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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读诗》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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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4 10: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4期)
2015年3月集稿 / 将刊于《特区文学》2015年第3期

马启代评荐:桑恒昌《这个夏天从冬天里度过》
王征珂评荐:牛依河《窗子》
方文竹评荐:聂广友《果园来信10》
木 叶评荐:李衔夏 《大山的生灵》
阳  村评荐:落  阡《孪生》
杨四平评荐:未  满《我喜爱这里》
张无为评荐:云楼七狼《谷地上的齿痕》
周瑟瑟评荐:罗鹿鸣《用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
宫白云评荐:陈  克《中药铺》
赵目珍评荐:王夫刚 《异乡人之死》
盛 敏评荐:潘加红《读读而已》
脚踢鸟评荐:《》


马启代评荐

马启代:1966年生,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主编,自由撰稿人。

这个夏天从冬季里度过
——写给灵魂和躯体若即若离的妻子衣美娟
■桑恒昌
上帝给我两三秒
我迅即跨出两三步
用通身大汗
抱住摇摇欲坠的你
你被黑暗的光击穿
又被无声的力击中
一个叫脑梗的幽灵
把你的生命中枢占领

白色的救护车白色的火
白色的隔离衣白色的冷
我和女儿在病危通知上
一次次签下失血的姓名

抢救时插管吗?
我摇头
喉头切开呢?
泪摇头
能开颅吗?
心摇头

拜托了,大夫
请给她一口气吧
一个偏瘫的妻子
我扶着走
一个全瘫的妻子
我背着走
一个植物了的妻子
我抱着走
大夫,拜托了
请给她一口气吧

你猝然倾倒
把我的一切摔碎了
全家人的双手
捧着——
饮食的碎屑
睡眠的碎屑
都是日子的碎屑
生长阳光和诗情的心
昼夜分娩着雾霾

曾经说过
我有一口饭
就给你一口食
我有一口水
就给你一口汤
可如今,可如今啊
满天满地的空气
只给你游丝般的气息
让我陪着一个
四大皆空的家
风是空空的过客
灯是空空的眼睛
三两声狗吠
像是叩响门铃
一个半阴半阳的是你非你
一个真假连体的是命非命
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一个存在的不存在
呜呼
哀哉
                     2014,11,26

马启代:情感书写与诗学布道
在当今诗坛仍保持着饱满创作热情的老一辈诗人中,桑恒昌乃可圈可点的一位。作为卓有成就的怀亲诗人,他呕心沥血于诗艺的精湛和诗境的拓进,其诗思、诗意和诗魂总是在饱满的诗情中给人以震撼。这首《这个夏天从冬季里度过——写给灵魂和躯体若即若离的妻子衣美娟》又是诗人从咀嚼苦难中提炼出的艺术的黄金。我惊异于桑先生所熬煮凝结出的这具备裂变能量的诗篇,它几乎涵盖着“情感诗学”和“寸法”诗艺的所有精髓,是从灵魂深处自然流淌出的泣血之音。
57行的当量,在桑先生的作品序列里应当属于长制,但一气呵成所造成的强烈气场和充沛的气流让读者的眼睛和心灵都震颤着落于“呜呼哀哉”的一声浩叹。较长的篇幅,只需较短的时间,心在读秒,泪在闪耀,腾然而起的人间真情瞬间洗礼和升华着我们的精神。掩卷沉思,关乎诗与技艺的考量便会变得无足轻重。对比当下那些招摇喧嚣的混混小丑和那些不痛不痒的文字垃圾,桑恒昌和他的诗歌从“情”的本质视角应当给我们提醒和警示。
这样自然天成的诗篇,是无需条分缕析地去做剖析的,但作为有心的读者,可以去阅读诗人更多的作品,以及我的《桑恒昌:“情感诗学”的布道者》和《桑恒昌“寸法”诗艺琐谈》等文章。古人说“老树着花无丑枝”,桑先生这首用真实不幸换来的诗篇所体现的情感与精神体验的极限性和悬崖般的张力感堪称他的又一首炉火纯青之作。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窗子

■ 牛依河
感谢你,窗子
让我一推开就能看见
人们在清晨的低处耙田
注满了水的田,被阡陌分割成无数小块
像破碎的镜子,把刺眼的光送到这里——
站在窗子里搜集初夏素材的人

青草簇拥的小山停在盆地里
而羊在更高的山上,高过窗子的山上
只有伸出头,才能望见
我从未到过的山巅,与天空接壤——
那里,是另外一个王国
有和羊毛一样洁白的云
有我喜欢的蓝,像河水
因为深了,所以才会蓝得出奇!

王征珂:牛依河诗歌中的“警醒者”和“梦想者”形象
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广西青年诗人牛依河,是一个现实世界的自觉警醒者,也是一个诗意世界的执著梦想者,敏感于人类生态的日渐恶化,揪心于自然事物的日益毁损,痛心于精神道德的日显沉沦,牛依河用一系列诗篇表达出他对人和自然疏离、人和文明对抗、人和良知割裂的迷惘、困惑、忧愁、觉醒和反思。牛依河的诗歌写作,丢弃了故作高深、故弄玄虚、故意卖弄的“玩诗”做派,摆脱了虚假透顶、高大无边、空洞无物的“做诗”流弊,其诗歌格调低沉、语言扎实、细节生动、韵味悠远,诗意直抵读者内心深处,给读者带来震撼力和疼痛感,悲天悯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密密麻麻的楼群,嘈嘈杂杂的噪音,灰蒙蒙的天空,急匆匆的行人……“自觉警醒者”牛依河在久久地观察,在深深地反省,在默默地呼喊:“哲人藏在古代,时光机器/把老虎、大象、猴子和他的学生/送往这个夜莺停止歌唱的夜晚”。 夜莺是现实世界里越来越稀缺的美学生物。有多少人深陷于忙活谋生,拼命赚取真金和白银,静夜里晃晃悠悠的月光,不是实实在在的大把银子。有多少人自毁于亵渎魂灵,疯狂追逐物质和肉欲,原野上摇摇摆摆的柳条,不是真真切切的性感女人。“月亮之下不是花园/道路建设无休止,草木从绿化带被移往彼地/汽车堵在半途。回家的人睡在路边/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这不是亲切祥和的家园呐!这不是静心安神的地方。
“在这困顿的时代,诗人何为?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荷尔德林说出了诗人的毕生使命。作为一个“执著梦想者”的牛依河,在打开心窗,在遐想田园,在神游山巅,在构筑心灵安然自在、静美生辉的王国。“夜鸟今夜止鸣,唯有诗人前额低垂/笔下生花,把自己交给一张白纸”,他写出人和自然交相辉映的赞美诗,唱出人和自然和谐共处的祈祷词:“那里,是另外一个王国/有和羊毛一样洁白的云/有我喜欢的蓝,像河水/因为深了,所以才会蓝得出奇!”如女诗人黄芳所言:“他的每一首诗,都像是一个内心宽厚豁达的人在处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悲喜与酸甜,妥帖、恰当又余音袅袅。他的纯良与生俱来,几乎不在成长中受损。他在诗歌中坚持了内心的品质。”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果园来信10
■ 聂广友

谷风凄其。荆丛照见
晌午的矗席。赭节,肉脉
塌陷着,于凌厉的芬律
看到痛的纤管,边修造着墙垣。

花瓣逐渐变紫。野草莓
裸呈的印痕里,润绿的晨光
半张着明密的卷轴。
少年手臂高高地擎住。

韶华崩奔。因其幽径,因其
箬叶、良节,在园中诸蔬的
墙垣,在筑建的拱顶下。
母亲阔大的身形仍在分布。

父亲的脸颊在四月渐渐形成。
北方的田塍在四月成型,
长出白马,发出白色气息,
悬挂于垓下。

方文竹:以现代性对抗现代性
诗人聂广友近年写出了一系列的“来信诗”,区别于众多的抒情方式。诗人通过“信”表达什么呢?其用意何在?与现代文明不同,“信”是一种“慢”,“信”在途中,“信”必须手写、沾染人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对于诗歌来说,“信”还是一个角度即叙述角色的设置,加上时空距离的拉开(《果园来信10》:“少年手臂高高地擎住”),“信”包括着叙说的内涵和欲望。
这样说来,用“信”的方式来写诗,“信”本身即“诗”。
在诗人大量来信系列作品中,我随意抽样出《果园来信10》这首,和大多数来信诗一样,这是一首“还乡”之作。有言道:“诗人的天职在还乡。”诗人详述家园的物象景致和亲人亲情,可是“韶华崩奔”、“白马”“悬挂于垓下”,真正的“家园”已经不再,家园的衰微造成了当代人心灵的危机,而“还乡”已成为一种精神救赎。
聂广友古典而现代的写作方式,舒缓,忧伤,沉静,我们体验到一种以“旧”抗“新”、以现代性对抗现代性的诗歌新途径。前一种现代性体现于艺术语言即诗歌的表达手段,按照广友的话说:“重新阅读,理解古典。”有一种文化复兴的意思。在诗歌本体构建的细节上,广友对语言有着深厚的浸润,句子短促、规整、字词打破常规重新组合从而形成个人语码,刀刻般的景致和细节元素,物象洗尽而又心理对应、粘连,等。后一种现代性无疑是指对传统根基的破坏,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转换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系列衍生症,诗人深感社会秩序的混乱、大地圆柱的崩坍。
因此,以现代性对抗现代性的实质是诗人所渴望建立的节制和秩序,当然,这也是诗歌本身的节制和秩序。

木叶评荐

木  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大山的生灵
■李衔夏
她玲珑娇小的身子,包裹一层柔软棉花
圆滚滚的眼珠,水汪汪,带着
不谙世事的怯生。她像人类一样站立
两只前爪抱紧一枚饱满的松果
两颗雪白大门牙,掘着甜蜜的宝藏
她像人类一样微笑。多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大山里,小小生灵,也懂知足常乐
有没有菩萨不重要,她一生只要
一棵老而弥坚的苍松,松针茂密鲜绿
春天里,挂满银光闪闪的水晶
整片山林的清新与宁静,均归她所拥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她全身颤栗
像人类一样,瞳仁里的纯真,登然消失
转身飞蹿,一道闪电,射入
一座山的灵魂深处。松果咻咻滚落
在满载鞋印的水泥石阶上

木叶:对视
诗人介入世界、书写诗歌的方式无论如何都是主观的,“有我”与“无我”、“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可以简单地去理解为只技巧上的微妙取舍。在这里,诗人既“有我”又“无我”地描摹了一只山中灵物——松鼠的神态。全诗十六行,前十一行与后五行“不对称”地推出了世界——诗人眼中的圆整与残缺。
先看前十一行,作者活灵活现地描写了这只松鼠,似乎这只松鼠在“自我”“展现”,与人类的世界并无关涉,只不过从作者看来,“她玲珑娇小的身子”、 “她像人类一样站立”、“她像人类一样微笑”,于是,作者、松鼠、人类,拟人与拟物在这里泯合。
“菩萨”源于人间的需要,对于松树的“老而弥坚”的想象也只能出自人类的大脑,“春天里,挂满银光闪闪的水晶/整片山林的清新与宁静”是否都“均归”松鼠所拥有,也是作者的纯然臆测。不过无妨,诗逐渐开始清晰,表面上的天真与轻盈,侧面烘托出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的侵入——诗歌于是快速转入后五行,“钟声”传来,灵物遁逃,松果滚落,“在满载鞋印的水泥石阶上”。这里诗中选取的暗示性语词,如“钟声”,非常好,而且这个“钟声”一词,在我的理解上,有着辽阔的概括性,作者一反它惯常的、特别是古诗词当中的文化沉淀,用它指称人类的活动,留下了读者重新去遐想的混溶空间。通过这些语词、场景的选择,“诗中的主观”似乎在时刻想变成“诗的客观”,客观,然而又无法褪去它本质上的极其主观、不动神色的主观。
套用一句俗白,这首看似清秀、也如松鼠般灵动的的诗,把幻如莽莽深山般的思考留给了读者。

阳村评荐

阳  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孪 生
■落阡

拖着沉重的
阴影徘徊,我
被尾随复制

他挤占我的
姓名,身份,我足迹的
确凿证据
扭曲我的呼喊

他把我逐出
在每个所到之处

他复制出
沉默的人,安分的人
循规蹈矩的人
填满留下的空洞

阳村:进入诗的寓意
正如这首诗的题目,读完全诗,我又返身而回,重新进入到一个与诗的字意并置的“孪生”寓意之中。
诗中的“我”和“他”是一个人的两面性,通常,如果“我”是感性的,“他”则是理性的,从字意看,诗歌似乎是要表现一种哲学层面的对立统一。但进入寓意,我们发现,本诗真正要暗示的,是90后这样的新一代人,所“呼喊”出的非哲学的“对立不统一”。
如何理解这种“对立不统一”?首先,它不是源于纸面的哲学,而是源自实际的现实,它不是虚指,而是实指,现实的实对纸面的虚的颠覆,是“不统一”的实质所在,也是这首诗寓含的悲愤的源点所在。其次,作为女性的作者,“我”的“复制”品是“他”而不是“她”,其寓意也指向这种“不统一”,这种“倒错”,是90后的思维特征之一,在评论90后诗歌时,我曾专文论及,这里不再赘述。再次,诗的第一段中的“阴影”、“尾随”,是“我”的“复制”,在随后的三段,这个复制品以“他”的名义出现,并且“挤占”我、“逐出”我,乃至“填满”我。诗的最后一段,“我”已经看不到了,只留下“空洞”。也就是说,对立面的主体已经消失,只剩下独立的客体,“统一”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近日在微博看到的刘再复的一段话:“我一再提醒作家不要把批判揭露现实作为创作出发点,也不是担心作家会‘犯规’,而是担心作家会因此而把自己的才华‘固化’于社会的表层,从而进入不了人性的深处,即只会停留在晚清的谴责小说水平上而不能向《红楼梦》的水准线靠近。”我不知道刘这么说是出于招安心理还是其他原因,我严重不赞同这个观点,相反,我认为只有基于批判现实的作品才能抵达人性深处。
回到这首诗,它的“现实的实”实在哪里呢?作者是一位在校大学生,我想,一切对“实”的指认都无法绕开高等学府,无法绕开当今高校意识形态专制的“实际的现实”对“纸面的哲学”所应有的学术自由精神的颠覆。“沉默的人,安分的人/循规蹈矩的人”,便是颠覆者所希望的以流水线方式“复制”的精神缺失只剩肉体的工业产品。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跨文化的对话与想象》、《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 等13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并获优秀结项。现居安徽芜湖。


我喜爱这里
■ 未满

有人去天堂,有人去地狱
从天堂到地狱,每天,都有人来回
天堂里没有人间的温暖
人间的温暖,地狱也没有

我喜爱这里。四季分明,四季无常
一花一草在无常的风雨中,自信、顽强、活泼
我喜爱这里。爱着恨了,恨着爱了
尽管有海啸、地震、谎谬、阴谋、恶毒、残暴

我始终相信,这一切的灾难和苦痛
不及爱情的一根羽毛,不及善良的一片指甲
在天堂和地狱里来回旅行,东奔西找
我终于明了:只有这里,适合居留,适合我一梦再梦!

有比活着更坐实的美好
记得惠特曼在《草叶集》里开门见山地道明:他是在写一首歌唱自我的歌。这种诗歌任性,诗中那个主体性的任性的自我,感染了无数读者,并以永不失效的传统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唤醒”现实生活中的人们。这首诗可以说继承了这份传统的衣钵。不但以“我喜爱这里”为题,而且在第二节重复两次,还有就是在对比之中直接点名他为什么只喜欢人间(甚至连天堂也不在话下)的理据:“温暖”、“爱情”、“善良”和“梦”,而且是有各自反面的或相对的力量作陪衬的“温暖”、“爱情”、“善良”和“梦”,从而使得这些人间珍贵的东西更加充盈。诗人在叙述中寄寓情感,值得点赞的是,他以现代诗歌的意志化超越了古典诗歌的物态化,昭示了它的现代品性;但是,它也有言尽意亦尽的、缺少余味曲包的遗憾。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及与人合著凡11部。


谷地上的齿痕
■ 云楼七狼

“它经过了我。”听命于一滴露水的觉醒
一朵龙岗的花,在我的身体之外
打开锁闭之门。谷地早已存在
我用我的名字建造一座花园
深圳永恒不死。它的香,顺河而下

我从我的花瓣上取出时间,用青烟
缭绕每日饭后的默察与指认
“这里的每一秒都在断裂。”那些流逝无踪的芳名

不可能有未来的形状。工业的苦汁喂养了新生的
谷地。我和他们一样,沉在那里,只是
蜕变者。虽然桃花也在春天里
挤压流水线。是软弱的,也是不自信的芽孢
我用花朵的嘴唇
捧出下一秒,没有任何犹疑

“破隙之处,有风的出口。”
                       2015.1

张无为:“善其事”“利其器”,短诗如此
云楼七狼的诗写得洒脱、跌宕,思路崎岖开阔、游刃有余。在他散文诗般的自由顿挫中,最可贵的依然是通过捕捉丰富别样的感觉呈现生命深处的体验与现实况味之间的勾连,诗意空间可谓色彩斑斓。
《谷地上的齿痕》系作者为感悟其所处的深圳这座新兴都市,截取如题,从“一滴露水的觉醒/一朵龙岗的花”破题是睿智的,由此才能最有效、恰切呈现新兴都市的变迁。而更可贵的是,作者并非简单化地揭示,而是有节奏地呈复调般展开诗思,并适时叠加意象旁支,这就使得全诗不同凡响。
首先,诗中揭示出深圳从村落向城市的蜕变。一方面,是从“一朵龙岗的花”写起,到“我用我的名字建造一座花园”,“虽然桃花也在春天里”“是软弱的”……一连串美丽梦想即使不断生发;另方面,在工业文明迅速膨胀、挤压下 “它的香,顺河而下”,“流逝无踪的芳名/不可能有未来的形状”。以短诗方式“欲善其事”,切入精微机制是“利其器”之所在。
继而,在“工业的苦汁喂养了新生的/谷地。我和他们一样,沉在那里,只是/蜕变者”,“我用花朵的嘴唇/捧出下一秒,没有任何犹疑”,实际是作者感受到的现代人共同生存状态,即使理想难以泯灭,也只能蜕变、仓促应对,不容犹疑,然而困苦无涯。
其中,“深圳永恒不死”,“挤压流水线”等语句的突兀穿插,更有力显示出某种躁动与张力;“在我的身体之外/打开锁闭之门”,“从我的花瓣上取出时间”等大量感觉化意象,象征、暗示,可谓新颖独到,耐人寻味;尤其是起笔“‘它经过了我’”,中间“‘这里的每一秒都在断裂’”,尾句“‘破隙之处,有风的出口’”这些夹杂的呓语般的话,不仅进一步强化了诗性,也使全诗看似无厘头,令人眼花缭乱,实则使诗呈多声部展开,令人触目惊心,大有瞠目结舌之感。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用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
■ 罗鹿鸣

在扎什伦布寺的经堂
用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
就像冲彼岸打一个唿哨
你在尘世
我在佛界
中间隔一条欲望的河流
你是否已听到空谷回响
你是否触摸偃旗息鼓的波浪
雪域的灵光
真的能穿透雾霾的帐房?
周瑟瑟:空谷回响,隔着欲望之河
罗鹿鸣在青海工作多年,他写青海藏区生活的诗深入灵魂,让人震撼。
这首《用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切取了“扎什伦布寺的经堂”的一个场景,没有过多的铺陈,诗人直接写道“用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就像冲彼岸打一个唿哨”,手法干脆,画面感很强,把用香杵敲你的额头说成是冲彼岸打一个唿哨一样轻松有趣。此诗把一个庄重的题材作了生活化的处理。
“你在尘世/我在佛界/中间隔一条欲望的河流”,这才是肉身的现实,信仰的诗意在诗里有了微妙的转换,尘世与佛界却隔着欲望之河,一个唿哨代表的是尘世的动作,香杵敲你的额头正是智者所为。
接着诗人发出疑问:“你是否已听到空谷回响/你是否触摸偃旗息鼓的波浪”――或者是诗人在自问自答:“雪域的灵光/真的能穿透雾霾的帐房?”没有答案,只有交给读者去回味。
一首诗就像一根香杵敲你的额头,能否觉悟,全靠智慧。活在人世如在欲望之河,诗人并不关注现实的痛苦与欢乐,他关注的是尘世与佛界的两个状态,“空谷回响”与“偃旗息鼓的波浪”都发生了,能否听到或触摸到全取决于你自己。
最后一句:“雪域的灵光/真的能穿透雾霾的帐房?”诗的精神力量在此作了一个最好的注解。诗人并没有把诗写满,留下了许多思考的空间。
这首诗写出了我们肉身的无奈,以及人的精神性状态。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中药铺
■陈克
  
  想起草木灰,
  想起秋天的涂炭,
  想起一切枯竭的,却未了的无限事。
  
  皆玄妙。皆有
  更小更经验的称量。
  在日复衰老,荒唐丛生的身体江河里,
  
  扯一面万山看遍的小旗。

宫白云:独特的灵感及多方位认知的线性伸展
诗写的灵感离不开诗人敏锐的思维与审美经验。它的内涵一定与诗人对世界、对生活、对生命的认知有关,诗人陈克的诗常常会让我们看到他独特的灵感以及多方位认知的线性伸展,如他的这首《中药铺》,“中药铺”是个很具象化的词,诗人写得如此深入肌骨,必与“中药”环境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也必与一个用于中药的药材“草木灰”密不可分,“草木灰”可以散寒消肿,消症破积,诗人对它如此熟悉,可见是经常地与此药打着交道,但诗人对它的线性延伸不仅是它的治病功效,更把触角伸到它的源头——“秋天的涂炭”,没有“涂炭”,就没有“草木灰”,可见一切的“枯竭”皆与“未了的无限事”有关,万物皆有它的“玄妙”,就像中药,多么小的剂量都可以有治病救人的功效。就像生命没有“枯竭”,没有“衰老”,没有诸多的“荒唐丛生”就不会有“万山看遍”的精彩。与其说这是诗人灵感的意外,不如说是灵感的顿悟,当然,这种由中药“草木灰”而来的具象化的禅悟,离不开诗人的生活积累与经验。诗人在这里以他敏锐的洞察与人生的经验将万物之本与生命之真都包容在这短短的只有七行的“中药铺”里,有效的、弹性的思维不仅扩大了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的内在空间,更扩大了生命的空间。而且诗的节奏每一下都“划”得有力而利落,一环套一环,高超的诗歌技艺由此可见。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异乡人之死
■ 王夫刚

夏日正午的阳光下面,人民公社
懒懒洋洋,高音喇叭里播放着笑声不断的
相声。被高高吊起的异乡人
低垂着脑袋,半昏不醒的样子
无人理睬。这个缺乏诗意的
流浪汉,路过人民公社
但不该把手伸得太长。
面对烈日,唾弃,异乡人沉默着
像个哑巴(或许就是个哑巴)
在上学的路上,我看见被高高吊起的
异乡人;在放学的路上
我看见异乡人身上落满越来越多的
苍蝇:目睹一个人的死
是恐惧的。我,时年十岁的
小学四年级学生,不明白的事情
太多,而愿望,我是说
乡村孩子的愿望总是被拒绝
在日记中,我曾盘算着
给异乡人家里写封信,却没有谁
能说出他的名字和地址。
如今,人民公社已改称乡镇
掩埋尸骨的荒岭已变成一座
欣欣向荣的砖瓦厂——无论机器的
轰响,还是工人粗俗的玩笑
都不能把他惊醒,把他
送回父母身边。被高高吊起的异乡人
对于老家,他音信杳无,下落不明
似乎有点传奇意味;对于我
则像一团晃来晃去的阴影
不断加深着成长岁月的荒凉色彩
不管怎样,异乡人之死
这是一个伤心的话题——我目睹了他的
消亡,但至今无法通知他的家人

赵目珍:“异乡人”与诗歌的良心
王夫刚笔下的“异乡人”并非加缪小说中全然意义上的“局外人”,但他们俨然同一处境,因为他们都和这个世界形同陌路。不同的是,“局外人”因感到对荒诞世界的无能为力而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而“异乡人”虽然感到了对此一世界的无能为力,而也许还对此荒诞世界存有诉求。他因不能停留故乡而沦落他乡,在他乡又因生存问题触犯禁忌(“把手伸得太长”)而不被当地人所容,以致最后被高高吊起而死,甚至连死后家人都无从得知他的消息(也许他连家人也已没有)。“局外人”现象的产生无疑是由那个特定的世界本身所孕育的,“异乡人”的出现也同样如此。因此,诗歌的第一贡献在于反映了某个特定时代的“荒诞性”存在,从而揭示了在那种荒诞状态下生存的某些“小人物”的悲惨命运。
“异乡人”是一个被“故乡”和“异乡”都放逐了的人,但他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与小说家要故意展现出荒诞性的“力量”不同,诗人为我们确认出一个时代的“良心”。毫无疑问,诗歌从始至终贯穿了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悲悯意识。然而,这同时是一个“荒诞”的事件。它除了激发出幼小心灵中的道德悲悯,同时也框进了“一团晃来晃去的阴影”,以至于诗人在成长的岁月中不断地想到“异乡人”的远去,从而加深着个人生命的“荒凉色彩”。然而,“故我”的心灵永存,也就是一颗诗心永存。王夫刚在《我们为什么而写作——首届中国阮章竞诗歌奖获奖感言》中说:“天下道理,已被前人说尽做完;人间诗篇,亦曾在诗人的再三吟哦中历经空前绝后,但生命的轮回充满辩证意味,一代代人不会因为生命的了无新意而排斥生命,拒绝生命。”因此,他能在一个生命的尽头对生命表现出一种超乎想象的“留恋”和眷顾。阿多尼斯说:“我写作,是为了让唯一能浇灌我内心的泉水继续流淌。”这“浇灌内心的泉水”,我们是否可以称之为“诗歌的良心”?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读读而已
                                                                                                       ■ 潘加红

而已之后,纸泛黄了
更多的皱纹有了去处
住在活字里的人
一撇一捺地活过来
又一横一竖的躺下

这盏油灯的灯芯
和我信念一样长,
和胆怯一样短
那把剪子剪去的
不多不少
恰到好处

读到宋词我就回来了
决不再婉约下去
脖子非常现实地在颈上醒着
支撑一颗头颅
还有一些偏头痛的思想

盛 敏:婉约与现实的冲撞
理想与现实都同在时间的流动里,它们相互保持终结,又相互发现彼此存在的鸿沟。这首诗在差异的翻阅中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内在冲突——“自我”理想化必然与思想的沉思发生碰撞。宋词的婉约仿佛是生活灿烂、美好的部分,可惜的是“更多的皱纹有了去处”,美好的东西总是存放在供奉处,离我们的具体生活中沸腾、复杂的内容遥远无比,或者短暂有过但转变的速度飞快,于是信念随着住在“活”字里的人的一撇一捺,失去了色泽上的亮度。读读美秀的文本,想像文字散射的无穷魅力,我们都有了与所有的人想通的欲望,一种浸润幸福、愉悦的东西,它们从历史、历史人物所撰写的华章里流溢出来。诗人非常清醒现实的艰难,也知道对理想的坚持那是一种尖锐的坚持,是碎片的形成,所以“脖子非常现实地在颈上醒着”。
脚踢鸟评荐
脚踢鸟:诗人。批评家。教授。



月光
■ 余秀华

月光在这深冬,一样白着
她在院子里,她想被这样的月光照着
靠在柿子树上的人,如钉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难日,她抱着这棵柿子树,等候审判
等候又一次被发放命运边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时辰
白的骨头
它们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横在她的身体里


月光这么白
■ 余秀华

白到我不忍心揭开它的假象,罪恶被覆盖
善良被损伤

北方的大雪没有这么固执,这么凶狠
没有把一切事物都撂到的决心
我穿得更厚,才敢从月光里穿过

我身体里的黑都在破碎,如死去多年的腐骨
同时破碎的是爱,恨
它们的混合之物在如此盛大的月光里
肮脏

想起我白天活着的样子,也是月光
偷偷摸摸挨在阳光里的日子
如果我不喊疼
就没有人认出来

脚踢鸟:月光落在杂乱上
余秀华的诗横空出世,构成了2014年最大的诗歌事件。这个一夜成名的农村诗人的作品几乎享受到了一次全民阅读的盛大过程。这种罕见的诗歌受宠,在中国已经有30年没有经历。
应该祝贺这位不屈从于命运与身体的、性格耿戾的诗人。从阅读余秀华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她的诗将被大众喜欢。对自己的身体与情感,余秀华有着天才般的描摩与抒发。她善于用揭开皮肉一样的针刺把内心凶猛地表达出来。她也能熟练地运用各类细小手法说出一些精准的感觉。我身边不常读诗的朋友都说她写得好。
对于余秀华,诗歌界却一直保持着微笑的矜持。经历了几十年全球最大的诗歌市场的操练,批评家与诗人们的老手儿,心里装着太多的经典与太多的规则,他们太知道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诗。他们只是不屑于扫媒体的兴致,也不忍心对一位写得不错的业余诗人举起手术刀。
只是偶然翻看《月光落在左手上》,多次看到“月光”。忽然想到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把它们相互比较一下,只是想说明余秀华与经典诗人的距离。
具体的比较,我就不进行了。
余秀华的《月光》一诗结构比较简单,内部只有两个逻辑层次。《月光这么白》有四个层次。这两首诗写得都可以。“我穿得更厚,才敢从月光里穿过” 和“如果我不喊疼/就没有人认出来”这两句还相当不错。两首诗都写到了“白”与“骨头”。
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是12年前写的,流传很广。从这首经典之作中,人们应该能够清楚地看到诗学意义上的的复杂与纯净。一种莫名的高远气息与自然界悲凉地融在一起。
余秀华写月光,也写出了个人的悲哀,却缺少生命意义上的抽象与提升,手法上也让人看得一清二楚。月光,并没有落在左手上,而是落在了或多或少的杂乱上。

附:王小妮《月光白得很》及我的短评。

月光白得很
■ 王小妮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青白月光下的阴森与冷酷,被王小妮写得寒气逼人
第一节单行,开篇一句,X光镜头。骨头。死亡。很冷。
第二节活与死的交叉。“呼进了青白的气息,瘮人!
第三节活,生命之活。一段柔软的、天地人三者交叉的场景。“天地交接白银”,精致的感觉。准确的意象。写出了月光的流动感与输送感。
最后一节4行成为全诗高潮。“生命的最后一幕”,使整个诗突然转入了诗人自身——回头看前几节,之前似乎都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幕幕演出,是生命自我体验一些前奏。一个人通过月光,正进行着死亡意义上的模拟彩排。
全诗最后一句,似乎神来之笔。“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这个场景,可以说很美,也可以说很可怕。“预先”两个字,最有意味。可以理解为死亡的前兆。由于前一句是月光来到地板上,因此也可看作脚被月光照亮了,第三种可能是月光在一点点推进,由于速度缓慢而被人忽略。诗,在这里既虚又实,既死又活地存在着。为阅读带来了很多空间。
从结构上,也可产生另一种理解:脚变白了,,露出出白骨,正是因为“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因此可以说,最后一行与第一行,前后照应!
最成功的,这首诗创造了一种自然的,生命的、整体神秘氛围。青白月光下的阴森与冷酷,被王小妮写得寒气逼人!
全诗119个汉字,14行。在古今中外月光名篇中,这首诗应有一席。即使和中国古典诗词相比,字也并不多,有场景,有感觉,情感与逻辑关系更复杂,更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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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8-19 20:4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现在陪大哥吃饭,回去读读你们的品味与观念。【中药铺】早看过,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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