海——风暴啊！
我隐身于冬季花园潮湿的泥土
在冬日哽咽的某个角落
用婴儿的执着和梦想
我酝酿——酝酿一场冬夜的
白、色、风、暴——
（ 2014-01-14初稿于北京）
在 远 方
在远方
在远方更远
的异乡，我思念
思念你，天高风长
平原辽阔
四季都有花香
在远方
在比远方更远
的海之彼岸，我回忆
回忆你浩渺的烟波
四月，舟楫横流
渔歌晚唱
我写，把
儿时的光阴
写在纸上，稚嫩的呼吸
每一次都收获
秧苗嫩绿，油菜花金黄
晨听山鸡唱和，晚看炊烟如帜
祖母的吆喝在山水间回荡
游子啊，你的脚步
走得好远，思乡的目光
好幽长。一道鸿沟
阻隔你与故乡的
光阴，生活浸满盐渍的滋味
有苦有甜，如今都在梦里
啧啧作响。。。
（2014-01-18于北京）
意志的疯狂（组诗）
1. 沦陷
一种骇人的苍白，于短暂的
炫烂中，以融雪的姿态
燃烧、甚至死亡——天空苍凉
海忘了岸的拥抱，惟有食古不化的风
独守侏罗纪石炭的幽梦
无法回到从前，从前太苍老了
我只能用玻璃的躯体书写历史
从皮肤到耻骨，从手到心
活着的墓碑，在烙铁落下的地方跌倒
灵魂痛得冒烟，眼睛开始尖叫——
奔跑吧，孤狼之子！
让时间与太阳与风一起奔跑
让不眠的心与河流与火山一起奔跑
让短暂的生命在一夜之间变得宽广
即使遍体鳞伤、即使泪花汹涌... ...
2. 没有什么永恒的事物
冬季绽放的不是雪花会是什么？
这个冬天，我只与干燥的风
对话——北部山区没有雪莲
也没有叶子在枯枝上坚守
去年陨落的秋叶
连叹息也都死绝了
当天空落下最后一滴
泪珠，云隐匿了
潮湿的踪迹。然而——
你坚持寻一眼天外涌泉
却不在意季节的符咒
早已以神的名义抵达：
——当尼采喊出上帝死了
我这可怜的声音，到哪里
才能找到词的归宿、才能找到你？
那么，不如以一杯酒爱上酒神
以疯狂爱上恬静。但丁的魔笛使人着迷
在血染的黄昏，伴随尼采和他的偶像一同苏醒
这颓废的智者面对生命，发出最大的
不恭的声音，当冬天的乌鸦对着腐尸
鸣叫：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
没有什么永恒的事物，也没有什么
崇高的理性，我不禁问：云掠过眼眸的一瞬
日月交会于清晨，这是否意味着永恒？
3. 病蜘蛛
病蜘蛛，脑疾病患者
我以理性的偏见赞美谬误
以感性的歌声颂扬死亡
我赞美理性对非理性的价值重估，并且
以一种绝对自由的意志
揭穿傍晚第一道阴影的谎言
死寂从黑暗中爬出来
我像厉鬼，脸比墨水更黑，身体
浸满最黑的夜色
我的黑眼睛，充满游离的碳元素
在黑暗中，闪烁磷火的
光辉
不可否认，我爱夜的静谧
我爱夜晚深度的失眠
我爱黑夜胜过白天
我爱寂静胜过任何开花的语言
于是，我要你——病蜘蛛
和我一起聆听，听这椋鸟寂静的歌声！
（2013-10-14初稿于加州棕榈泉；2014-01-19修改于北京）
无题短诗一组
1
我在想什么？
脑海里，忽然长出那么多
留白
像岸边的苇丛，依稀透析发光的
水面，微波轻澜
岁月就这样
在空白处，慢慢被日子癌细胞一样
填满
2
肿胀而密不透风
这窗户、这纸页、这紧闭的
嘴唇和眼睛
箫声在雾中迷漫
人声鼎沸，你捂紧耳朵
越热闹时越孤单
你摸不着自己的心跳
一任孤独在自我的深渊里
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
你的孤独像种子
在意识里发芽在寂寞处开花，在某个夜晚
你用它喂养一只丑陋的蛹
目睹于无声处，人性
破茧成蝶
3
疼痛不是病
禽流感不是病
东施效颦不是病
当洞庭湖水咳嗽不止
雾霾刺痛奶奶的眼睛
你知道，空气病了
土壤病了
食物和儿童病了
良知落荒而逃
4
我总是在梦里
徘徊，在水边或者峭壁
进退两难
剑客淡出历史
剩下的都是行尸走肉
大口吞风大碗喝酒
纵使你心怀良善
却无法避免无处不在的
陷阱
——哦，这饥渴的
时代！
5
授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还是情愿
做这最后的傻瓜
给你，我全部的爱
6
你现在知道，我就是喜欢听
这原初的哭原初的笑
原始而拙朴，稚嫩而纯净
原野的风一样
不带一星半点杂质
（2014-01-19于北京）
空（外一首）
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
—— 海德格尔
所有的声
音 消隐
所有的物
体 位移
所有的光
被黑洞 吞噬
一所巨大的房子
空了 连空气
都是虚 无
四壁歪斜 缀满时间的
补丁 而时光
是我的 敌 人
我有一颗 树
年轮的影子 走 在路上
踏一脚 是空 是虚无
外一首：年，空了
虚 嘘——
火车况且况且
你的呼吸 轻微 又如狮吼
倒挂的梦想悬空
夜 飞来一只蝙蝠
许一个愿 过年
蜂拥的脚 道路显得拥挤
回家 门和路
却变得 空——无
不见老屋 不见枯树
衰老的背影
四壁空空 流星飞 离
梦 空了
连空气
也是 虚 无
仿佛一粒H2O
掉进大海
无 影 无 踪
只剩风
和砂砾迷过的
眼 茫然 空洞
而时光 是我最初
和最终的
敌 人。。。
（2014-02-02于北京）
冬天的灰烬（组诗）
《命运》
坍缩或断裂——
在一个点或者一座黑森林
所有的生命、物质、光被囚禁
一个黑洞，一座荒芜的孤岛，神和时间也无法逃逸
吞噬并撕裂
世像之外，时间是最大的浪荡子
《冬天的灰烬》
雪落满窗台
像灰烬，像烧过的纸钱
寒冷的冬天要祭奠谁
子夜的风在呼唤谁
腐烂的躯体，白雾和青烟是冬天的信号旗
谁在灰烬中寻寻觅觅
《苹果》
冬站在夜的门外
用风的手指拼命敲门
母亲安坐炉火边，反复数这火苗跳动的次数
我看见一面空镜子，一双白骨的手，递给我一颗红苹果
时间站在风的指缝里，数我的心跳
冬天站在门外，数她苍茫的白发
我在火的光中，数天空浩渺的皱纹
《钟》
滴答滴答
走动的是钟还是生命？
时间用意识之手，驱赶流水和羊群
驱赶我，也驱赶荒芜的海洋
冰锁住了堤岸
血液之河汹涌，时间滴答滴答
《猫和蝎子》
一群蝎子，一片磅礴的黑云
蝎子咬我，张牙舞爪
我被困在猫的墙角
猫安静而乖巧，它下了一个猫崽儿
在午夜，四周白茫茫
（2014-02-12于北京）
雪，落下来
你是早春的使者吗？
如此轻盈而柔软
白色的锦缎 一丝一缕
从高缈的空中水银般
倾泻 妙曼的银色长发
一颗颗白色的珠贝 圆润而
通透 你的姐妹 一群
又一群 裹着白色裙裾的仙子
前呼后拥 呼朋引伴 涌进
新鲜的早晨 在我面前跳舞打旋
我隔着纱帘 偷听了你们轻俏
而空灵的欢笑 空气在我周边
无声地颤抖 白雾蒸腾缥缈
我的心 被这庞大的寂静和素洁
偷袭 血液瞬间沸腾
倚着脱轨的黎明 怀抱整个世界的
梦 邀雪花和我一起 进入早春
进入早春原野搏动的褐色心脏
而最美好的世界正慢慢开启
外一首：这雪
细小而轻盈
雪花漫舞
在旷野 在城市拥挤的
天空 像一场
浩大的仪式 这二月白色的
婚礼 以突降的盛典
和惊喜 把天空和田野
交给春天
我思想的雪花 积攒了
整个冬天 那些
碎片 在心底发芽
如雪花飘洒 庞大而圣洁
一支早春的仪仗队 奏响纯净的
希望交响曲 这铺天盖地 绵绵而
磅礴之素缟 将依然温热的
形如枯槁的冬之遗骸 缓缓掩埋
（2014-02-07晚于北京）
那一刻，阳光
1
海水倾泻出来
盛满生命的钟鼎
石匠背靠青山，一锤一锤
凿开山顶洞人的头骨
用鼻息撞击夜晚的船舷
白头翁飞过夜的额头
石匠惊呼，苍海老了
2
远方一座孤岛
在夜的汪洋里漂流
启明星亮起来
灯塔暗下去
岸边沙
静止，流动
潮汐涌动
时间涌动
3
一只船搁浅在礁石上
梦浮出水面
溺水者朝向彼岸，用头骨呐喊
石匠是死亡的代名词
风从海上站起来那一刻
阳光张开鹰的翅膀
海葵盛开。
白菊般的浪花盛开。
溺水者站上船桅的顶端，云朵般盛开。
（2014-02-19于北京）
无 字 书
我把黑天鹅绒的夜幕挂在窗口
把镀银的月桂树种在门外
天鹅绒幕布隔开黑夜和我
一道鸿沟，盛唐在那边，我在这边
昏黄的蜡灯，书桌、沙发、衣橱和床
全都漂浮在屋子中央，我的头悬在它们中间
仿佛苦大仇深的雕塑
夜薄如纸页
张开无边的大嘴，仿佛要吞噬一切
飞翔的影子痛得闭嘴不语
而我痛恨这恐怖的寂静和沉默
无语的夜
我坐在时间的指针上，小心翼翼
研读一本无字书
趴在地板上半毙的蟑螂
瞪着垂死的眼看我
书页哗哗作响
泉水流动，在纸页上
谁的尸体飘在无字的河流，像冥河的钟
我想起唐朝有个书生姓张
我看见他从无字书中走来
摇着纸扇，口喊莺莺
这夜、这书、这人影和声音
我忽然感觉我就是红娘
夜晚唯一的红烛尽了
墙上纸片般的人儿，眼泪只剩残迹
风吹不透夜幕
天鹅绒很软，像莺莺绵软的声音
天鹅绒很细腻，像丝绸般顺滑的莺莺的裸体
红烛燃烧张生和莺莺的血
——从唐朝直到今天
钟摆停了，我的眼睛点燃夜的幕布
残冬也尽了，早晨在眼睛的入海口洞开
鸟飞进来
昆虫飞进来
野兽飞进来
蟑螂的尸体飞进来
天空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飞翔
光被挡在窗外
春被挡在窗外
张生和莺莺被挡在窗外
这夜，我在无字书中发现一个秘密：
当爱以夜的名义进行
白天只能留给冠冕堂皇的言辞
（2014-02-21于北京）
走 吧
走吧——
离开那座石头城
离开油彩点染的画布和颧骨下的阴影
有轨电车驶来，上坡、下坡、道路波浪汹涌
一个点寻找一条直线
城在山巅
通天塔终究无法触摸上帝的城池
四周混沌，人叫马嘶
牛奶和红酒把城市漂白再染成血色
手语的衣襟和以赛亚的胡须一起飘荡
波涛汹涌，人在死海死去
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一个点、一条直线、弯曲的弓和绷紧的弦
在水做的城。走吧，驮着风
阳光洞穿城墙，一池汹涌的波涛
我和你总是离散
天空和水总是离散
城墙的砖瓦分崩离析
人的脸、眼睛和嘴统统离散
马尾离散：走吧——
（2014-02-22于北京）
两 地 书
这是一个艰难的时刻
我笨拙的手指
握不住一只钢笔
也写不出一个像样的汉字
我已很久不用笔写字
我用电脑和键盘
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
在毫无个性和生命力的文字里
你找不到我的呼吸
也没有我的体温、味道和浸满午夜遐思的叹息
我的电脑和键盘换了一个又一个
有时因为故障，有时因为软件升级
老旧的硬盘容纳不下崭新的东西
今天许多字我已不会写
许多灵魂已经变得陌生
当我想写一首诗
关于逝去的日子，关于一生一世的盟约
手中的钢笔竟变得生铁一般灰冷
握笔的手指变得残冬一般生硬
陡峭的汉字，像你远离的背影
一步一回头地淡出我的视线之外
无法以吻封笺。只是我还记得你离去的眼神
海一样宽广的不舍和留恋
我曾经写下的歌
在会跳舞的汉字的心脏
容纳你的呼吸、我的耳语、我们飞扬的生命
一首歌，从月圆到月缺
从盛夏到隆冬
直到有一天歌声嘎然而止
从此我只用电脑写字
从此我只写无关痛痒的文字
从此有些歌，我只唱给风听
有些文字，我只写给尘埃
一如现在、一如此刻
你的灵魂如尘，在风中
聆听我的心声
而爱情，必须等到再次相逢时
（2014-02-24草就于北京）
三月，在北方
一只年轻的麋鹿，
在刚开冻的园子；
一池发光的湖水，
在牠闪亮的双眼，
启明星掉进深潭。
你为我带来了什么？
北方的三月依然寒冷，
夜风尖锐的刀锋划开皮肤，
三月脱口喊疼。寒流在午夜偷袭，
我的心啊，为何颤栗？
灰霾笼罩的北方之城，
灰色的天空充盈哀伤，
颤抖的湖水噙满忧郁，
午夜，时钟敲击空气，
一如晨鸟断续的啼鸣。
春在何处，我的麋鹿？
南方的桃花开了，白云
在雨中洗净了她的素手。
一枚蝴蝶落在含露的草尖，
我的世界离春依然遥远。
街灯在寒风中颤抖，
我的目光穿不透夜幕。
惟有那头忧郁的小兽，
带着惊蛰的焦虑和不安，
在我的门外惴惴而行。
来吧，来吧，春啊——
来拯救这难熬的冷夜，
三月的风在夜幕下呜咽，
一如孤狼啃噬雪的心脏，
一如麋鹿跌入早春的冻原。
北方的春天！不要等到南方
花开糜荼、蜂飞蝶舞，
不要等到南方的雨巷
落满寂寥，桃花开了又谢，
北国啊，天鹅正展开她迷人的翅膀！
（2014-03-09初稿于北京）
春天：一个事件
梦里醒来的花儿张开它们细小的骨朵
空气在荼蘼的色彩中颤栗
风搅动湖水，仿佛我的潜意识与查拉图斯特拉对话
意识静止，鸽群在空中滑翔，翅膀带着风
季节的涡流在心底跌宕，抚摸春的倒影
那些蓬勃的柳枝，温柔而有型，拂动摇橹人的呓语
春天，只是冬季之后的一个必然事件
一些生命复甦，一些念想飘零
早晨的窗外，乌鸦冷丁一声鸣叫，忽然把我
拽进春天的阴影
这些天，空气太过透明
让我习惯于灰霾的眼睛不知所以
城市的天空被鸟叮啄，柏油马路如冬天一般
荒芜，唯有冬青，被乱颤的花枝环抱
活像软绵绵的心脏浸泡在蜜甜的桃花里。每一颗头颅都昏昏欲睡
四散而逃的脚，谁会在意洋流中逐渐死亡的细胞？
（2014-03-14初稿于北京）
春天：一种剧情
剧情一
1
来得太早了，一枚蝴蝶
误入三月的草丛
羽翼未丰，翅膀就被三月的柳叶刀割伤
血色黎明被血色黄昏追赶
红的太阳驱逐红的月亮
不说白雾苍茫，白色只属于书桌上的
一摞稿纸，从煞白渐渐变得蜡黄
日子落满尘埃，纸页被寂寞吹打
像老树深褐色的皮肤，皲裂的额头伤痕累累
活着，日子的空白被另一处空白覆盖
理想黯淡下去，日子高大起来
我们自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季节的门楣之外
2
蝴蝶长大，春天长大
天空低低地倒扣在头顶，不见繁星
远山睡过去又醒过来
水花擦亮卵石，晨光点染飞瀑
风来了，对着蝴蝶耳语——
它说火的念想滚烫而寂寥
它说风的温柔可以杀死蛮荒
它说你看一只蚂蚁匍匐在轻颤的气流中
大摇大摆地爬过大地的伤口
它说孤独原本是两个人的事情
蝴蝶和蚂蚁
即使在春天，也说着不同的语言
3
我从镜子里的鸟鸣声中惊醒
纱帘在晨光中缥缈，如出浴的新娘
阳光洒满窗台，我看见春天
坐在窗外的一截木桩上，蝴蝶在露水上打坐
一条蚯蚓拱开松软的泥土
种子发出噼啪的声响，乌鸦哇地一声大叫
飞过梧桐树枝上的鸟巢
去年的残叶在树上依然茂密，而今春的繁花
在一夜之间，抖落沉重的绑缚，喷薄出
紫的粉的鹅黄和橙色、白色的花潮
不用惊叹，春天真的来了
剧情二
1
太浓的香氛总让我头晕
太艳的花朵让我胃肠不适
无名紫花开在青草深处
风衔着草籽播撒泛滥的情思
我跟随云的倒影，来到闪亮的河底
—— 一切在瞬间变得透明
2
可我无意追逐春天。日子流过
我的面部，比河水流过峡谷还快
太阳爬升到头顶，我的影子
缩成毫不起眼的一个黑点
如此另类，本来渺小却摆出一副
高不可攀的神情
3
原野被绿茵覆盖
我被灰霾覆盖
一树枯死的梧桐叶子
一树灿烂的桃花盛开
一只纸鸢落入黄海
浪花摹写不出蝴蝶的旧梦
而我看见时光的背影被蓝色风暴裹挟
渐行渐远
这时有风从南方吹来
剧情三
1
野火漫烧，点燃刺玫的
黑色泪雨
如果一切必不可少
我可以把冰风揣在怀里
焐热所有乍暖还寒的日子
2
是时候了——
种子的根须
劈开坚硬的地壳，而你
需要走出苍茫的阴影
3
阳光不停敲击，岩石开始发光
在三月柔软的尾骨上
我听见空气的回声
鸫鸟用好听的歌喉
唤醒漫山遍野蓬勃的绿潮！
4
我终于看见倒伏的朽木长出新枝
缥缈的雨，像老式蒸汽机车拉响汽笛
春天在雾气中欢腾，而岁月
透过深渊内部的光亮，终于绽放成
春天活泼而新鲜的模样
我看见水淋淋的太阳钻出地平线
在青草更青处，紫色的花裙开成漫坡春光
（2014-03-30，初稿于北京）
三月，我愿你人生如歌
——写给我深爱的孩子们
雏鹰，在三月
张开翅膀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强壮
怦然搏动的心，像急促的小军鼓的鼓点
出航，你迎风展开饱满的帆
一艘双桅船，你是船长
太阳刚刚跃出海面
早晨的露珠，湿淋淋地张开好奇的眼
整个世界如此新鲜——
远方山高海阔，白云邀你同行
欢快的浪花跳着华尔兹，簇拥着你的船舷
宇宙无垠，布满希望的晨星
这是你梦的田园
季节的芬芳，任由你装饰梦想
沙漠在春天长满蒺藜
蓬勃的沙棘，点燃你的渴望
脚下的道路，崎岖自有崎岖的风光
人生的溪流淌过之处
有时鲜花盛开，有时布满沙砾
你可能会感觉疲累，可能会停下探索的步履
可是，你看那鲜花装饰的穹窿
那是你理想的沃土
迢遥的人生之旅，出发了，就需要忍痛前行
记住吧，孩子——
所有的痛苦都是人生的财富
而短暂的欢乐有时会麻痹你求知若渴的心
当生命向一个空白敞开
所有的可能都是你的可能
所有的梦想都并非遥不可及
你的人生，惟有你才是主人
所有的可能
惟有你才是可能的边域
高山之巅有流泉，也有深渊
当日子矮下去，我会从另一片天空瞩目
你日渐高大的身影
（2014-03-20初稿于北京）
春天的生命密码
我时常惊诧于
生命，那神奇的
密 码
如何解析：
一群赤膊上阵的
士兵的攻击，一片和平的
沃土的臣服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生命，在宿命中
轮回，一台永动机
一个加工厂
一块理性而肥沃的
高 地
医学和技术
如何解释道德——
以空前的自由
技术之手
改写古老的神谕
所有神奇的事物
随沧浪之水溯流而来
硝烟于寂静中遁形
种子用根须劈开锁子甲
季节的盾牌分崩离析
我窗外的玉兰
以蕴藏整个冬季的
活力，一夜之间
便解构了这个春天
最美的生命密码
（2014-03-22初稿于北京 ）
一分钟（组诗）
《组诗三：复活的图腾》
1. 同质化冬天
一切都是灰色的：——
街道、高楼、缺氧的霾
冬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在海啸般
汹涌的PM2.5中绝望地窒息
寒流将我裹挟，羊皮纸卷起漫天飞雪
天地玄黄，四壁空荡
城市的影子走在灰色马路上
此刻，我是季节的孤儿
是这城市唯一活着并移动的
标 点
时间在我体内集结
颤抖的是火而不是光
乌鸦唱起亡灵之歌，高举地下王国
黑色的旗帜——
旷野多么寂静，天空多么孤独！
季节之神用符咒改写冬之咏叹，用零度苍茫
把玩一把圆号——
青铜的愤怒带着沉重的呼吸
透过秦俑死亡的胸腔
用一分钟，将远古的图腾
收入21世纪的箭囊
同质化的冬天，用荒芜
装饰虚无。不说黑暗
黑暗也能用来照亮——
活着的是水也是生命，虚无的风将祭祀的水瓮
用红色月光注满。历史宛如一枚
受精卵，脱胎于远古的图腾，在时间的阴影中
被复制、被肢解、被复活 ——
当所有的音符张开同样的嘴哭
当所有的面孔张开同样的嘴笑
乌鸦用重复聒噪宣布时间的死亡
而我是唯一活着的句号
背靠苍茫的远山，见证远古图腾
在一片黑色的跪拜中
苏醒。。。
2. 碎片，雪花般落满一地
那么，让来自北极的风狂吹
从地狱吹向天堂，从今天吹向远古
从马六甲海沟吹向喜马拉雅之巅
远古的图腾，那些飞禽、跪着或爬行的动物
在神祗被供奉、被瞻仰
直立的文明拜倒在地——
语言一文不值，尼采一文不值
恣意横流的河流找不到源头，当历史
站上我的眼睫，城墙上有风，一束虚无的箭矢
穿过大漠和秦王的背影，穿过唐朝的
披风，击中大雁塔搏动的心脏
那么，让我继续，只用这一分钟
读丰盈的海水读寂寥的天空
读空了的天读虚幻的雪
当燃烧的雪野也能读懂天空遗留在荒原上的影子
我们的日子便在一夜之间
变得鲜活灵动
活着的人，在荒芜的路口亲近现实，在思想深处
亲近无处不在的孤独
尼采的镜子，见证一种存在：
我是我，也是你，是高于天空的廊柱
也是大于海洋的酒池。当酒神在倾斜的夜晚苏醒
用南朝的酒杯，与林冲一起痛饮寒风
我们的思想，已穿过倾斜的
日晷，从冬眠中苏醒
这是一种欢欣的时刻
雪片以花的名义活着，见证冬去春来
见证春暖花开，见证一段
活着的历史，并在历史的沃土之下
孕育泉水欢声雷动的澎湃
腐朽的仪式土崩瓦解，当季节再一次经历
雪花的洗礼，被死亡亲吻过的嘴唇
像初生的婴儿，伴随尼采的疯言疯语
在冻土的心脏越来越
茁 壮
（2013-12-20初稿于加州棕榈泉；2014-01-23修改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
《组诗四：在死海之海》
1
忧伤的死海
你怀抱的颜色是忧伤的
你眼里的波浪是忧伤的
命运之弓忧伤地拉开
像沙漠的风滚草
每一步都是漂泊是流浪
我的头悬在盐柱之上
在约旦河的哀号里
面朝洪荒，面朝我的村庄
2
黄昏逝去了，村庄的额头
触摸到天河之水，鸽群惊飞
我的田野，惟有一池淋漓的蛆虫
所有肉体的颤栗
令欲望长出舌苔
在糜烂的梦中欢呼
而良善是一种罪孽
当马萨达用鹰眼的犀利
割开夜幕下糜荼的一切
死海，你风化的骨骼遍体鳞伤
盐渍的伤口一再被风撕裂
夕辉洞穿我们，以飞逝的流光
3
如此丰饶又如此匮乏
贫瘠的土地和沙砾，河流失血
而缠裹我的风是村庄唯一的新衣
4
一种亘古不变的游戏
权力站在金字塔尖
编织脚下的生物链
所有的葡萄都是美酒
索多玛没有圣女，你两眼通红
声带因为激动而颤栗而充血
哦，这废墟之城，在死海之海
5
无需廉价的悲悯隐藏劣迹
无需因愤怒烧红眼睛
拿什么救赎？罗得的眼泪比不过三千弱水
6
那么，就用灰烬掩埋灰烬
用热血舔呧热血
用恶毒消弭恶毒
天空被掏空了
河流被掏空了
每一颗头颅的每一个细胞被邪恶填充
一切悲伤之悲伤
在沙棘上盘旋
权力的祭坛，在死海之海沉降
像一枚顽石，这最后的一颗子弹
瞄准的不是橡树的头颅
而你永远不会看见最后的血光
7
死亡之花在金箔上盛开
你的溃烂之手像麻风病人，盗走村庄唯一的火种
当你觊觎我的良知，死亡正觊觎着你
这就是现实
如果上帝没死
就请你惩罚、清算、拯救
就让我用一分钟
从水银的夹缝中透视
一切死亡和重生——这蘸血的轮回
8
当沙漠之花在耶路撒冷盛开
我们的泪水也能令石头开花
从心底流出的哀歌，将彻夜回响在死海之海
（2014-03-02匆匆草就于北京）
《组诗五：在点与面之间》
1
在寂静中沉默，羔羊
在狼群和星空之间，一种尖锐而磅礴的危机感
不言而喻
2
在寂静中想象
在想象中奔跑
猎人，必须隐藏自己，必须不动声色
3
显微镜下的一个点、两个点
无数个晶亮的点，构成寂静的生命的画布
一些天空的眼泪滴落——星星、银河、系外的生命
红移在膨胀，在点与面之间
你和我，在泼墨的咫尺
距离是一种幻象、一只虚无的手
4
存在，并不存在
意识在有和无之间
经受梦的折磨
三月的风携带温和的病毒
疯子的基因有传染性
传真机复制我们，以最廉价的技术方式
5
一种隐形的暴力不可忽视
沉默的、无语的、冷漠而不带丝毫夸张的
技术改变距离，改变我们存在的方式
6
疯狂不以歇斯底里的名义存在
手术刀不以杀人的名义存在
负熵不以无序和混乱的名义存在
一分钟不以时间的名义存在
历史不以考古学的名义存在
我不以我的面目存在
7
所有的似是而非，在点与面之间
真实的不是真相，更不是真理
我不是一个点，宇宙不是一个面
8
虚无在点和面之上滑翔
带着春天的花香
风生出骨头，蝴蝶歌唱
9
一种捕猎
一次播种
一季收获
用机器人粉碎弗洛伊德
用红移粉碎距离
用世像粉碎尼采
用寂静的疯狂粉碎理性
一座黑黢黢的丛林
骄傲的是夜晚的空寂和苍茫
10
我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种无意识的潜流汹涌
我的身体悬浮在垂直而下的瀑布之上
跌落
嘶吼
寂静中的丛林之象
（2014-03-08初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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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6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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