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见过很多瀑布。那些大型的、小巧的瀑布,
人工的、季节性的瀑布
它们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喧嚣。
我曾经坐船穿行过声势浩大的尼亚加拉瀑布,
水珠把我的衣服和瞳孔都打湿了
我也见识过河水的颜色像血一样的红河瀑布
感觉到了大自然野蛮的力量
我见识了劈头盖脸冲下来的黄果树瀑布,
可是那水流怎么看,都像是美女的头发
我见挪威化雪季节的很多条瀑布
像一条条白幡,悬挂在那些青翠的山体上
连绵不断地出现在巨大峡湾旁的峭壁上
动人心魄
我还见过冰岛的一个著名的大瀑布,它波涛汹涌
它气势巨大,在它身边说话,谁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只是能够看见彼此嘴巴在动。
可是,我忘记了瀑布的名字,
只是记住了在瀑布边上的餐厅里喝到的全世界最美的蘑菇浓汤
我还看过人工建筑的堤坝形成的瀑布,
虽然是假的,但是依然有些小趣味
而我的家里也有一个瀑布,那就更小了
是从我的一个盆景摆设内流下来的
这样的瀑布,给我的家带来了活跃的气氛
在2007年,我终于,
见到了壶口瀑布,黄河上最壮观的瀑布
于是,在那一刹那,我瞬间就想起来几十条我已经见过的瀑布
啊,那些瀑布,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瀑布
全部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挂在了我记忆的大幕上,一起喧嚣着飘荡
一起咆哮着奔流而下
在所有的瀑布中,壶口瀑布一枝独秀
脱颖而出,鹤立鸡群,独步天下
那么鲜亮地,粗野地,大气磅礴地顺流而下
带着泥沙和其他杂物,在狭窄的河沟里冲荡
你形容它是野马也好,是一群发疯的熊也好
总之,壶口瀑布就那么冲下来了
谁都拦不住。
站在壶口瀑布的边上,我想起来
我曾经见过的一张它冬天结冰时候的一张照片
那是千万种野兽顿时凝固的群雕
我还想起来,一个现在已经被关进监狱的企业家
在壶口瀑布边上做沉思状的照片,不禁哑然失笑
我还想起来很多伟人、大人、要人都来过壶口瀑布
都希望和它发生一点联系,希望沾沾它的灵气、仙气、大气
都想它给他们带来好运
我想起来,阎锡山曾经躲在壶口瀑布的这一边
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艰难的年月
我想起来,甚至在远古的时候
就有人在壶口瀑布边上的洞穴里
生活、打猎和制作陶器
那些有着神秘纹饰的陶器,成为了最美丽的远古人的遗存物。
壶口瀑布的见识,一定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它经历的沧桑比任何一个人经历的沧桑都要沧桑
我是切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感到了我的卑微。
我想起来了时间、永恒、河流、人民、历史、人类
这些巨大的词汇,我还想念天地之悠远,独怆然之下泪
不禁有些惘然,有些心虚,有些不好意思
这可是一个铜臭的时代,金钱的颜色和瀑布多少有些靠近
但是里面却是本质的不同
壶口瀑布带给我的最终就是一种震撼
这种震撼一直到很久之后,我回到了大城市,都在我的脑海里喧响
让我幻听,让我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
可那就是壶口瀑布的声音,我知道,它就那么奔腾了那么多年
还要继续奔腾、倾泻、咆哮、喧嚣、吼叫
看着我们一代代人死去,一代代人又重新来到它的身边,说:
你看你看,壶口瀑布
夜的幕布完整地铺下来
展开了它全部犹如一块破布上闪亮的碎钻石,那些星星
面对天空的黑暗浩大和饱满丰盈
我内心只有蒙古包内柔弱的灯光,和草原上的深刻寂静
◎航空港:大地回收她金属的儿子
1
我来到航空港,听见飞机的起落和轰鸣
犹如忙乱的蜂巢,为袭击所骚扰
我看见天空召唤它们,像召唤所有的飞鸟
飞机飞起来,比云朵还要轻一些
在它的肚子里人们做梦,休憩和交谈
心已在另一个地方缓缓降落 在飞机场
风在嘶鸣,犹如雄鸡抖动翅膀
像是为了交配而战――这是飞机在跑道上落下
使空气中的马群长久地奔驰
没有谁能够无视
我欢呼雀跃,为这壮观的现象所迷醉
并且高声呼喊
2
我进入飞机场,我看见
人们整齐的排列,或坐或站
像是等待机器灌肠 流水线把他们
填充进候机室和飞机舱
使人们成为飞机的内脏
人们神情快乐,疲惫,或者忧伤,匆忙
内心中闪现着想象中的场景
飞机把他们送进更远的冲突,更广阔的阴影中
生活的果子在别处闪耀
飞机是两棵树之间惟一的连接,和道路
我看见飞机是一朵朵花
开在每一片空地,没有树木创园
它们在等待加油,和冲洗
然后重新接近白云
3
我离开了飞机场 暮色已将机场包围
这一刻异常安静,所有的移动和飞行
都暂时停止,我站在高处
蓦然回首,看见空旷之中飞机是伏憩的鸟
在星星的灯光下排开
我听见又一架飞机在空中降落
是大地在回收它们,像母亲回收废旧的儿子
大地在这时回收它的飞机
我站在那里,久久地回望
我理解了飞机的大地属性,我闻见铁和铝的腥味
在机场中漫开。泪水涌自眼眶
我知道待我离开这里,大地又会将飞机
和人们,再持续地还给天空
2003年4月8日
◎夜晚的诺言
因为有了你
在夜晚 我就不做忧伤的人
我也不会飞翔
被黑夜带向黑暗
在夜晚 涌动的全部是潮水和泪水
它在一种节奏中保持了童贞
并被我的手掌围拢
在夜晚 沉默的是海岛
和岛上的海妖
而我将为你再次出发
英雄们的船队不会被星星留住
为了爱 起程就是抵达
而大地尽头的闪光
那是降雨的消息
要结束我们孤单的日子
带来一个个簇新的清晨
这是夜鸟的聚会
全部的夜莺在我们的恳求下
都要留下来
在今晚把新的歌声为你练习
不再有伤痛 不再有虚无
爱上一个人如同凝视一口井
它的幽深和美丽让我在战栗中
越陷越深,越来越沉默
2001年3月1日
◎玫瑰的头颅
我们砍下了玫瑰的头颅
我们 我和你之间
玫瑰是信物
但是玫瑰同样也会成为尸体
鲜艳的花瓣渐渐变黑
那么我们就砍下玫瑰的头
我们把这紫黑色的头颅
装进了塑料袋 我们收藏它们
它们仍旧具有着逼视人的力量
这是一种质询的声音:
连花朵都会腐烂
你我的诺言能够保持多久
这是有力的提醒
以尸体的方式
警告语言的死亡
玫瑰的头颅 紫黑色的拳头
它们聚焦在一起那么有力
仿佛紧紧包含着秘密的疼痛和坚忍
或者是一堆燧石
随时准备着点燃
这触目惊心的尸体 这头颅
见证了情感的不断凋谢,与不断再生
我们不断地砍下玫瑰的头颅
2001年3月24日
◎2002年中秋,9月21日
北方的大地,全部是柳树和杨树的景象,
玉米摇动着枝干,奋力地伸向天空
这景象千年未变
辽远的丘陵如同巨兽,匍匐在远处
城市之间,铁路是脐带
把我带向另外一个丘陵
我看见了水泥厂的烟囱和烟,计划生育的标语,广告
看见了丑陋的红砖简易楼房
看见了高压线和细线一样发亮的水渠
而一排排树影分割地平线
把白云的步伐和绿色大地分开
火车上的人们,嗑瓜子,吃水果
他们乱扔果皮,表情麻木、精明而又滑稽
这是猪猡的表情,没有卫生习惯
在所到之处,把一切弄得更脏
出发就离开了家,而抵达则是另一次出发
没有目的的旅途已经开始
家中的女人在啃食月饼
今天的月亮一定是最圆的
在这个夜晚我想念她
我们刚刚相聚,就要立即分离
秋露已经在凝结,冷风
从铺展的北方平原上冲撞过来
进入我的肌肤
“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全面贯彻‘三个代表’”
“热烈庆祝‘十六大’即将胜利召开”
广播里传来了时政的消息
这一天和另外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我在旅行,在一个庞杂、缭乱地展现了内脏的国度
列车在前进,也许会临时停车
只有月亮,可以收割我内心的暗影
◎杭州的雨
杭州的雨是细腻的,看不见它在飘洒
如同掠过塔尖的风
高塔伫立在山顶,遥望荷花盛开
西湖里的船
自己就是游动的风景
飘飘摇摇如同约会的女人
带来了风信子花和杜鹃花的秘密
我如此渴望向你靠近
这雨水和大地亲昵
如同皮肤下沸腾着血液
你是不是唯一的水果
只为我一个人的喉咙滋润
雨落在湖面上,犹如撒在唯一的伤口上的盐
使我痉挛和疼痛
杭州的雨,改变着时间的面貌
连旗帜也已经睡眠了
一只绿色的飞鸟掠过湖面
一只松鼠灵巧地攀爬过几棵树
在雨幕中消失
杭州的雨使我的记忆和风景一起剥蚀。
2002年9月16日
◎江西的白鹭
从南昌到井冈山,农民在路边插秧
白鹭在水田中浮现,它们亲近水牛
或者干脆飞起来
姿态优雅,轻松,有一种醉人的美
似乎有三种白鹭,花脖子的
纯白的,以及头顶有颜色花冠的
以无垠的绿色稻田为背景飞动
划过一条条看不见的弧线
而美丽的风景镶嵌在
人民劳顿的画框中
插秧人直起腰来,太远了
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辛酸
这是在江西的大地上
河山秀美壮丽,可农民
那些以白鹭为友的插秧人啊,一年到头
为什么仍旧那么苦,那么穷?
2004年6月
◎种植
我想在你的鞋子里种上玫瑰
而紫罗兰从你的耳朵上长出
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奔跑
降临在我身上的雪,白如白昼
我在残片中拼读你温柔的话语
我很费力,时而有陌生的笔迹
我的只言片语闯进了你的字里行间
我的黑夜混进了你的头发
我在你的鞋子里种上紫罗兰
而玫瑰从你的嘴唇上长出
2005年3月1日
◎那些红卫兵都到哪儿去了?
我认识一些“右派”
我认识一些“反革命”
我认识一些“插队知识青年”
我认识一些“80后”
我认识一些“狗崽子”和“海归”
我认识一些犯罪分子、妓女和嫖客
但是很奇怪
我就是不认识一个“红卫兵”
想当年他们有那么多人,用皮带殴打老人
踢自己女老师的阴部
用木棍捅敌对分子的下体
用铁链子打死人的人,打死了“反革命”的人
这些“红卫兵”,当时15、6岁的家伙们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怎么像沉默的狗一样不说话?
难道他们都被历史的肛门无情排泄了?
谁能告诉我,这些打死人、打残人、打伤人的红卫兵
如今都是谁,都跑哪里去了?
2007年3月17日
2009年5月再改
◎公路上的一只猫的死
我看见有一只猫,在马路中间
它感到无比惊惧,它无法逃走
因为车来车往
巨大的汽车在它头顶碾过
它根本就不敢动
一直在无助地喵喵叫
我看见了它。我当然知道它的处境十分危险
我等了一分钟,为的是期待它鼓足勇气
跳出来,逃到马路边上
但是它终究没有挪窝
我决定去营救它,我刚走到马路边上
一辆大型公共汽车开过来了
等到长长的公共汽车从它的头顶驶过
我发现,在马路中央,那只猫不见了
奇怪,它去了哪里?
停了一下,我明白它了
它一定是跳到了车的底盘下
在大型公共汽车覆盖它周身的一瞬
它一跃而起,跳到了汽车底盘下
绝望地抓住了很滑的底盘
我站在路边眺望公共汽车消失的方向
哦,我又看见那只猫了,它
一定是从汽车底盘下面重新掉了下来
依然在马路中央,处境丝毫没有改变
而不断有汽车的急刹车声
那些车子在纷纷躲避,也有几乎压着它的
它绝望地喵喵叫,不能跑,也不敢跳
在等待着无法摆脱的厄运
我刚想跑过去拯救它,但我的班车来了
我只好上车,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为的是把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它
还在不在那里,车行200米
我们的班车经过了猫在的地方
我看到它已经被某辆车碾上了
它受伤了,拖着半个身子在哀嚎
似乎要挣扎着逃开,但肠子粘在了地上
我的心一疼,我们的车走远了
我看见它还在马路的中央
第二天,我再次路过那里
发现那只猫已经变成了一堆凸起物
被压扁在地面上
不成样子的皮毛包裹着内脏,成为饼状物体
又过了一天,一场大雨清洗了一切
我路过那里,看见猫的尸体没有了
环卫工人打扫了它
连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
那里是一片空无
但猫的形状,猫的挣扎
那么鲜明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而我觉得其实我的境遇
和那只猫十分相似
或者,我就是那只猫
2009年3月31日初稿
2009年8月1日修改
◎上海的早晨
我从上海锦沧文华酒店12层的窗户望出去
波特曼酒店、恒隆时代广场和上海展览馆把时间扭曲在一起
这个早晨闷热而华丽,我以外来者的眼光
对她漫不经心的一瞥,看见了上海的心脏地带
在潮湿的8月里谨慎地涌动,并成为这个金钱时代的脚注
为了她变得更高,更富丽堂皇,更辉煌,也更糜烂
2009年8月22日
◎我应该把你比作什么植物
我应该把你比做什么植物呢,我的妹妹?
比做雪莲花?比做小甘菊,还是花苜蓿?
你纯然的蓝色,纯然的黑色
纯然的白,你比聚花风铃草还要坚韧
比刺头菊还要热烈
比异子蓬还要明亮
比柳兰还容易成活,容易被我所照看
我应该把你比作什么植物呢,我的妹妹?
比作高山龙胆?比做戟叶鹅绒藤,还是五福花?
你热烈的舞姿,清新的歌喉
美丽的顾盼,你比天山翠雀花还要骄傲
比麻叶蕁麻还要难以接近
比腺齿蔷薇还要精致
比野草莓还要亲切,耐心地被我照看
我应该把你比做什么植物呢,我的妹妹?
比做中亚天仙子?比作天山羽衣草,还是毛蕊花?
你洁净的梦,被黑色的乌云笼罩
你单纯的红,比山蚂蚱草还要柔软
比簇花芹还要稳固
比裂叶山楂还要醒目
比淡枝沙拐枣还要甜美,并被我采摘
我应该把你比做什么植物呢,我的妹妹?
比做小花荆芥?比做黄花软紫草,还是垂花青兰?
你遥远的呼唤,一声坚定的期盼
使岩石都松动了,你比丝叶芥还要善良
比耳叶补血草还要实用
比林生顶冰花还要柔媚
比四裂红景天还要葱郁,并成为我的明灯高地
2010年7月1日
◎朗读者
你说,把灯光打暗些,再暗些
你说,把浴缸里的泡沫弄得再多一些
多到覆盖了我们全部
只剩下了头颅,在呼吸和互相凝视
这个时候,你说,请给我朗读一些东西吧
给我朗读一些东西,随便
你写的诗,或者别人写的,都可以,现在给我朗读
因为你是我的朗读者
我变成了一个朗读者
我朗读一个故事的片段,那是别人的故事
一个德国少年和一个比大他的女看守
的爱情,也正在我们之间发生
你说,把灯光调得再暗一些
暗得只能剩下你的眼睛
你的声音,你的轮廓,你的皮肤,你的头颅
你是我惟一的朗读者
我们在浴缸里,我们互相守望
守望声音,守望幻想,守望彼此的伤痛
守望不存在的黎明
以及,朗读者的灯塔,映照在你的海洋上
2010年7月4日
◎在万圣书店看到柴静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三点
我和蒋一谈约在万圣书店
的咖啡厅与茶室里见面
老蒋给我带来了一个小礼物
和几瓶补充精气神的水
我们在聊短篇小说的写法
而我给他买了四本小说集
正在这个时候
我看见了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
柴静,坐到了对面的桌子上
打开电脑
并且打开来一本书
把头埋到书里
认真地捧读
我说:老蒋,你看,柴静
他点点头,继续说他的短篇小说经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柴静
柴静柴静,你好安静
去年冬天我们在牟森家吃包子
十五个男女
喝了十六瓶白酒
我还记得刘震云、白岩松都喝醉了
只有你还是那么的安静,像
今天一样
柴静柴静,你很安静
2010年11月2日
◎站立的男人
生活坍塌了,我还站在那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没有倒掉
伴侣拆散了,我还站在那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品尝孤独
记忆抹平了,我还站在那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陷入沉思
关系解除了,我还站在那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依旧坐牢
2011年6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