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恨你们所有人”
: 仙妮熊
在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诸多身份中,最有名的大概要数“敌视人类的作家”。他的中文传记封面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地印着:“我痛恨你们所有人!”
关于获奖,最刻毒的说法是……
无论你对伯恩哈德的作品有何评价,他都会嗤之以鼻——不光是嗤之以鼻,说不定还会恶毒攻击你的贫乏词藻、智性低下,以及你可悲的小资产阶级存在。伯恩哈德 的作品译成中文的还不多,常见的只有《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上海人民出版社)和《历代大师》(三联书店)。与当代德语作家三杰君特•格拉斯、艾尔弗里德• 耶利内克和赫塔•穆勒相比,伯恩哈德的国际影响力尚不成气候,尽管他一定会恶毒地咒骂这些所谓的德语名家只会耍些雕虫小技。
伯恩哈德专门写了一本《我得的奖》,痛骂奥地利艺术、文化与教育部长“对文化艺术一窍不通”,可能对教育也一窍不通,但“可能”他知道一些“牛啊羊啊…… 猪啊”的事情。当然,伯恩哈德对自己也有清醒的意识:“所有的一切都很讨厌,但我觉得我自己是最讨厌的一个。”
他得过很多文学奖,不过要么因为在颁奖词中污辱文化官员,要么因为污辱奥地利国民性,恶例太多,后来文学奖只把奖金和证书直接寄给他,再也不敢请他参加颁奖典礼。
他几乎每次都把奖金火速花光,一次买了跑车,一次买了豪宅,他觉得“胡乱挥霍是处理阿堵物的唯一可以接受的办法”。“我觉着吧,要是我想把家里已经完全烂 掉的防风窗全换新的,我就得接受那个奖,然后又得决定挪屁股去那个破沙龙接受颁奖。我老想,拿点钱能别那么大惊小怪么,一定得谈谈为啥拿了、从哪儿拿的, 这些狗屁反思虚伪得要死,所以我就从本地木匠那儿订了新窗……正常人都喜欢天上掉下来25000先令,不管谁愿意白出这么多钱你还不拿啊。可是行业协会应 该觉得丢死人了,资助个文学奖才出可怜巴巴的25000先令,他们当场拿个500万先令出来也没感觉的吧。”
伯恩哈德的粉丝看到类似的吐槽一定乐坏了,就像被他骂的人心里定会回骂他“杂种”一样。他发表声明拒绝接受将来任何可能的奖项(包括诺贝尔奖)之后,爱说 风凉话的人就说因为他已经赚够了,不需要钱了。关于伯恩哈德的获奖,最刻毒的说法是引用了弗朗索瓦•欧容的《池畔谋杀案》中的一句台词:文学奖就像痔疮, 迟早每个屁眼混蛋(Asshole)都会得一个。
无尽吐槽大师
伯恩哈德的小说《历代大师》真正让人见识了什么叫无尽吐槽。对祖国奥地利,伯恩哈德可以说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奥地利国家、奥地利人、奥地利博物馆乃至奥地利的公厕都是他的攻击对象。
“天才和奥地利不相容。在奥地利,你得做一个平庸的人,才能有发言的机会,才能受到重视,得做一个一知半解、狭隘虚伪的人,一个绝对只有小国思维的人。真正的天才,尤其是杰出人物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以极不光彩的方式灭掉……”
《历代大师》的场景基本上发生在博物馆里,主人公雷格尔说:“那些整天卖弄所谓通晓艺术的人天天到这里来,用他们那些艺术史的胡说八道充塞参观者的耳朵, 他们每天赶着十几个班的学生经过博物馆的展厅,用他们那些喋喋不休的蠢话去毁掉幼稚孩子们的一生。研究艺术史的人实际上是消灭艺术的人,他们鼓唇弄舌谈论 艺术,直至把艺术谈论得寿终正寝……”
还有更狠的,是骂老师:“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博物馆,对学生的影响是毁灭性的,这些老师用他们那狭隘的教训,扼杀着学生在参观艺术史博物馆时心中对绘画及 其作者所产生的任何柔情和敏感。这些老师一般来说麻木、迟钝,会很快把学生心中对绘画艺术的感觉毁掉,不仅如此,他们带领的学生最终都将成为无辜的牺牲 品……老师毁学生,这是事实,是几百年来的事实,而奥地利老师尤其如此……”如果你神经坚强,能够坚持读下去,还会发现各种关于莫扎特、歌德、海德格尔等 历代大师的穷凶极恶的吐槽。
那么伯恩哈德自己对艺术到底什么态度呢?据苏珊•桑塔格儿子的前女友西格丽德•努涅斯说,伯恩哈德是个滑稽的“不与人分享的思想家”,他沾沾自喜于自己异 想天开的想法,认为他喜爱的每一本书、每一幅画或每一首乐曲,都是单独为他一个人创作的,且单独属于他一个人,而且他的这种“艺术上的自私”使他无法忍受 旁人欣赏或赏识他所崇尚的天才之作。
时代哀歌
“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这是伯恩哈德最著名的名言。一个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人,很难再继续保持对人性的盲目乐观。一次愚蠢的战争已经够了,何况没 过多久又重蹈覆辙?各国都声称是为文明而战,狂轰滥炸、横尸遍野的时候还有什么文明可言?为了在战争中鼓励士气,政客们不断增加筹码,承诺战争结束后会有 一个更好的世界。无法兑现的承诺,只会让人更幻灭。
伯恩哈德曾这样写道:“我们站在所有历史中最可怖的领地上,一切都在向我们解释,我们却什么也不懂。我们倚仗词语,因为我们的无能令我们错乱,错乱又会令 我们绝望。这些词语只会感染、忽略、模糊、恶化、歪曲、玷污,使一切变得幽暗。”个体的存在似乎毫无意义,因为整个世界很快会被撕成两半。
所以伯恩哈德的作品,不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自传,都充满了无穷无尽对所有人、一切事物的憎恶。据说强迫症摄影大师盖瑞•温诺格兰德晚年的拍摄只是为了看是否还有任何东西值得拍摄,同样,伯恩哈德长篇累牍地痛恨一切可能也是希望探索痛恨本身。
的确,伯恩哈德的痛恨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悲哀。无穷无尽的不满、谩骂、厌恶、无聊、绝望,似乎是时代留给我们的唯一遗产。贫穷让你的生活备受煎熬,富裕一样 让你空虚绝望。过去的时代可以带给人们满足的东西,今天的人们不屑一顾。优美的艺术被世俗的商业拖下了水,崇高被解构成了理想化的幻影。人的自由意志被架 空,因为那“不可逃脱的框架”。你以为你选择了合适自己的服装品牌,直到约翰•伯格告诉你那都是品牌包装塞进你脑子里的幻象,你自以为穿出了风格,其实不 过是服装公司市场分析报告中的某一类“目标人群”而已。这是一个个体自我认知无限膨胀而实际功能无限渺小化的时代。
时代的永恒不幸正如伯恩哈德所描述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路,每条路都是正确的。我想,现在有50亿人,就有50亿条正确的路。人的不幸在于他们不想走自己的那条路,总是想走别的路。”比这永恒不幸更不幸的是,人们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没有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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