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五年,闻一多先生创作出其著名诗作《死水》。《死水》一诗采用了象征与反讽的艺术手法,深刻地揭露了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表现了诗人同黑暗统治势不两立的决心。在此需要着重说明的是诗歌作者对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借鉴甚至改造作用。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被尊称为西方现代派诗歌的鼻祖,热衷于从丑中发现美。他在描绘人的精神状态时往往运用丑恶的意象,试图化丑为美,在后世的现代派看来这种创作意图甚至具有强烈的创新意味,从丑中发现美已成为二十世纪乃至其后现代派文学必须遵循的原则之一。不过仅就波德莱尔的诗歌实践来看,其许多创作并未能真正做到从丑恶中发现美。譬如诗作《腐尸》,前面以大量篇幅书写尸体之腐烂,只是在诗歌结尾处才敷以了了数笔讴歌所谓的真正爱情,有人为地拔高其创作主题之嫌。因此,虽然许多现代派的批评家会极力吹捧这首诗歌如何如何之高明,但我对这类评价向来是不敢苟同的。或许其首创之功是有的,就其艺术性而言却是败笔多多。从丑中或许的确难以发现美,至少波德莱尔的这类诗歌就并没有达到这一点。不过最初现代派诗人尚且会认同从丑中发现美,后来的一些现代派诗人则进而美丑不分,公然为丑张目,使得诗歌充斥着一股股令人掩鼻的腥臭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已然违背了波氏诗歌主张之初衷了。
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虽然借鉴了现代派诗歌的诸多技巧,譬如诗歌之强烈的象征意味,甚而至于把一潭臭不可闻的“死水”写得那样“唯美”,凸显了作者对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某种继承性。尽管如此,这首诗同波德莱尔的诗歌诸如《腐尸》之间还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首先,《死水》一诗虽则写的是臭不可闻的一沟死水,不过其象征意味是很强烈的,浓浓的诗意流露在语言之外。《腐尸》则仅仅在刻骨、简单地书写一具腐烂的尸体,过于刻板直露。就像波氏所反感的雨果式浪漫主义诗歌一样,直抒胸臆有余,但艺术性不强。以这样一具臭不可闻的“腐尸”而让人体味到爱情之美好太过于牵强。其次就语言艺术来说,闻一多也要高明许多。在《死水》的第二节,作者富于这潭“死水”诸多华丽的词语:“铜”修饰以“翡翠”,“铁罐”修饰以“桃花”,“油腻”修饰以“罗绮”,“霉菌”修饰以“云霞”,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现实社会的反讽意味。第三节所谓:“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珍珠似的白沫/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可谓色彩斑斓,使人产生一种眩目的视觉效果。至于后一节诗中让青蛙发出叫声,动静结合,使诗歌意象相互反衬,画面更加活泼灵动起来。总之,写的是“死水”,却美感十足。反观波德莱尔的《腐尸》,却无法给予读者任何美感。“腐尸”与他所讴歌的爱情之间更没有建立起必然的联系。最后,闻一多先生的“死水”所以比波氏的“腐尸”高明许多在于闻一多先生虽然大胆地借用了西方现代派的诸多理论,但这种借鉴却并不盲目、机械。诸如这一潭“死水”,作者写诗的目的意在反讽,在于揭露,在于抨击,而并非真的试图挖掘“死水”的真实的美学意味。应该说这是闻一多先生与波氏之最本质的区别。波德莱尔显然过分热衷于从丑中发现美,表现在他对种种丑陋甚至有某种程度的认同。他的诸多诗歌中多有这样的描写。但这样的一系列诗歌,实则并不总是能做到从丑中发现美,多在露骨地书写丑陋之后,再辅以一个美好的主题无端地升华诗歌之主旨,其丑陋与美之间是脱结的,并不能令人信服,尤其是不能让真正富有古诗涵养崇尚美感的中国读者所信服。闻一多先生虽则大胆地借鉴这一现代派的写作技巧,但对于现代派诗歌的诸多主张其实并不盲目追随,对现实的丑陋绝不会有丝毫之认同。正因此尽管闻一多先生会把这一沟“死水”写得美感十足,但自始至终却是在深刻地昭示附着在这各美感之后的丑陋来,乃至在诗歌的结尾处诗人还是会以一种振耳发馈的声音断然写道: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二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派诗歌诞生之初还是不无可取之处的。譬如波德莱尔的诗歌,在西方诗歌界首先提出象征主义的旗帜,丰富了诗歌创作的方式方法。并且正因为他是最初的现代派诗人,被尊称为现代诗歌的鼻祖,为争取现代诗歌的合法地位,他的诗歌在某些方面还是深得传统诗歌的诸多优秀传承的。不过这之后的现代派诗歌就不一而足了,许多现代派诗人已然走到了事物的反面。这部分诗歌已经无法成为所谓的精神食粮而日益成为精神污染源。这就如同肿瘤,先前或许还是良性的,如今已病变成恶性的了,无可挽回地发展成为绝症。所谓以丑为美,就意味着现代派诗歌必然会有一个逐步蜕变的过程,尽管这一过程会十分漫长,但终归有一天会暴露出其本来面目,它仿佛是一把双刃剑,在其先锋性、探索性、实验性的背后是越来越不可救药的毒负作用。诗人终会日益肆无忌惮地突破道德底线,沉浸于饮鸩止渴的泥沼之中不可自拔。个中情形像极了因独创蛤蟆功而掌握武功绝学的西毒欧阳锋,但到底只不过是疯人呓语而已。今日中国之垃圾派诗歌与下半身诗歌已经昭然若揭地表现出以上特征。貌似先锋,其实不然。最终,只是使得诗歌变得面目狰狞。只要在网上查询一下所谓《垃圾派行为准则》便可一目了然,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赘述这一准则,倒好似我在为之张目。垃圾派诗歌以及下半身诗歌不过是中国诗歌的一场灾难。这就仿佛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小将们会盲目地高喊:“革命有理,造反无罪。”今天的一些现代派诗人则会荒谬而愚蠢地高喊:“垃圾派有理,下半身无罪。”文革已然炮制出中国诗歌的荒漠,现代派诗人同样会炮制出诗歌荒漠。并且如同文革会衍生出太多的人道主义悲剧一样,垃圾派诗歌同样也会衍生出人道主义危机。譬如,文革时期不讲究骨肉亲情,同父母划清界限;垃圾派的诗人同样会公然辱没自己的先辈、自己的父母。表面上先锋,骨子里不过是文革余孽。
当然,以上是就诗歌内容而言。就诗歌表现方法而言,早期的现代派诗歌会盲目地迷信各种现代派技巧,因为过于朦胧晦涩,为被读者和时代所断然抛弃,现代派诗歌会反过头来提倡平白如水的口语诗,进而发展成废话连篇累牍的口水诗。从不知所云,到一览无余,仿佛在跳橡皮筋一样,一会串到最高点,一会又沦落到最低点,总之是没有一点章法。今日之现代派诗歌无论创作内容还是创作方法已经越来越等而下之,不足可取。这种现象在东西方都不同程度地出现过,尤其以当下的中国现代派诗歌表现得更为明显。现代派诗人固然会说,诗人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了,并不能更多地奢望读者,貌似很高大上,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现代派诗人们已经越来越无法为读者们提供精神食粮罢了。
诗歌发展到今天,在审丑主义与审美主义之间已然没有缓冲地带可供选择。垃圾派诗歌已经为世人撕下了现代派的画皮,演绎着最后的疯狂,譬如《你是我爷爷》等垃圾派诗歌,将会让读者日益清醒地认识到这类诗歌主张的真实面目。这些诗人固然会摆出种种盛气凌人的面孔,好似思想启蒙者,无比高明,其实不过愚蠢之至。当然,有些诗人出于各种目的,会对垃圾派诗歌赋予种种牵强附会的赞同,譬如韩庆成先生便十分赞赏垃圾派诗歌,赞誉其“对现实的揭露最为无情,最为彻底,最为辛辣,也最为大胆,大胆到不惜以人格的同归于尽来与现实的黑暗龌龊决一死战。”我不否认中国的现实需要批评,甚至暴露,但种种批评与暴露绝对不应该沦落为对丑恶大唱赞歌,为丑恶张目。这样毫无底线的主张根本无助于培养人们的批评意识与斗争意志,只会适得其反。期待垃圾派诗人高扬起批评的旗帜,不过是痴人说梦。真正的批评者更应该是卓越而忠诚的建设者。批评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建设,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要有清醒的意识。真正的批评者无疑是要有批评家之风骨与精神信仰的,仿佛魏征一样,或者还如鲁迅。这是那些毫无底线的伪批评家们从来也无法明白的道理,所谓夏虫不可与之冰。只强调批评,而盲目否定建设,其实很荒谬。因此,韩庆成先生强调人们要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对待垃圾派诗歌,不过在表明其对唯美主义诗歌的扼杀,中国美诗联盟所以出走中国流派诗歌网,原因正在于如此。
“上帝欲使其毁灭,必使其疯狂。”今天,垃圾派诗人已经蜕变成一个个丧心病狂的跳梁小丑,现代派诗歌之实践在中国业已日益破产,仿佛一沟臭不可闻的令人绝望的死水。还是让我们更多地倾听倾听闻一多先生的预言吧: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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