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古,人心向下》
疯一点儿,再疯一点儿,
在纷乱的人世间野逸一点儿,不在乎人们的嘴巴说些什么,
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是我的独一无二。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要正直地生活,别想入非非。”
我说:“见鬼的生活,在东倒西歪的。”
我知道我的周围没有一丝光线,在黑暗中一寸寸断裂,
像一大伙人在排列愚蠢的命运,
在恣意妄为,在破坏真相,在篡改我的命,
甚至对我的影子开始下手,
在一个寺院的围墙外逡巡,让皮肤长出斑纹,
像老虎一样耸起斑斓的双肩开始咆哮,
让我大为惊悚,大声向天空提问,
又在黄昏的诗歌上张贴寻人启事,让一大伙人作鸟兽散。
我在百年的命里,用双手抓住生活的芒刺,
牙齿有些松动,有一颗已经脱落,
挡不住生活的冷风,突然,黑暗多出一寸,撕破了命运的衣角。
我已经五十有三,在害怕光阴腐烂,
在生活的词典上写天条,写上:“市井的眼睛在不依不饶。”
天理在继续下坠,在一口水井中变得偏暗,
暗成三块石头,暗在土里水里,
在我的身上绑紧一条诗歌的绳子,把身体放回水中,
在地平线以下挖山取土,建造房屋,
在黑暗的内部摆弄时间的手指,
把我的身子摆正说:“人心不古,人心向下。”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在闻鸡起舞,
在唱:“咨尔多士,荣我兹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像一滴不辞微薄的水,
在本命之年问我,是用白纸开掘河流还是陪着野兽在山林中睡觉?
我的头颅是朝东还是朝西?
我在涂改掉经文的三个字说:“纸里包不住火”。
我像时间的一滴水没有倒影,
在让滔滔江水四下奔流,越过六盘水,净心寺院,
扑灭了小关口寺的一宗火势,让萨提树再活一遍。
大好河山啊,大好河山,焉知我的心里还有一条怒江?
我还在触犯天条,在把怒江水当成天公地道,让仓皇的风景作证,
让瞎子回头看,聋子张耳听,
让他们一起指认出谁是骗子,谁是哑巴。
我在本命年上安身立命,像一个钟表匠在为时间定衡,
从早晨八点钟开始唱:“江心平阔到两岸。”
再在表盘上读取人心不死的刻度,
说起时间之上的一是一,二是二。
《活在人世间,我的麻烦是丢下了灵魂的魔术》
新年来了,灵魂在破门而入,
撞破了我的肉身,我趔趄了一下说:“我是一个散人。”
出乎意料,老婆用剪刀剪掉了我的头,
让我在一张红纸上尖叫,去寻找失掉的身子。
我伸出双手抓一把,抓住三个纽扣,
把三个纽扣抵押给一件纸衣,我却不是一个纸人,又拂袖而去。
我的血在熊熊燃烧,在叫喊:“亚当在哪儿?”
亚当已经重归在神灵的麾下。
我在充当人间的一地鸡毛,在用尖喙衔着我,
在和另外的男人作对,活在众口难调的人世,
在说:“我的麻烦是在学习穿墙术,丢开了灵魂的魔术。”
我活得有些形迹可疑,敞开了身体的大门,
在把我交给灵魂,在神秘的深处让我和我的灵魂汇集在一起,
在某一个未知的远方一起玩耍,
不是胡来的一种,应该是神仙下凡的一种幻觉,
捏拿着身体的中心线条,跑出八仙过海的口令,
在唐朝问一下武则天的心事,是在寺院,还是在朝廷?
武则天说:“年迈的神也不能瞒天过海。”
我像李白一样写诗,说不能在人群中假惺惺地活过一遍,
看见屈原站在汨罗江上观花礼佛,
又从战国归来,又闯入囹圄之门,像司马迁写起报任安书,
让我偏安一隅,让我死在灵魂的手里,
在说:“谁也不能借用我的身体。”
《去国声明》
我在十五的月亮里自言自语:“公平即吾国。”
而我的祖国仍在别处,
在人后,在历史大幕闭合的背后奔突,像一群猛兽出没于夜,
嬴政,刘邦,朱元璋突然袭来,
紧接着黎元洪,袁世凯也像青铜兽或玉石兽蹲守在时间的暗处。
我一个人站在一个天朝的门口,
提头来见,在用鲜血挑逗它们,它们却在狂吼,
吼着草民吃草,天子吃桃,幸与不幸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在顶嘴:“谁的身体长着王者的鬃毛?”
而如今,它们的吼声已经变成了幻听者的幻听术,
家国词典已经荒芜成为一张白纸,一捅即破,十指黑黑。
我在血色中开始叫卖死,
死守在思想深处,从一介黄马褂中拽出自己的骨头,
掂量着骨头,在以空空的内心包容草木,
有别于动物,又模仿卖炭翁在黑夜里烧炭,把天空烧得通红,
照亮一头狮子的倒影,让它喊我师父,
在说:“活命的手艺是足斤足两的道义,
是横在人心上的一杆秤。”
《在秋风中随便说些什么》
2016年某日早晨7点,站在人民大街上值班,
督促行人,走好斑马线,
斑马却站在板油马路上保持不动。
我感觉到秋风吹来,抽走心灵的色彩,我竟是人民币上的色彩,
竟是一个无名的小男人,站在伟人的背面勉强过活。
或许,再往马路的左边一点儿,
我便可以成为人民的胎记,
便会像秋虫一样在草窠里喊出旧山河的故主,
穿上一双旧草鞋,让秋风从脚趾缝中溜走,被伟人取乐。
而我忍受不了这种坏笑在嘲弄我,
总想冒犯一下伟人,用一方土地的精血充当我的火气,
我立刻听见两个精囊,在两腿间铮铮作响,
在与2016年某日早晨7点的时间对决,
在说:“狗日的王朝,在窥视我的身体。”
我丢开了一个王朝的衣服,
在用灵魂捏塑我的小名,在秋风中打开两个精囊,
从锦囊妙计中走上人民大街,
让一些词语说:“异端的思想在骚扰人民大街的平面。”
我又闪现出锋利的念头,撕毁一张人民币,
又把它抛向风中,在天马行空中说话,在秋风中复制我的身体,
在搜索死不回头的一些词语,
又走向人民大街的两头。
《秋天的別裁》
別裁,仿佛是王朝剪刀,裁掉了历史的孤坟,
孤坟以外的诗篇,
攀上我颓废的肉身,像杜甫一样消瘦。
九月有自己的转折,在转折中溢出的诗意留下波痕,
像杜甫的秋兴八首,被唤作月光的裂痕,
形成孤坟以外的七窍,
形成诗人宿命的替身,停留在孤坟以北。
如今,混沌的秋雨水打湿了寂寞,
绚烂的秋天正在坍塌,接近暮色。
在暮色中,蟋蟀的叫声却打不开宿命的卵,也无法抬高我的视野,
诗歌在虚白的雨雾上也无法翻身,
仍旧是王朝的暗香,在时间的马蹄上驰骋,
在御览诗外生出夺目的姿势。
而今的別裁仍有歧义,宠溺于与自我对话,
在自赎中突围,走过宿命的半径,
在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上以诗为计,说出宿命的恳切,
在灿烂的秋天里转身,走过九月的尽头,
背对晚秋,面壁于十月的宿命胎记。
《习惯性孤独》
习惯了,不想走出孤独,再往孤独的深处走一走,
再与尘世的喧嚣远一些,再远一些,
走出世界的出口,让孤独的秘密奔向我,
让我解放掉身体的影子。
我的灵魂,曾经摩擦出生活的痛,
在谎言、欲望和阴谋中奔突,
放走了十二属相,空出了身体,貌似脱缰的时间黑马。
而我却被生活打败,败走在孤独以南,
失散在孤独以北,让孤独生发出隐喻,
向命运发难,做一次时间之马,松开了要紧的生活发条。
鬼魅们依旧在生活的表面游荡,
不习惯戴上孤独的口罩,开口喊出高高的叫嚷声,
垒砌成身体的块垒,惧怕孤独。
如今,只有我在孤独以北的夜,取来一纸判决书,
写下:“让鬼魅们投荒筹银去吧。”
我在用我的目光叉掉鬼魅们的贫瘠背影,
在水墨画中接受世界的冷,
在模仿钟馗的出巡中为自己的一生做主,牵走时间的马,
在易碎的瓷器中保存好孤独,
在一池笔洗中安排好平静的一生,
安排好一生的高枕无忧,安排好生死的两不相欠。
《甚至于将在黄昏中隐没》
连续的阴雨天,打湿了我的心情,
灰暗的天空如水墨画一样,在一张白纸上陡然静止。
而失真的雨依然在下,
我感觉到雨水深得淹没了膝盖,淹没了我的半生,
让我失去了穿过黑暗的力量。
我蜷缩在暮年的词典里,把中国从头翻阅,
在中国的两头,我看见了鲁迅所说的两棵枣树,
与其说是枣树,不如说是叠加的中国,
疲惫了天空,疲惫了时间之马,
无法与白马相认,相认的仍是悲凉的雨水。
失真的雨依然在下,淋湿了我的脸,
我在消失,我的脸破碎在雨水中,
交不出一张老照片,消失在陡然的静止之中,
甚至于将在黄昏中隐没。
《二零一六年九月三日夜》
入夜,路过家门前的中国中车运动,
已经用白天的车轮碾压过我,让我平铺在中车之道上,
让我倍感到人情渐冷。
寒冷,取走了月光的银子,在充当一个国家的粮饷,
让我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黑夜里,
站在父亲空留的床榻边缘,摘下两片眼镜,
放下受雇于一个王朝的垂死记忆,
放下人生之外的许多恍惚。
恍惚的黑夜很快变得更浓,模糊了青年路和新竹路的路口,
路口,正在吞下一些新鲜的日子,
正在被现代汽车、火车、高速列车快速碾过。
而八十岁的老父亲佝偻着身子,
横卧在医院的病床上,横卧在生活的遗憾中,
代替我的花白鬓角,我似乎是父亲晚年的残局。
《我不是活在人间烟火之道上的样子》
打开窗帘,窗外的“拆四小”仍在继续,
丢下的残垣断壁在见证人世,
而盛世,却容不下个体的小,
也容不下活在大西北杨改兰一家人死亡的消息,
更容不下钟磊一家人的沉默。
盛世的美好有些可疑,像挖掘机挖掘下水道,
在维修二次供水,在用管道见证水,
水在见证水渍,水渍包围在灶台的外圈,
让缺水的日子,调制不出一碗面羹。
像前几天的杭州G20峰会,让北方人奔往南方涌入鹅卵石铺就的园林,
让鹅卵石传出一种呻吟,像梅雨融入泥土的咸涩,
湿透了我的裤腿,让我无法消受冗长的日子。
就像在眼下,把我支付给盛世,
尔后,让我站在窗前思忖着一件小事,炉火和柴薪,
又抱紧浑身的冷,抱紧活在人世的沮丧。
沮丧让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父亲,见证医疗保险和养老金,
见证贫穷,就像父亲在公有制中的落单,
素面朝天地望着医院的白色床单,为贫穷提供暗示。
也暗示我的后半生是盛世的另外一种样子,
我不是活在人间烟火之道上的样子,
我破败于人间的造化之外。
《以诗为名》
把诗歌写成秋天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却丢不开这种诱惑,埋伏在一片焦虑的天空中,
想抓住秋天,想留下一只飞鸟的影子。
而折磨人的飞鸟,总是随着骚动的雨水在瓦片上尖叫,
在尖叫之后,空留下一粒鸟蛋。
我在一粒鸟蛋上写下我的小名,
再把三块石头当成心跳,并且让三块石头开口说话,
说出荒寂的芦苇像一种幻觉,
生化出翅膀,羽化掉我,我只是在秋天里走失的一个人。
《半首诗》
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我把一首诗切成两半,
剩下半首诗留给第三天,
第三天的时间变成两个半首诗的对角,形成三角形。
三个锐角,在对抗大主义的是非,
耗尽了美学的一半,像半截香烟,
烫伤了我的左手,扎破了一个傍晚说:“诗写到此为止。”
我执意写下去,把诗意裸露出来,
裸露出两个半首诗的因果关系,
像希特勒在宣讲独裁的判词,把人性榨取一空。
在2016年9月7日星期三的下午,
烂掉了书写诗文的铅笔头,
像我的无头身子瞎掉了思想,又遭到诗性的棒喝。
在写下诗歌的第十二行之后,写得几乎离谱,
像一个异教徒,被紫红色诅咒,
被关进一扇红漆大门,像一只丢魂鸟儿。
紧跟着是无处不在的夜,
在脸盆上,在书桌上,在床单上,在衣服上,在拖鞋上,在棉袜上,
和我的身体睡在一起。
我梦见我怀孕了,一个傀儡用我的卵巢誊写半首诗,
写下:“死亡的露水,霸占了诗。”
紧接着,我把半首诗写成坠胎,想把我和傀儡分开,
打掉了一次小苟欢,小苟欢却在裂胆摧肝。
《历史的雪,教导我的身体成为火焰》
雪,回到清澈的水,
身体,回到火焰,这是真相的必然。
而历史的雪,在用言辞抬高历史,
高于未来,让历史和未来共寝一席,偶然在标记必然。
历史已经不是灵魂的影子,倾斜成15°斜坡,
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上说:“自由不是自由神。”
阿多尼斯在用身体冶炼时间,
在说:“世界是自由的一半。”
鲍勃•迪伦说:“剩下的一半是自由的石头,也是滚石音乐。”
我怀着一种隐忧,蛰伏在中国北方的大雪中,
在排遣这些话语,在说:“万物如斯。”
我在用灵魂抵抗存在的危险,
在诗歌的词语中穿过世界的出口,走出雪的假象,
在以必然的未来真相关乎我,
把自己的身体点亮,点亮时间的眼睛,
在变成一个国家的证词,变成自己的证词,
在说:“我是诗歌的火焰。”
《十月旁白》
十月像古老的十字架,在神话中昏睡,
在梦中差遣我,在秋天里如鼠兔奔突,丢掉了一双鞋子,
去找粮食,去找草,
而草木的秸梗塞满了我的气管,在接地气。
我喘着粗气,又被秋霜包围,
秋霜在逼迫我跑进一座老宅,忘掉稀世的米粥飘香,
躺在大梦初醒的床上,
在仔细聆听家国门外的些许旁白。
旁白像无常的一场薄凉,在冒充某些神物,
像十月与十月的乖合,又越过了中俄边境,
在乌克兰堆起一座孤坟,
堆起对人世的不屑,在说:“亲切的敌人又回来了。”
一错再错的十月,在破坏民间的好风水,
在与一场想饿死我的冰火交欢,
而一提起风生水起,我便会误解一场活命,
在用草绳捆绑住秋葱的尖叫,也捆绑住自己的坏脾气,
在用白菜包裹住即将被风吹走的米粒,
再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小命,
全然不顾十月的一场肃杀。
《人神赋》
人世间总是乱,乱得人神不分。
比如老子在用《道德经》的一件小器具,刨除自己的命,
老子不是老子。
我也不是老子,在三千五百年后偏安一隅,
坐在一个蒲团上和菩萨聊天,
说起忽白忽黑的天空,弄乱了我的小名,
说起少年青丝转眼间变成白发,说起我的命里也有神的命。
我在命里和神我顾怜彼此,
在用半生的诗篇诛我身心,我恍然成为前朝的旧事,
我和神我在各领各命。
《黑夜帖》
黑夜耸起双肩,用街市的灯火吞下几粒白药片,
说:“北斗七星不是天空的圣母。”
我们在黑夜中凿壁透光而来,了悟和挂碍已是双双难求。
两个无法安放的肉身在睡前絮语,
在杜撰人神共性的献词,
献词压弯了光线,晚风却在自解绳索。
妻子说:“观自在。”
我说:“第二自我。”
而在窗外,几个外省的民工在油漆住宅楼的保温外墙,
像蜘蛛被黑夜的黑烧得漆黑,
悬挂在死亡一侧,像被人间烟火淹没的祖辈。
父亲说:“殉道的遗风将缺席骨头。”
母亲说:“饥饿的胃大于你们的眼睛。”
《某夜纪实》
漆黑的午夜,把我挤成床的一个平面,
把我变成午夜的飞行术。
而午夜在挥金如土,在打造流水和桃花的江山。
我想在吊灯罩上养一只飞蛾,
相约庄子,结果飞蛾却落在我的体内燃烧起来,
像封神榜的榜单在说:“神已经无法现身。”
我的身体在莫名其妙地闪光,撞见在午夜三点钟厮混的三个小鬼,
小鬼们在打赤脚,在说胡话,在搂搂抱抱,
在继续干着人鬼之间的坏事。
《杂诗之名》
把带刺的毒舌头从口腔里拔出来,
捆绑在诗歌之上,诗歌仍然被欲望的蔑视所控制,
诗歌大而无物,像东北王满身都是光的斑纹,却不是诗。
而老虎依旧是老虎,
像草莽间的一场暴动或一场盲动,在呼唤失踪的爬虫,
在说:“千百年来它已经无用了,应该回去了。”
我也懒得争执,把黑夜燃烧成灰烬,一如火绒沟的夜把老虎送回大山里去,
让这块地盘与我无关,谁能挡住两手空空的事?
我不想做一个雁过拔毛的人,已经厌倦了抓一把自以为是,
更不想指鹿为马,诗歌天下趋于虚无。
我没有时间去告密,在秘密中停下来,
站在东北王的阴影里,像你在昨天早晨咬开的半个白梨,
在和带血的日头对看了大半天,
又故意拉长一个故事,又把黑夜和白昼翻来覆去,
又用地平线写批注,地平线说:“我没有对立物。”
《仲秋附记》
仲秋的一场诗会被一枚月亮抬走,
走上舞台,踩碎了我的完整,从我的不完整中走过去。
而诗歌在敲打标记,
在打开月亮的缺口,在说出我的秘密。
我的秘密是关乎月亮仰起下颚所遮蔽的真相,即编号的骨头,
即私密的复仇,把我当成时间的刀锋。
我知道,泄密的霓虹灯在监视我,
在用虚假的灯光出卖我,在公报私仇。
最初,纤弱的灯光麻痹了我,在用麻绳捆绑我,我像一个在押犯。
后来,我坐在观众席中掂量起头颅,
在为耳朵和月亮的通奸惊叫,
叫醒身体离开危险的椅子,空椅子即标记。
《生死同道》
生死的来往只有一条道,我是如约而至的人,
从北大的未名湖畔经过,
突然冒出一句偈语:“把道德踢开。”
林昭白了我一眼,命运开始在1957年拐弯,
误闯入老虎、豹子和狐狸的天下。
在拐弯处,我把国家弄丢了,说不出我存在的省份和地名,
我的命里有一个破洞,
装满鬼气,在木渎镇灵岩山南麓游荡,
用铁丝网虐待自己,划破了皮肉,用一滴血写字或叫魂,
在说:“我们的肉身都是无常的影子。”
如今,我活得并不太平,天下布满囹圄,
无法预防生死中的一场哗变,
被关进监狱,监狱把我的头颅变成死亡的倒影。
我是有灵魂的人吗?我在上海经过一个苦口日,
站在提篮桥监狱的门口呆望清明,而清明依旧不明。
我在翻弄着一枚五分钱硬币,
掂量一下生死,生死没有真相,
阴阳两界都是骗局,
我开始坐在某人的坟头上开口大骂:“天下真他妈的老旧!”
我已经变成真理的余数,
穿过夜幕,从光阴的暗处穿过去,
像墓地的灵光,被灵魂安顿下来。
《去他妈的,大王诏书》
阎王说:“把八千万人的纸钱上交国库。”
我说:“八千万人在激情满怀地挥动左手,在尖叫,
走上了长安街,和毛泽东撞一个满怀。”
毛泽东说:“旌旗十万也是一块破布。”
我说:“去他妈的,遍地鬼魅像催命鬼一样热衷于赶命,
在让轿车、公共汽车、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像人一样挤进大街小巷,
穿梭在一张鬼画的神符上,去景山上斗富,
而富可敌国的钱袋子却像一个皇帝的尸体悬浮了一夜,
在让无主的江山三易其主。”
我在2016年的鬼节里幡然醒悟,在与阴阳两界的大王令背道而驰,
在命里逃命,又步行于人行道,
又停在一个早餐点吃包子,喝黑牛奶,
之后,又解开一生的诅咒,在把两个诏书撕成两半,
抛下两地书,抛下人鬼之间最露骨的事,
然后,活在余生的所见之中,
闲坐在命中说:“我活我命。”
《舆情报告》
个中的宿命只是一个人的命,是我。
我的活命原因却有了舆情,登上了《舆情日报》头条,
我惊讶于监视,产生了恐惧感,
开始在2016年7月8日的夜里念白,
说起五十年的经历,在情急之下,打碎一个60瓦灯泡,
在一阵阵的追心鼓中排练京剧,
我和爱人不分剧目唱起沙家浜,智取威虎山,
父亲也从卧室里走出来,唱起白毛女,
又说起旁白,说走一步算一步,光阴似箭,换了人间。
我的孩子把头脸蒙上花被单,
躺在床上说:“生活的话语多是病句,你们越活越不像自己。”
我又从红色收藏的抽屉上拔下一把钥匙,
打开八本样板戏,有一本已经坏死,
是白毛女,白毛女却用九尾狐的指尖掐掉了自己身体的白。
我明白,活命的命门有各种口令,
有第一道门,也有第二道门,走过第一道门的人是山东人,
像武松提着一根梢棒走进宋朝,
宋朝的街巷却拐过一个弯,把武松送走了,
矮于清明,宿命只不过是一个词。
走过第二道门的人是东北人,提着自己首级在喊:“王者归来。”
是我,我在鸿门宴席上想喝酒,想说出自己的出身,
想用一双筷子在空中练习隔空抓物,
在老家的房顶上安排一场月华,月华在演示模糊论,
像我坐在柴垛上吹口哨,
我的样子令人拍案叫绝,戏迷们的样子也堆上一个小山坡。
我看见了我的宿命,也听见了宿命的律令,
我已经无法和虚构的盛世和解,
想换一种活法,换掉恶作剧的乱,换掉天下的子宫,
换掉天子的头颅,从头再来。
《黑暗的阳台》
蝙蝠和老鼠在我的心中尖叫着,
越过市长电话,说起在阳台上无法烹制的早餐,
而市长像喝醉了酒,
在借用女秘书的嘴巴说:“脱落的阳台没有阳光,也没有早餐。”
我在抗辩:“权贵欠下生者的生,也欠下死者的死。”
我戴上贾敬龙和夏俊峰的假面具,
在诗歌里和强权说:“不。”在为十月的权贵写诗送葬,
而腐败的权力把我感染成一个病人,
病倒在市长的旧城区改造工程中,病倒在四面透风的阳台上,
病倒在十月敞开的坟茔中。
我像饥饿的蝙蝠和老鼠,在一个愤怒的夜晚去加班,
去抓一把红色的硬币,十二个红色硬币却划伤了我的手,
把我的十个手指变成黑色的曲线,像蝙蝠和老鼠的爪子,
抓破了鼠辈的黑暗生活。
而黑暗的生活继续涂抹在一个工厂的栅栏上,
像一缕缕有病的阳光栽倒在鼠辈的日子里,
栽倒在死亡的热切中,在用饥饿的嘴巴吮吸一个红色乳头,
又消失在黑色的碱液中。
《黑暗的谜语》
此刻,黑暗的冷风吹进思想的子宫,
在把思想置于一场白光中,错成几处水渍和薄冰,
睡在荒谬的修辞和观念下面,
睡在一场古老的谜语中。
哥特弗里德•贝恩说:“谁写诗,谁就会反对全世界。”
我开始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抽烟,
写诗,把我写成一个蝙蝠,又披上宽大的黑风衣,
在一个孤寂的夜晚滑行,领走一个村庄的破败和屈辱。
尔后,却摁不住平民的烟囱,
炊烟在把我变成鼠辈,在把一双仁慈的鞋子放在一个洞口,
留下隔世的伤痕,偷走死亡的油灯。
而我的秘密却被一只黑猫叼走,闷死在三个容器中,
装满一个装满黑牛奶的高脚杯,
藏下保罗•策兰的旧疾病,像纳粹的空中坟墓。
又装满了一个钵盂,又让黑夜蹿到别处,
像和尚在说:“和尚在,钵盂在。”
我又被装进一个药罐,像伪道德的药渣在保留记忆,
记住撒在黑夜中的黑芝麻,记住绝望的美妙。
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唱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人在唱和,
在说:“地上越是黑暗,我们就要把心打开。”
此刻,我在把我当成小油灯的小贡品,
凭借死亡之口说:“真理不可腐蚀的核心尚在。”
《反切的真相》
真相叠加在谎言之上,
躺在一面镜子的背面哭泣,真相不是指尖指认的春天。
鲍勃•迪伦说:“真相,只不过是在积累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看见一辆坦克碾过谎言,把真相带走。
我用真相指责谎言,除了苟且还是苟且,
苟且的反作用力却很冷,很凉,
冷却了我的手指,僵死在一个无言的国度。
弗兰兹•卡夫卡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真相,但所有人都能成为真相。”
我陷入被非法的消遣窘境,像草民在自言自语。
我呆立在十月的冷风中,
想活得清浅一点儿,再清浅一点儿,
像雨后的燕子经过一段水路,点破水的形状或回忆。
而我的嘴唇再次遭到枪击,
流出的血像红豆的光,在凄惨地燃烧着,
燃烧在中国南方的一场梅雨中。
梅雨的阴魂不散,再一次在一个无法分辨的瞬间出现,
像一个大红色的猴子,从腐败的血桃里跑出来。
我已经成为真相,在让强暴的历史经过我,
在做庄子的信仰楷模,像蝴蝶一样飞出庄子的梦蝶轶事,
飞舞在真理的一角,嗅着一朵出水芙蓉的小花,
嗅着水,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自信之年》
不惑之年和天命之年无法拆解,
而无解或解都是人的穷途末路。
四十岁的牙齿在漏风,
挡不住朝廷抛过来的一把铁斧,铁斧胜于劈柴,
错把西风当东风,劈下一地鸡毛。
有一个骗子在说:“用梦呓哄大的孩子,总以为梦有精密的刻度,
大于北纬45°,大于中国的东北。”
又有一大群骗子在说:“一个愚氓的人若想胜过一张鬼脸,
就要把红糖裹在怀中。”
我在五十岁之后离群索居,感觉老去的时光很累,
躺在老去的一张床上呻吟,
丢开身体上的魔术,像一个活死人,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也找不到和一张木床的相同木纹。
我在喃喃自语说:“他们在用一个铅封封杀我。”
我的余生有毒,在拆解铅封压盖在牛皮信封上的漆,
在揭秘,在吐血而死之前,
从身体里抛出一大群井底之蛙说:“它们一开口就说错话。
我要说出活着的真相。”
我在把糟糕的活法,用邮递或快递,传递给全世界,
我不怀疑,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傍晚,坐在饭桌前的小叙述》
傍晚的饭桌上有辽阔的自由,
像一碗稀粥,三个面饼,一碟凤尾鱼在说着文言文,
在说:“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
这时候,老婆的脸倾向窗外,
看见窗玻璃融入天空,像水,让凤尾鱼漫游过去。
此刻,我发觉傍晚也是水的谜团,
让我像一个漫游者,在生活之余把自己的影子拉长,
貌似在深水中活下来的人。
老婆说:“你在愣什么神?”
我回过神来,在傍晚的饭桌上寻找自由,
自由除了刚才所说的嗟夫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和洞庭湖上的白鹭相对称,
刚才的每一个词都是凤尾鱼的险滩,
只有窗外的雾霾还在,路灯的祈祷还在……
《存在的存在》
如今,雪花在免费参观盛世风景,不读一列火车,
让来路不明的火车,停在了大秦帝国的前面。
在雪花的前面,没有美丽发生,火车的道路偏离了灵魂的开端,
仿佛被战国的硝烟所操控。
如今,老子老了,庄子的蝴蝶也老了,
惟有我的人生寂寞在一张水墨画上倾斜,又跌入一翁易碎的瓷器中,
像一头水牛或一只蝴蝶,在回答恍惚人的提问,
止于时间的皱褶,又止于远方的水。
《午夜酒或大雪记》
慧,你的《雪笺》在填写诗的空白,
漫过了伊什克塔乌帕纳河,扩大了大河的水域,
横在尘世,像苏轼的《河复》横在入世和出世的灵魂中,
像你心里的灯,在说:“我辈岂是蓬篙人。”
我在午夜的一杯酒水中大叫,
在喊:“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七十余日不退。”
或许,此刻的应答早已化为乌有,
但是,三块燧石在冶炼时间,时间的眼睛开始醒来,
突然看见七十个记忆敞开一个缺口,
在让西西伯利亚的寒风长驱直入,
穿过天山和长白山,穿过神性的谶语和诗歌的美学暴力,
在让东北的雪和西北的雪相互交叠,
组成此生的雪笺,让肉身存在的证词组成灵魂相认的证词……
慧,据说彗星划过的夜空在保存记忆的隐忧,
像我在午夜酒或大雪中记好的诗行,
把天涯咫尺复写成咫尺天涯,
在复述着长春和阿勒泰之间的美好,让李白不知所措,
在说:“我醉欲眠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知水江南侧记》
突然,我抓住了岁月的尾巴,
又看见了时间的蓝眼睛,在发光,
让我像一个鼠辈,逃出一桌宴席,像知水江南褪去霓虹灯的色斑。
年关却没有自由度,又传出了玄学的证词,
一小撮人集体说起生死有命。
我一个人也有太多的理由说出厚黑学,
却欲言又止,在一个充满雾霾的城市,绝望于未来的世道,
喝上一口雄黄酒,滋养着本真的透明,呼吸出自我的单一。
我在圆形的餐桌上找不到民国的一件银器,
也摸不到乌篷船的船尾,让我在中国东北没有理由忘记中国,
在知水江南的二楼翻过断桥,
在冬天里和自己相遇,看见自己的单薄。
有人说起八十年代的天安门广场,说起标语或旗帜,
再一次还给我一份火焰,
像魅惑的跳动,妆点着幻象的空白。
而颓废还在,我还在借助一个女子的耳朵坐在我的旁边怀旧,
仿佛听见商铺的灯笼,在风中勾勒一个后现代,
恍若在模仿理想主义者的文化构图。
而纸上的寂静已经深入石头,
又在石头上绕行,避开了石头里面的谎言、欺诈、捣乱,
像一粒蝉鸣,在说出自己的明喻。
《忽然,想打个电话和董传雨说些什么》
在风雪之夜,失踪的明月不再燃烧,
说话的人却自罚三杯,
在说:“乌鸦被洗白后,会把一辈子的黑吐出来。”
我感到时间的阡陌在长出尖刺,
刺伤了十月,在排列一些虚妄的字符。
当然,不是高粱、玉米、小麦、大豆走在秋天的根部,
也不是李杜的诗词注疏。
当然,也不是西红柿、茄子、黄瓜、角瓜在盛世开花,
让圣贤像博尔赫斯的老虎斑纹,
从久违的山坡上跑进失踪的黑夜里,让黑夜纹丝不动。
董传雨在说:“酒后,各位作鸟兽散。”
我说:“上天,不会收留苦命的人。”
此刻,风雪之夜安静极了,
我们在一个复制的王朝中熬着啼饥号寒的小嘴之年,
谁也不说话,像乌鸦的替身,在体验在阿婆家中的一场小坐,
又看见写在小黑板的手机号码,
在对应一堵残垣断壁上一千三百八十年前的唐朝,
想打给唐朝听,在说:“瓜蔬果腹,山花浴眼。”
《我摁不下心头的井水》
我一个人雄踞在北方,在七平方米的地方走动,
走进诗行,淹没在美学烟熏的小屋中,
忘记了点亮灯,坐在黑夜里抽烟,用一支烟蒂点亮夜。
在想,我要走出后半生也走不出去的居民小区,
从后花园走出去,走出幽深的巷口,走上四通八达的十字街口,
像一盘未下完的棋,
让灵魂在一幅水墨画上开始走动,
把身体的哭泣留在黑白的荆棘中。
像一口井水把黑白两色晕染开来,
让青苔把三块石头染湿,染绿,去诅咒一个王朝的嘴唇。
《江湖之远》
锦衣卫,巡抚,纪检监察,巡视组越来越相似,
可我不想做一个告密的人,
心中自有一杆秤,在用点点星火举事,
在用逼上梁山的铁布衫和朝廷的八卦掌相互过招,
又一个转身,隐忍于江湖。
而水泊梁山,南京,北京是多么相似,
像江湖之远,让我的半生酣梦猛醒于惊雷,
让我看见我的棺椁在黑色的风声中,被风吹得越来越红。
我坐在银色的月光下磨刀,把刀磨得飞快,
在提防着山大王放出毒蛇咬我。
杀身取义嘛,只不过是一死,我要把我的身体劈成两半,
仆倒在我的一左一右,
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左撇子了,再次唱起风萧萧兮易水寒……
尽余欢吧,让图穷匕首见出我的头颅,
让死亡领走死亡的快乐,
我知道,在如今还有十万生辰纲可以任我消磨,
坐在我心里的王侯仍是一块冷铁。
《恐惧症》
立冬之后,下了两场雪,第一场雪像我的眼神落进泥土中,
在地平面以下,变成时光的阴影。
第二场雪落在我铺在窗前的草帘子上,
像在冬天里活下来的羔羊,咬紧牙关走在冰面上,
走出饥饿的一种担忧。
我也习惯了熬着饥饿的日子,看见铁栅栏在移动岁月,
滑出年关,又倾斜在冰冷的屋檐上滴着冰水,像单调的日子。
我感到口渴,吃掉爱人递过来的一个桔子,
说:“桔红色在怀旧,卷走了八十年代的老照片。”
我开始写诗,在贫穷中寻找富有,像卡夫卡的甲壳虫啃着天空,
啃着死亡之外一场相见。
而十点钟的夜晚是这么虚弱,像睡眠的白纸,
跪在饥饿的钟声里,在念叨着我和爱人的名字,在床上做梦,
梦见我和爱人被两场雪漂白,
又把两个人的身影夹在两场雪中间。
《时光之书》
在时光里跋涉,就像在七月的某日早晨,
我提着一个破水壶从松原市同心医院里走上乌兰大街,
像《红灯记》中的铁梅,把红灯点亮,
去讲述后半生的故事。
我在一步步追问:“哪里是家乡?哪里是远方?”
而扶余路是弯曲的,在上演人生的实景,
没有保留住童年的一缕清风,
错过了拂晓的曙光,只留下暮年的沉思。
沉思,击破了水壶的内胆,
让哗哗作响的水银或玻璃去寻找诗歌的影子,
去让松花江水追赶回家的一场仪式。
而我却像一个秃顶的老演员,
站在诗歌的词语上起义,在建筑物的包围中写下谶语之诗,
借用松花江大桥洞,叫喊着我的小名,
又用两根铁轨拨开我的莫名,
在一片红色的风景中,交出死亡的火焰。
就像在此刻,我逃出火车头的灯芯,
在红与黑的哲思中写下告白,在说:“旧时光没有夹隙,
八月家乡只有三个陌生人的身影。
《我宁愿孤独一人》
哦,今天,冬天。
刚好可以开一个玩笑,像来历不明的孤独,
像一块碣石,在以病为师,停在了大海边,
压住了大海的舌尖,在诊断海水的单一,在说:“孤独不是单一。”
哦,大海藏不下孤独之根,
也担负不起伶仃之名,已经典押给功名,
已经不是人生谦词,在世风日下的泡沫上动荡不已,
卷入中国的梦境,深陷在视者皆盲,闻者皆聋之中。
哦,孤独的一块碣石,在为大海定罪,
在说:“我的身体在疼痛中炸裂,已经变成三块碣石。
三块碣石在时隔三年之后,
在放大身体的秘密,在摆脱一个平面,
在道德经的谶语上登陆。”
《立体论》
众所周知,我像精神的立方体,
在某个夜晚把我放在一面镜子中,变成一个多棱镜,
不说话,在多棱镜里呼吸。
相信一盏灯吧,灯光在推测现实,在反对水,
让我的脸分化成许多面孔,
让我在一面镜子中恍惚地看着自己,在一次醉酒中醉倒两次。
我在多棱镜中伸出两只手,
抖开一匝地平线,把分散的身体打上一个死结,
说:“我有不同的我,可能是不同的透视所致。”
我在醉酒后开始醒悟,世界像我混乱的影子,让我坐在一块跷跷板上,
把脸涂上三种颜色,像三盏灯光的斜坡,
在说:“在精神的立方体中应该有动物,
像博尔赫斯的老虎,把猫头鹰和蝙蝠拴在光线上,
在现实生活中从事象征性工作。”
《在客观之上》
子时,梦在推测未发生的事,
抑郁者却咔嚓一声把梦折断,梦的解析,猜测,预感,
奔跑,写诗,只是浮生一日。
卯时,我只是一个借宿的人,开始起床穿衣,
在洗手间里洗漱,把香皂泡涂满脸颊,
在接受水和毛巾的擦拭,擦拭掉去日的烦恼,
然后,和客观现实和解,喝下一杯白开水,省下一顿早饭。
我开始为腐朽工作,像理想主义者在丢东西,
从六楼走下一楼,倒掉昨天的垃圾,
而有些东西会从垃圾袋中跑出来,譬如衰老一词,
缠绕在怀疑者的无名指上。
我担心洗手池中的水会跑出来,从一个抑郁者变成一个怀疑论者,
反身,又走回房间,打开电视机,
看了一眼早间新闻,给今天的天气打一下分,
分值不高也不低,却在零度以下。
我在辰时来临之前咳嗽两声,两声咳嗽破坏了完整的神经系统,
有一种绝望的痕迹,不仅是星期六和星期天,
有时候就在星期一的每一个早晨。
《浮生录》
诗歌的空气被偷换掉了,自我被雾霾取代,
像天空飘着冒烟的一顶草帽,
产生了一种恐惧感,第二自我乃是两个深渊。
像凯旋路和长新街描摹的十字,从现实中抽离出来,
用嘈杂声充当诗歌的配角,
演绎成无人过问的蒸汽机车,停放在机车厂的一个密室中,
企图让上访的人翻墙而入,
暴露出讨薪是一件露骨的事。
而被关在工厂大门外的每一次叫喊声,
在用欲望替换决心,又从空气中闯入,又慌乱了一个有良心的人,
逼迫我说:“不要去碰生活。”
我突然高喊一声祖国,之后却忘掉了生活的欺骗,
又在我和自我中发出一种嘀咕声,
像四盏灯照亮办公桌前的我,
在用生活的暗示记录下每一天,把记录写在一张张小卡片上,
写上:“梦想的哲学读本。”
而哲学的读本不是宗教,让我心不在焉,
让我看见乔山中的《草帽歌》坠入生活的峡谷,
在《人证》的电影中产生荒诞感,
像一片雾霭连接着一片雾霭,笼罩着我,恍惚着妈妈,
妈妈,在幕布背面伸出手来抓我,
我在逃跑,活像奔跑在夜生活中卖淫的一个人。
《一个夜晚的三种姿势》
在昏昏欲睡中寻找安慰,安慰却是谎言,
像一个夜晚的蚕豆或豌豆,在夜晚的房间里出入三次,
只看见我,呆立在一片雪花中。
雪花的冷,冷得要命,让难熬的日子犯起老毛病,
在为五十岁难过,晃荡在老房子旁边,
让我无法变成生活的永久作品,
让冻手冻脚的年根,不能为贫困消毒,在窗玻璃上变得反常,
戴上假牙套,咬碎雪花贩卖的假日子。
我开始在半夜两点钟起床,和鉴宝专家探讨古玩,
说:“我是真相的罪犯,还是信徒?”
鉴宝专家说:“你不单靠面包活着。”
我告诉他,我只不过是趴在生活表面的一个虱子。
我在半夜三点钟问我是谁?
自我和第二自我,在解读现代生活的一个骗局,
就像夜晚的一张床,睡着一粒阿司匹林,
睡得很糟糕,像卡勒德•胡赛尼的风筝,被人追赶。
我在凌晨四点钟,颓然地躺在沙发上打盹,
在用节能灯泡点亮夜晚的气氛,
像一个见习护士,在牙科医院的诊室里拔牙,
像卡勒德•胡赛尼在说:“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好。”
而一个夜晚的三种姿势,却把我的身体当成侏儒,
先验于一所老房子,先验于人的欲望,
先验于一个人的空想,在一个夜晚中佝偻下去。
《一个正午的证词》
我在把自己放在七尺之外昏睡,睡在灵魂里,
让身体变成飘忽的往事,
在精神的口袋里安于天命,
像被篡改的生命,像被肢解的银杏核或苦瓜蒂,
被弃于沉默的虚无中。
而思想、真理、谎言在墙角的垃圾中争吵,
模糊了窗玻璃,
模糊了菜园子的茄子、柿子、辣椒,还有一棵树上的青李子,
也模糊了生活的心跳,在化成灰烬。
而我仍然躺在一个筒子楼的客厅里睡觉,
想象着被销毁的青春和阳光,
在一楼的长长走廊里,摸索着电灯和水管,
想改变晦暗的生活,想和灰尘说话,
说:“请把我的身体变成水。
放在一个破酸菜缸里和白菜酸一起,
然后,再从一道裂纹中溢出来,
只留下陈年的沉渣,再肆无忌惮地腐蚀一次空气。”
灰尘好像是挂在二楼的楼梯口,
好像是吊着一个花盆,吊着一个小女孩的哭闹声,
我感到恐惧,闻到了一种呛人的辣椒味。
我突然惊醒,妻儿在叫我吃饭,
我猛然坐起却一言不发,我无法把身体安放在一场旧梦中,
此刻,一只黑猫在窗台上加入一场精神的争吵,
它向前七步,加入正午的争吵,
让三个灰麻雀飞过一个绝望的正午。
《在东北师大校园中走向小我》
我走进东北师大的校园深处,
一个人凝视着史苑的墙壁,像时光的黑薄饼黏在史苑的匾额上,
暗在历史的虚处,在历史的虚处渐渐老去。
我的命运曾经爬上一棵白桦树,
曾经指认过一朵浮云,而这朵浮云却没有把思想撑住,
支离破碎的命运比繁茂的树丫还多。
我又走进一片松林,在读着石刻的笔式,
在一块宿命的石头上描摹学海无涯,海字却没有在窄小处变得宽大,
苦海又一次把我掳走,我的抬头纹变成静湖的水波。
而今,我比李洵还要凄恻和抑郁,
坐在仁爱阁上,用斜睨的眼神拷问历史,
历史却蹲在水里变成几个石墩,把肺叶里的浑浊空气呼吸出来。
湖水中的荷花还在书写着春天的札记,
在假装纯洁,在偷换掉春天这个词,
只丢下一些败叶沉在水底,在乱石中颠倒着身子,开始生锈。
我坐在仁爱阁中开始犯困,
又在慵懒中撑起双眼皮,去瞭望八十年代末的青春片段,
我看见我从桦树皮的眼睛里走出来。
我惊讶,我看见我死去的青春在弯腰为我提鞋,
在黑夜为我研墨,在暗处为我立命。
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魔法在身,
让一个我接着一个我向我走来,我用双手挡住,
挡也挡不住,我对我说:“你最好别挡住我的去路。”
《凯旋路没有凯旋》
凯旋路的凯旋是一种命名,像白云飘起来,
像我在三十年后返回了凯旋路,却把三十年的青春弄丢了,
丢在生锈的铁轨上,蒸汽机车不冒烟,
在给童年的记忆打补丁,天空在一朵白云的背面一动不动。
小时候的小像土坯房,丢在二道沟的沟帮上,
被穿着活裆裤的裤衩楼霸占了,
让我想起曾经有一棵杏树,在一个春天里热闹过,
吵得把春天当成指示,
从1957年起蒸汽机车在长春机车厂里响了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还没有完,蒸汽机车流产了。
现在,扶贫市场在跟着凯旋路跑,
在沿着长新街一路往伊通河里跑,把英俊乡挪进了市区,
混编成北人民大街,在北人民大街上只有我这个人民在往凯旋路上走,
走得和凯旋有些相背,
一连经过多次下岗、应聘、下岗、应聘,在企业重组中崴了一次脚,
又一次走上了再就业的窄胡同,
在康泰市场旁边卖瓜子,让黄昏的向日葵低下头来,
在每天傍晚都能看见旧火车从凯旋路的西边开过去,
一节节走个没完,走得我越来越害怕,
仿佛是我的影子,被一种神秘的黑色压下去,
像自己吓唬自己说:“小时候我到底是谁?”
只有一粒黑瓜子躺在梦的口袋底,把白天的生活咬个牙印,
在说:“口袋里面装着不同的生活形状。”
《老镜子里的深渊》
我想扮演一个角色,
而我却和民间婆争吵起来,争吵在民间婆饭店二楼的210包房里。
民间婆是朋友的饭店,
在饭店里挂着一面民间的老镜子,老镜子里有我的敌人,
总是脱帽向我致敬说:“你又来喝羊汤了!”
我感到气愤,在往羊汤里加上胡椒面,
滚热的羊汤冒出一个个气泡,气泡在嘟嘟嘟响,
变成了癸巳年秋天的白露,像灶王爷居住在我的鼻子里,
让一面镜子吃惊,惊走一张脸,
只看见艾略特的荒原,在头顶上左右摇摆,
摆动出诗歌的悲凉意义,在一面镜子中演绎出我的到来。
我来了,可是诗歌在一面镜子里变得冰凉,
凉得所剩无几,在时光里发芽,
像夜空的弯月,约等于1965年偏见的大风雪,
在寻找公社丢失的羊群,两个受伤的小姐妹,两个凋谢的花朵。
而我却在命运中走进诗歌的白色,
在以一只狼的名义在一面镜子里嗅来嗅去,
让镜子的白和冰雪的白一样发空,空出悠悠的滋味,
空着一半真,一半假,
让我和我面对面。
《在一个春天里,我又矮了下去》
我惨败在一个春天里,一败再败,
败在一朵迎春花里,在泛黄,败在一朵桃花里,在泛粉,
败在一朵梨花里,在泛白。
我说:“我败在语言的风景里,风景像两个盲目的眼睛。”
我在我的心里晃了晃,
又败得一塌糊涂,躺在一枚月牙上变凉,
变成我的分歧,我不能饶恕我,我无法拯救我。
我去纠正前半生的一场错误,
抓起一把刀说:“为命奔逃,我逃得心发慌。”
我歇在一片草地上,在席地而坐,
又藏起四肢缩成一团,在变小,小得像一枚黑色印章,
在一张白纸上耽搁成一滴血,
又变成黑暗的核心,又被一张张白纸削成无,
又在地下矮下去,矮过处暑、白露、秋分、寒露。
《忧郁的样子》
马云说:“十年的中国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明白他的样子,像皮影戏中的一个个小傀儡,
在一块破布上抖动,底色是中国白。
我说:“五十年的中国把我变成一个知天命的人。”
我已经明白,王朝还是老样子,
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把指鹿为马典故点开,
点开赵高,也点开司马迁,在公元前99年的宫刑中看见自己的样子,
在每一个带血的早晨写好如下诗行,
“冬至后,在窄窄的一张工资条上计算月收入,
岗位工资:1350元。岗位计时:1190元。工龄工资:230元。
奖金:0元。独生费:0元。提租:14元。
养老金:363.41元。公积金:364元。
失业保险:45.43元。医保:103.81元。”
我除了排列好上述清单外,还在每一天里保存好这些古老的忧郁,
再用古老的忧郁把诗行揉成一团。
《我和曼德拉在黑夜里一起打铁》
我和曼德拉都活在铁的沸腾里,是两个咬紧牙关的人。
我以身怀六艺之能在锤击铁的胸口,
铁却没有苏醒过来。
我在设计中国的提速火车,
火车却变成了陌生的光阴,把我丢在了中国东北,
在沉默中沉默,挤不出中国的门缝,
不能到达好望角,也不能到达埃及,
也不能到达金字塔的塔尖,我被时光弄丢了,
像图坦卡蒙王被一粒沙子吸住,
丢在了沙漠中,裹着一支毒箭,又把历史的记忆丢在了脚踝中。
现在,曼德拉死了,我知道曼德拉是一个黑人,
在把自己当成铁匠,在黑暗中制造光明,
在把铁打成时光的利器,在把九十五年的黑暗刺死,
最后,让三个狱警夺走他的一根拐杖,
他倒下了,在和地平线保持平行,
地平线却无法保持平静,让世界像一只灰麻雀一样向他飞来。
我和曼德拉在一起打铁,我的感觉像一道铁丝网,
在我的前方把黑暗的地方擦亮,亮得像流星,
藏在我的眼睛里,又擦亮了隔世之远。
我们在生锈的时间里继续打铁,叮当声把我的灵魂敲得生疼,
我看见曼德拉点亮了我丢下的半根火柴,
又蹲在中国北方的黑煤堆里点火,
在燃烧我的舌头,让我的舌头敲打民生这个生词,
把民生敲打成铁的本质,
把马蹄铁的一边磨得十分锋利,划破白月亮的黑脚印。
又一下子割下马厩中的马灯,去追赶南非,
又生成若干光年,让加倍亮起来的日子越来越多,
我庆幸提速火车卷走了我的黑暗,
我大于黑暗的总和。
《反之亦然》
在筒子楼的走廊里,我听见了水房的流水声,
想起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筒子楼的走廊却灰暗无比,我伸手触摸着海子的《太阳》,
从天空的鼠眼中解放出来,
独立成为海子的器官,像诗人之眼。
海子看见我像海子一样,走在筒子楼的走廊深处,
深入在黑暗内部,逼退野兽,
听见青铜器和铁器以及瓷器相互碰撞的声音,
看见它们身上的斑痕和锈迹像鱼鳞,
在吃掉月光,在一口深井中还原成一条鲨鱼的影子。
此刻,一只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
站在走廊的过道中间舍不得特权,在暮色中打劫,
在说:“把诗歌分我一碗还是不够。”
我从衣袋里掏出手电筒,在打开之后照亮走廊深处,
击退了讹诈,在说:“到此为止吧,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诗歌。”
我又攥紧一串钥匙,打开房间的门,
看见厨房里妻子升起的炊烟,
像一条鲨鱼,从打开的水龙头里游回深海。
《在清明时节,完成一种精神仪式》
跌落在长春市人民大街上的一地残红,
像解放前革命者的血,
从66路双层巴士的两侧剥落,
无形、无色、无味,
在空气中交换着时光的味道,交换着人们心中的空白。
我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看见南来北往的人们,
在风尘中垂头赶路,
在赶往清明,去看望那些令人心疼的人。
我是诗人,在举目无亲中经过虚无,
也经过海子,经过工农广场、自由大路、人民广场、长江路,
经过一些抽象的词,
不知道黑白两重天,在赶往蔡家公墓,去完成一种精神仪式。
我和母亲在墓碑前相见,
却看不见母亲流泪的脸,母亲一巴掌打过来,
说:“我经过一个王朝,心如死灰。”
我有些木讷,尔后明白,却摸不到自己无当的身子。
我活得和母亲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走在阴阳两界,在把内心的道德律东拉一下,西扯一下,
扯动时间的零头,在演绎二百零六块骨头。
我们走在时间的零头中间,
一头是鸡鸣曰曰,另一头是狗吠曰曰,
我们曾被鸡鸣狗盗之徒绊倒过。
《月光下的判词》
远方,没有诗人,
请感觉一下一座钟在敲打月亮,月亮上没有唐宋诗词,
没有,充盈的今夜,
没有,纯粹的星宿。
是的,几乎没有一个诗人是你的同行,
你已经穿过了耕云种月的人群,
你在用心灵过滤时间,在读着曼德尔施塔姆的《石头》,
在聆听石头开花的声音,
三块石头在正午的烛光下发光,不等于月光,
像你在遥远的海参崴说:“真理的歌唱是另一种气息。”
一无所有的气息,在月光的嫩芽中厌倦了祖国,
在变形,穿梭在此者与彼者之间,
像一个被流放者,在繁衍真理,在信仰黑暗,
在饿殍中停尸三日。
而寡情的国事,仍在谈论无趣的生死,
在抄录时间,录下了白骨如泥,
在用一枚纸钱堵住死亡的借口说:“白骨丢了,白骨丢了。
而你看懂了黑白,骑上月亮玩一场游戏,
翻了一下身子,留给人间一股鬼气,
在说:“我如传说一样久远,无形。”
《老小孩》
我是一个老小孩,总是说真话,
总是遭人暗算或毒打,
打在我五十而知天命的脸上,我的脸皮很厚,很粗糙。
我讨厌楚怀王这个人,空有一付硬心肠,
把楚国的江山弄丢了,
我也讨厌宋徽宗这个人,只会写诗作画,把苏东坡这个才子给毁了。
我在秋水之上写诗,写得放肆而无遮,
在《秋水悠悠》里说出前世,
疯着说:“我是楚国的三闾大夫,从汨罗江里游过来。”
而今,我在北京城中霸占一个国家的子宫,
在古琴房里叫卖民间溪水,
用梅花泡茶,在一滴露水里寻觅知音,
偶尔,也在流水中吹箫,
吹走一根毛竹的影子,我欠下毛竹一条命。
我哽咽,哽咽在巴乌中,
想说出下辈子的一句话:“我已经拿下中国诗歌的半壁江山。”
我在往天安门前的护城河中扔石头,
在打水漂,三块石头不见了,我欠下三块石头三条命,
欠下茅草屋檐三个灰麻雀,欠下祖辈三炷香火。
我走在撄犯返乡的途中,
在诗人的宿命里还债,欠下的债务却越欠越多,
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想哭,
坐在一个挑水扁担上,想哭,
坐在一个顶门杠上,想哭。
《在病中写给鲁迅一个诗札》
树人兄,最近我的身体有点小恙,
胸闷,气喘,咳嗽,
就一个人躲在铁桶般的小屋里,看着时间长成灌木,
看着枝桠刮碰你的胡须,
看着时间之果从你的胡须上跌落。
这是我的光荣,我抓住了时间,
也抓住了我,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点上一支烟,在烟雾里活着,
在香烟的焦油中生长,
生长成时间的颜色或形状,活成烟,活成一种淡蓝,
活成一种不安,像阿Q,像闰土,像祥林嫂……
我吧嗒一口烟,恍惚看见他们走丢了,
丢成了我看到的样子,他们在烟雾里摸索着自己的活命密码,
摸到了高莺莺,杨佳,钱云会,
他们从他们的名字上活过来,活得令人心惊胆战。
他们又在泛黄的烟丝中被我点亮,
点亮了反抗和尖锐,在敲打一个春天的门,
这些人的敲门声惊动了四邻,
四邻的人们在叽叽喳喳地说:“你是中邪了。”
又狠狠地关上了我的门。
我在病中暴跳如雷,又握紧拳头擂响四壁,
他们又推开我的门,
又把我往时间的深渊里推一把,
硬是把我和你推在了一起。
《在草窠里配一次草药》
傍晚,黑锅底的乌云从天上压下来,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人们在别无选择地奔走,
走进雨里,走进雨水的口腔,走上雨水的舌头,
在无罪中清洗掉蚂蚁的目光。
蚂蚁又爬上我的思想嘉木,
把我的灵魂做成木船,把我抛给大海。
我却不想死于非命,想在草窠里配一次药,
想在黑压压的乌云下打一个盹,
忘掉海燕在闪电中的尖叫,在大海上吐出的一肚子坏水。
我想在一捧黄土中安身立命,
想听见雨水在天雷上说话:“遍地都是无常的人。”
我在雨水中对着自己开刀,
挖去脸上的海燕、鱼群、蜗牛,洗去脸上的伤疤,
在弥漫的沙滩上说:“命根子是金子。”
我穿着蓑衣走上山冈,
和同命的人群一起活在草窠里,活出一个朝露苦短,
死在一捧黄土里,死出一个人样,
像在一粒草籽中醉倒一次。
《体会一生的虚无》
一叶绿茶穿着水裙子,在一个玻璃杯中跳舞,
像在梦里贪欢的诗歌,贪欢了一个下午。
我们喝茶,像头顶斗笠的采茶女,
在采茶,在摘雨露,在抚青丝,在琴弦上享用江山。
一纸江山却描出柳叶眉,
又描上了杏核眼,杏核眼把绿茶逼进时光的黑盒子里。
黑盒子在凝固的茶香中老去了,
我们隔着一个茶字和诗歌说话,
说起人生的朝露苦短,说:“诗无邪。”
天空的舌头又在夕阳里软下来,又说起人间黑话,
说:“你们去弃明投暗吧。”
我们奔走在博尔赫斯的一行诗歌上,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使我们难免一死。”
在夜幕下,我们把命握在手心,借着命的光线拔出身体的刺儿,
又用十个指甲划出十个白月亮,
划破天机,像一片片茶叶在摇动天象。
《试图打开一个象征》
一象征我就变形了,变成荣耀,变成光芒,
变成无名世界的旁观者,在旅行中抽走自己的骨头。
一会儿你就看见我在自由变形,
在肋骨上弹拨音乐在改写天空,
天空像崩裂的大提琴,变成世界的遮羞布。
我扛着一支琴弓,背着火葫芦在蓝色里走,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一会儿就走进了另一个人的骷髅眼,
一眼就看见我像一个隐形人坐在一架钢琴上哭,
哭得黑白琴键在一滴眼泪上跳起来,
跳动着我的灵魂,在保留我的幻想,我的渴望。
我在幻想中醒来,已经是身无半文,
不能旅行,只能搬运象征的事物,
只能给《罗马假日》的电影幕布,别上一枚蝴蝶胸针,
在传说中邀请一个女生跳舞,说:“失去象征的世界,是一个虫卵。”
她在跳舞,我站在原地不动,
我像一个蛹在迷恋一种睡眠,在用睡眠压住苏醒的肩膀,
在用派克笔写下象征的申请,
写下:“期许一定是光,人比光芒盲目。”
《请允许我如此偏执》
我真的很渺小,渺小得像一根针,刺穿了一杆大王旗,
在时间的镜子里发芽,发出两片嫩草叶,
在无视英雄的存在,
在把荒谬的空气分成两半,在完成一场小小的演出。
我在一个夜晚静坐,丢下一首唐诗中的鸟,
在一席蓑衣中忘掉无辜的水,
在一朵雪花上,看着死亡把星星钉上天空的钉眼,
钉眼在矫正夜晚的一次出走,
在向黑暗跃进一步,又跌倒在黑暗的背面。
我在用一根针追杀它们,
它们却匍匐在黑暗的肚皮上,像一张狗皮膏药在过着皇帝瘾,
显出心安理得,像一条漏网的小鲶鱼。
我在针尖上说:“结党营私的人,逃不出水。”
我在用一丝纤弱的真理垂钓,
在独钓中把握住一场胜算,放弃鱼,放弃鱼的气泡,也放弃自传,
写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我又开始坐在一块石头上磨针,忘掉水中的浮漂,
忘掉一条鱼丢下的名字,
我不是鱼的寓言,我只是诗歌之谜。
《本人问题》
年终总结的时候到了,我天生有罪。
我在诗歌里说:“雪的影子是假的,雪白得有些蹊跷”。
有人判我有罪,
三公里的雪铺白了我内心的道路。
蒙面客在雪地上连环杀人,杀掉三人,然后,扛着布袋子逃走。
祖父,祖母扮作草民,瞒过民国的刺客,
让父亲在下乡的路上捡起一片白,使我在族谱上复活。
而今,我在一张白纸上拾荒,见识过诗歌的白,
伸手扒开一堆雪,也捡不回来自己的一条命。
《时间的监狱和诗歌的铁》
我走进了1995年的时间监狱,
在广梅汕铁路上修铁路,
火车却像捕食的蛇,把小我吞进胃里,我变成了一块铁。
我记得深圳第三看守所的样子,
在用铁丝网描述我的罪行,
我的罪行是小小的正见,不接受潜规则,
深圳第三看守所让我这样交代:“你可以拿出三十万元还你自由。”
可是我的运气不好,我只是时间监狱里的一只小蚂蚁,
三十万元等于我的三万倍,
我说:“韩非子你搞错了。”
这样的回答让我的罪行变大,让我的心房变颤,
无辜地颤了一年,摔倒在死亡的边缘,
我横卧在一张病床上,以保外就医的借口逃出去,
我却没有穿过时间的铁丝网,
我的心却死在了时间的监狱。
在1998年,我曾经设计过广梅汕铁路的火车,
想揭发它,想剥去它身上的蛇皮,给生不逢时的我一个了断,
了断前世的一场恩仇。
我更名换姓,隐居十年,让十年的疼痛拐了一个弯,
我又返回了时间的监狱,
用诗歌和强权说:“不!”
紧接着在铁的美学中完成诗歌的造型,
诗歌在牢房之中意外地变形,变成一把刀,
把前半生养活的一条铁路砍断,
让火车在诗歌里脱轨,让铁返回它的故乡,
让铁的本质从诗歌里反弹出来。
《我的存在谁也看不见》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比死亡静默?”
我说:“生死等于零。”
我在喧嚣和狂躁的人群中静下来,
在三块石头上散步,在测量时空的深度,在抗拒浅薄。
三块石头在空中翻着单眼皮,
看着听天由命的地平线在摧毁人的躯壳,
又把滑稽的繁殖平息了,
让空无一物的世界趋于静止,
让静止和静止相加,不等于一个肉体和一片闲言碎语。
有人站在我的墓地撒尿,在用污水伤害我,
又把我摁倒在一个黑匣子里,让腐烂变成一个永久的词,
我把我当作古人,把自己放在诗歌的光芒中,
在说:“我在光明中不想留下任何纪念物。”
我在生死之间走进我的本质和远见,
像我的影子,像三片羽毛,
在吉光片羽中说:“我不是生命的欲望,死亡的睡眠,
我是诗,在虚无和凄楚的大地上升起。”
我用平静而澄澈的目光,
征服了苍老的死亡,丢下血肉,骨头,石头,尘埃,
在存在中汲取存在之力,
在说:“曾经的忧伤和欢愉袭击了我的灵魂,
我的存在意义,谁也看不见。
《我之所见》
我的灵魂长出舌头说:“我之所见,是我。”
我的舌头在打结,在失语。
我企图离开自己的身体,更名换姓,让锁骨长出翅膀,
在灵魂中闪现金身,像一个隐形人。
我在用诗歌说话,诗歌的语言在走偏锋,
用舌头计较舌头, 形同鸭舌在学梵语,在练习分身术,在练习白描,
像自恋的独白,在黑掉自己。
我的灵魂在说:“时间像一只秃鹫,在用暗器捕捉老鼠。”
在另一个瞬间我像一只老鼠一样说话,在时间里等待黑月亮出现,
在说:“我必将跌落在没有概念的深渊。 ”
我的灵魂在指示我,在我前面的一堵土墙上贴告示,
在说:“你的未来从这里开始。”
我说:“你像夜晚的监狱。”
在灵魂的监狱里没有神庙、墓地、妓院,
只有诗意的栖居,只有新旧鞋子在空中飘,流出了肉体的门庭,
像灵魂的意外和变形,
像老鼠的牙齿在咬噬时间,像时间的舌头,
被灵魂分出三个岔头,在说:“狡兔三窟,被风吹空。”
我的灵魂在说:“我之所见,是我。”
时间在说:“我是你一生中的三种暗器。”
《人间喜剧》
时间无比锋利,割破了人的手指,
奥诺雷•巴尔扎克说:“时间把我削平,我很年轻,和你一样。”
我说:“我已经很老了,在冷却自己。
时间冰冷无常,龟裂了我的身体,
我在喜剧一般的人世间失眠,在午夜里热爱人的身体,
在借尸还魂,在与人性交欢。”
奥诺雷•巴尔扎克在说:“直爽能得人心。”
我在忍受人间苦难,在说:“谁放出毒蛇咬伤我们?”
我的身体布满鳞甲,抖落手上的掌纹,
不服从命运,在脱胎换骨,在复制许多个奥诺雷•巴尔扎克,
在写人间喜剧,在相互喊魂,
在为灵魂的一次聚会大摆筵席,在等待后人提头来见。
小妖们也赶来做客,想成精,
想走在时间的刀刃上,抢走一把骨灰,
我们有的在踏歌,有的在畅饮,在饱餐一顿灵魂,
还有一百个奥诺雷•巴尔扎克在说着小呓语,
在说抽刀断水的刀形同虚设,
在说时间的刀只不过是人性的手艺,
而人的假腿不是灵魂的真腿,无法跑在时间的前面,
盗尸的小妖们面对灵魂也死不认账。
《放纵的心》
内心的激动,像一粒子弹响在远方,
把胜利交给另一方,让纷争鼓吹凶残之邦,
让詹姆斯•乔伊斯抓一把自己的骨灰,让苏黎世的时光短了一寸,
一寸却不等于他的一生。
詹姆斯•乔伊斯在回顾一匝旧时光,
像一个蒙面人翻墙而过,谁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詹姆斯•乔伊斯像都柏林人在墙头上顿悟,
让身体的衣服飞离灵魂,让旧时光中的马匹变成小说或诗歌的细节,
等于一个苦行僧翻过一座寺院的墙壁,
在寺院中和刚下凡的火星人对打一阵,
啪的一声,打碎了火星人的脸。
詹姆斯•乔伊斯放纵的心,在1939年5月落在了寺院后的半山腰上,
在责难白云说:“白不等于天亮。”
再说:“面壁的人仿佛都是错的,金刚经不是一钵人心。”
詹姆斯•乔伊斯在用与外星人的厮打证实自己,
曾经在天黑之时信马由缰一回,
曾经比一个国家还任性,曾经从时光的一个针眼里钻过去,
穿过无穷尽的有无,到达芬尼根守灵的夜,
在一寸寸的时光中变成一百个妙人。
《雾霾天》
又是一个雾霾天,我走在其中,变成一粒沙尘,
我突然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
想敲一下,敲碎人间百相。
我想做犹太人,波兰人,德国人甚至是苏联人,
可是,我在偌大的世界里无处藏身,
想跑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中抓一把骨灰,
想把自己活埋在罪恶的顶端,
让一个又一个雾霾天比消失的子弹还快,
埋在冰冷的时间之下,在一场隐身术中销声匿迹。
而我却在一本小说中说个没完,
说:“谁的心都有一个无名的卧底,在出卖自己。”
我想抓住这个卧底,让他出卖我一次,
告诉人们,我是黄皮肤的小矮人,
在诗歌里寻找自己的迷局,
在敲打铁皮鼓,在敲碎美好的玻璃,
让婴儿的标本从玻璃瓶中掉出来,
并且尖叫一声说:“一个畜生竟然活在时间的玻璃里。”
我在散裂的雾霾中间叫喊,
叫一声、两声、三声,这些叫声竟然产生了三个谜团,
在听命于一场伪叙述,
在落实灵魂存在的一种形式,
在君特•格拉斯和我之间误解昔日的美好,
在稀薄的空气中靠近自己,在用反逻辑的逻辑裸露成艺术,
喜欢孤独,喜欢记日记,
喜欢在小我中闪现金身,
像奥斯卡一样写道:“我的矮小完美了幼稚的政治。
我看见两个六十瓦的灯泡。”
《当铺》
我错把诗歌当做道德的入口,被破旧的家门挤压,
不能衣锦还乡,不能养活一家老小。
我的诗歌已经变成最危险的财富,
必须拿到当铺当掉它,换得硬币,再换到面包。
我带着诗歌离开家门,却把一把钥匙留给了窃贼,
窃贼移开一块石板,在地下室里翻箱倒柜,
盗走了我的诗歌手稿,窃贼听不到我在一张白纸上的叫喊声,
“我要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我的诗歌没有标记,没有斧痕。我无奈地放走窃贼。
逃跑的窃贼一路狂奔,
也赶来当铺,站在一旁和掌柜的讨价还价,
活像我的一个替身。
《奔走呼号的十年》
在鸡零狗碎的十年,我的灵魂没有亡故,
悲喜都在此国。
我或许可以在祖国的目光中溺毙,
但是,我要你知道我是为了真理的发光而死,
像阿多尼斯在说:“梦想就是向词语开放,说出我们想说出的一切。”
我说:“草民尚在聊生。”
我在诗歌里奔走呼号十年,已经选择把岁月交给深渊,
深渊是他们的深渊,而我就是想成为果实,为之一醉。
浮夸之国大而不当,请允许我在语言之内流亡,
让我和现实的黑暗擦肩而过,
擦亮贫穷的思想,擦亮多舛的灵魂路径,
让我路过此地——我的祖国,我是没有地理的自由,
我的祖国是我思想的小红帽。
祖国,你肯定不是魅惑我的主人,你是在我的血脉中沐浴后起飞的鸽子,
是抵达终极真理的光,是死亡观看的必修课。
我在诗歌里奔走呼号十年,在寻仇,在让闪电记载,惊雷传达,
击碎一片伪阳光,我必须和真实的阳光站在一起,
请虚假的阳光为我的灵魂下跪,
从光辉的八角形里逃遁,消失在颓废的街角,
大街上的政治仍旧是空荡荡的,只有混沌的雪在阅读一场谋杀,
留下的六具尸体,没有灵魂这个字眼,
偷窃的光是他们昏聩的丧衣。
《尝试着做一个鬼魂》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小于一。”
我知道这是思想的一个暗号,像一只黑燕子在星期三的早晨飞,
飞过苏联的红太阳,飞越两个大陆,
又返回思想的巢穴,像黑燕子的一个小黑点,
在呼应一种神秘,在言辞的片断中复制自己,在取悦一个影子。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威尼斯筑起一个鸽巢,
在回赠时光一种礼物,他站在时间的另外一边,
在用诗歌尝试赞美残缺的世界。
我在时间的另外一边看见他劫走一个世界,
我窃喜,在苏联的衰亡中学会了致敬,
羡慕他保住了人性的持久性,在小于一中变成无数。
现在,我每天都在被胆小鬼和寄生虫困住,
有时沮丧,有时亢奋,想把世界撬开,
让东西半球互为镜子,看见自己像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另一半,
也小于一,像一个国家的一枚硬币买不到一块面包。
胆小鬼和寄生虫在议论国家高铁,在非议我,
在肯定国家的甜蜜,我却像一个隐形人抛下了虚荣,
在最后的一个影子里计算我的死期,
在尝试着做一个鬼魂,在一个国家的烟囱上形成一朵云,
让养老金埋葬我两次,哀悼我两次,
让一个国家的形象在我的目光中不堪一击。
《安静点,灵魂》
我说:“安静点,灵魂。”
灵魂却在俄罗斯的白火盆中沸腾起来,从冬天的窗口奔涌而出,
落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小脚印。
只有波普拉夫斯基扛着自己的肩火,
站在柴门口说:“齐声唱,向前走。”
在黑色的夜幕下,波普拉夫斯基的红色肩火在燃烧,
烧毁了商店的橱窗,烧毁了模特的衣裳,
看见了快乐的死人站立。
波普拉夫斯基说:“俄罗斯萎缩成一个黑点,在我的肩火上隐退。”
我想和他谈一谈雪花的沉默,
说我在中国的北方不再年轻,闷死在一列火车上,
像火车的一次急刹车,理解了冬天的静止。
波普拉夫斯基说:“安静点,灵魂。”
我扛着自己的肩火,在灌木丛中又走出七步,
形成了黑夜的反光,在应和着黑色的玄奥,
在说:“安静是两条弧线。”
我仿佛看见两条弧线在夜空上旋转,封闭成一个小圆点,
在半空沉浮,像灌木丛中的一枚果实,
像再造的自我一样清晰。
我开始在荒僻的小路上跑动,又像一颗星星摔倒在地,
碎裂在灵魂中间,像是在世界中央闪烁。
《一错再错》
在市井中总是有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唠唠叨叨地,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
我却不以为然。
我在写诗,写了三十多年,
和他们不一样,已经不食人间烟火。
我在叫喊:“我的身体长满鲲鹏的鳞片,
飞过浩大的中国天空。”
譬如:在春秋战国的宋国我拿着一把菜刀,
走进一个山洞中,说起庖丁解牛的事,好多人在听,
包括山大王和土司。
随后,我又把菜刀抛向中国的天空,空气没有喊疼,
我却大叫一声命苦,
尔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骑着一朵白云回家。
我又错把月亮当成一只小白兔,
在草民的草字旁边写下批注:我是草民一个,
又一错再错,像一个杞国人离不开中国,
在中国的诗歌里练习隔空抓物,
抓住一片随风飘走的树叶,惊飞一大群面目各异的鸟,
说:“庄子的蝴蝶与我何干?”
我躺在庄子的梦中泪流满面,在为中国诗歌守节,
死得不如一张白纸,
也不如一只乌鸦。
《在月亮里絮叨一次》
在正月十五,我和月亮对口型,
对了半天,却怎么也对不上,月亮和我无缘。
我很不开心,想和自己说话,
又往自己的命里看一眼,
我已经失去了光泽,头发花白。
这个人肯定不是我,我怎么会如此落魄?
我在和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说话,
说起一个人的空空如也。
另外一些人开始在2013年的月光下镀白银,
紧跟着,我也站在雪地上看月亮,
连续看了三天,却看见了月光的毒。
还有一次看走了眼,只看见中国的帝王坐在上面打盹,
因此我被责罚。有的人在幸灾乐祸,
有的人在说:“你总是在挑中国的刺儿。”
我被是是非非弄得面目全非,
越活越没有人样,在月亮上翻跟斗,
又被反吊在月亮上荡漾一次,两次,三次。
还有人命令我站在月台上撒尿,朝着北京的方向迎风歌唱。
我在一滴水中捏拿起我的罪名,
猛拍一下自己的胸脯说:“我没有勇气撒谎。”
我像一个童子从小就讨厌涂脂抹粉,
错把另一个我当成一面镜子,
我向我直冲过去,我对着我开始呵气。
《站在6路公交车站牌下》
我站在6路公交车站牌下,辨认一下方向,
在偏西南的科学会堂上,
有省作协的作家在7楼上缄默,在埋头写着文学的正史。
我在6路公交车的站牌上写野史,
把一首诗写在广告美女的脸上,变成她的黑痣,
我一抬眼可以看见一个女编辑的背影,
正在方正书版上画弧线,正在工作中加入抒情,
并不回避主编眼睛的红灯,
偏偏想起吸血的蚊子坐在自己的子宫里。
我也想起布罗茨基的寄生虫生活,
想把投稿的方式写成生活的札记,通过白云寄给《作家》杂志,
把一首轶诗发表在《作家》杂志上,
请冥王说出我的前世,说出殉道者的来历不明。
我站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命,
想在人民大街上找到一条虫子,蛀蚀一片雪花,
在雪花的破洞中找到一个出口,
从科学会堂的6楼窗口飞上7楼,
并不惊扰他们,经过他们所理解的美学,
从10楼飞到1楼,去核算一下印刷厂工人的劳动成本,
从120克铜版纸开始,过渡到75克轻型纸,
在女编辑的脸面背后发出一种仿生,
在时光的裂纹中唏嘘一声,
又说出先知先觉者的小。
《市井野老说》
我说:我已经是市井野老了,
身体发黄,满身都是皱褶,血压变得零乱,
低压120,高压180,整日迷迷糊糊地,东倒西歪地。
偶尔,也坐在窗外的草坪上晒太阳,
双手轻敲膝盖,动作越来越慢,滑过一次绝望,
滑过一场痛苦或大笑,
只留下身体里的钟声在滴滴答答解闷,在敲打一种幻觉。
我的身体水分已经蒸发掉了,
只剩下舌头在说话,说给自己听。
这让我爱上如戏的人生,却不是京剧,也不是越剧,而是变脸,
变脸可以使阴阳化雨,
可以使我点钞票,盖新房,使幸福化作鸟鸣,绕梁三匝,
可以在三匝之中抽出一丝唏嘘声,
像是在干草垛上吹起的口哨声,
像是孩子们在跳房子,也像是舞蹈的睾丸和子宫,在拒绝腮想,
在把一个街女的唇红当成靶心,
在情非得已中,击落一只哑蝴蝶。
《中国老了》
中国老了,我也即将老去,
老在中秋的月亮里,有一点儿首尾相接,
谁能够看见我和中国的骨灰?
你只能看见中国的月亮丢了,丢在了黑土地中,像中国的贼。
我身披鳞甲,在月下追赶盗墓贼,
看不见过江之鲫,
也听不见李敖在北大说起的民间谚语:水浅王八多,
只想起狮子或老鼠。
我在通天的大道上跑啊跑,有人骂我是鼠辈,
我咆哮于山林:“我要造反。”
我开始在一盏油灯下撒野,在灯台上翻跟头。
我不想偷油吃,
我就想站在灯芯上登高一呼,让中国的耳朵发颤,
让血变成铁,让血发出光芒。
我镇压不住我在诗歌中的叛乱,
把身体上的毛皮兑换成布衣,扮成一个杀手,
杀进京城,杀红了眼,
杀得黄袍加身的人胆颤心惊,在秋风中抱头鼠窜,
逃出了京城,丢下了一片狼藉。
而我天生爱打地洞,
做不了掌管京城的大事,
我痛恨自己,又给自己一刀,
我和中国一起老去。
《寂寞的倍数》
有诗人约我去蒲州古城聊诗,
我把灵魂当成生命的倍数,一路赶去。
我遭遇了王之涣,
又遭遇了畅当、耿湋、马戴、司马札、李益、张乔、吴融,
听见了他们和鹳雀的争吵声,吵得地老天荒。
我压住耳鼓,穿过它们,
听到一个土司在说:“他们拥有唐朝的江山”。
我在我的王朝之上掂量起诗歌之重,
一个人从鹳雀楼上拾阶而下,
走上了下午四点钟的大街,和一个陌生人嘀咕。
我说:“如织的人群终将散去。
我从天上来,你敢不敢请我喝酒?”
他说:“道生浮尘,一抹流云也会腐蚀成灰。”
我独坐在暮色的小酒馆里喝闷酒,
一杯须臾的人生在起起落落,
深入夜色,一支烟蒂又点亮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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