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6期)
2015年7月集稿 / 将刊于《特区文学》2015年第5期
马启代评荐:瓦 刀《三重门》
王征珂评荐:林 西《故乡的味道》
王 法评荐:王丽颖《隔壁房间》
方文竹评荐:马新朝《一截木头》
木 叶评荐:徐后先《水泥厂的辊磨》
阳 村评荐:陈鱼观《白娘子》
周瑟瑟评荐:吴少东《立夏书》
宫白云评荐:王明韵《窗外雨水正欢》
赵目珍评荐:慕 白 《兰溪送马叙去乐清》
盛 敏评荐:古 马《一月末》
马启代评荐
马启代:1966年生,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主编,自由撰稿人。
三重门
■瓦刀
我的内心也安装了三道门
第一道,是敞开的
我的亲人,恩人,敌人
熟悉的人,陌生的人
进出于此,来来往往
第二道门紧闭着
懂我的人,轻叩门环
只有被我娇惯的人,推门直入
最里面一道是防盗门,落满灰尘
一生只能打开一次
至今,我没找到钥匙
马启代:生命探幽中的诗意拷问
从某种意义上讲,诗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盏灯,在巨大而深邃的生命黑洞里,诗的光亮可以让陷于世俗困顿和灵魂绝望中的人获得勇气和希望。瓦刀的《三重门》与韩寒的青春往事所演绎的感伤不同,它直抵人心深处,是生命探幽中发出的诗意拷问。
从“敞开的”门、“紧闭着”的门到至今没有钥匙的第三重“防盗门”,在不断趋向内里的追逼中,一个离开俗世和大众越来越远的自我形象逐步显露出来。早年前,我曾写到,越是趋向纯粹,越是趋向崇高。从诗人所发现的每一道门所面对的不同对象来看,这是一个不断向内向里的过程,一个不断孤独和精神净化的过程,而“落满灰尘”的第三道门“一生只能打开一次”,这“一次”喻指什么?顿悟、死亡还是新生?或者是生命豁然开朗的大化之境?是灵魂穿越漫长的黑暗后个体与天下众生的生生相息?……纵览这首诗所呈现的知性化的书写形态,其所隐形推进的哲思和逆向升腾的诗意构成了新汉诗自足生成的可能性。自然,如此的书写需要充足的生命历练和艺术经验的积累,而且诗人需要等待神启的灵光一闪,在诗句打开世界的同时,自己首先要被打开,其散落的一地珍珠,只有优秀的诗人才会捡起并拼凑出一首蕴含呼吸的诗。
我常思忖,诗要向内还是向外,向上还是向下,也许这一切永远没有答案。真正的诗应当是一把尖锐的刀子而非外表鲜艳的花朵,它可以刺透表层的遮蔽,让混沌的世界从疼痛中醒来。我不是说瓦刀的这首诗已经非常典型和成功,它自我解剖式的追问至少具有了这样一种努力。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诗人,诗评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报刊,曾在《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飞天》《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十篇。现居湖北十堰市。
故乡的味道
■ 林西
故乡的味道,是春天拟定的
她托金银花,把它从村头挂到了村尾
填满原野沟沟坎坎,情感的藤蔓
攀升,拓展,缠绕,弥漫
我的故乡用金银花装备
四月,故乡的味道正浓
金银花扯起嗓子叫喊
她的芳心诱惑着
离开她的人,都会沦陷于她的花丛
病得最重的那个人,是我
一到暮春
我的敏感直抵那一束束的金银
见与不见,都一样
故乡的样子就是金银花的样子
故乡的味道就是金银花的味道
今晚,月皎皎,风徐徐,思绪袅袅
月光打开一丛金银花,攀上记忆的秋千
故乡的影子和味道,晃晃悠悠
那情,那景,那物,那人,那时光
如洪水决堤,如潮汐汹涌……
王征珂:林西诗歌中的“童年情结”和“植物元素”
洪湖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湖北女诗人林西在鱼米之乡洪湖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当她辞别水乡故里,迁居省城武汉,怀旧思乡之情缭绕在许多诗篇中。她的诗歌情感真切、诚挚,格调温婉、亮丽,语言干净、空灵,气韵秀美、飞动。回首平原故乡,花花草草,枝枝叶叶,皆关乎情;忆念年少时光,童心尚在,童趣犹存,童真未泯;描写自然景物,清风能够安抚烦躁的内心,月光可以洗亮疲困的眼眸。这种纯净诗风的形成,不是凭借雕词琢句,而是缘于诗人灵魂深处“纯洁的力量”,被这种“纯洁的力量”牵引着,有一类诗人是地球上“永远的孩子”,和青草亲近,和野花友善,和流水谈心,和白云投缘。有一类诗人是情意绵绵的“感情生物”,知晓并实践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的诗歌伦理,诗篇中集合了抒情之美、意境之美、想象之美、韵律之美。
“童年情结”是林西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当你频频回望童年时光,素朴的豆荚、洁净的槐花、野生的蔷薇花、灿烂的金银花……仿佛都染上了诗人这个“感情生物”的诸多情味。在你记忆中盛开的蔷薇花,不是花朵中的贵族小姐,娇娇滴滴,虚虚假假,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蔷薇花是花朵中的平民女儿,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散发着可爱的野性。而你家自留地里的豆荚,决非奇珍异宝,不过是平平凡凡之物,但在物质匮乏的年月,只因你的妈妈年年种植,“在收获里煮沸了我的童年”,于是,种植豆荚、采摘豆荚、煮沸豆荚的过程,见证了天然的母性、童年的点点滴滴甜蜜。细读女诗人林西萦绕着“童年情结”的诗篇,我想起了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的一段论述:“剩余的童年是诗的萌芽。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当梦想为我们的历史润色时,我们心中的童年就为我们带来了它的恩惠。必须和我们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共同生活……从这种生活中人们得到一种对根的认识,人的本体存在这整棵树都因此而枝繁叶茂。”
“植物元素”,是林西诗歌的又一重要特点。香飘飘的刺槐花,金灿灿的油菜花,轻盈盈的芦荻花,笑呵呵的喇叭花……弥漫在林西的诗意田野上。这种“植物元素”具有根性,接通地气,见微知著,化静为动,化虚为实,化抽象为具体,化宏观为微观,“故乡的样子就是金银花的样子/故乡的味道就是金银花的味道”。一束束的金银花,从坡上长到湖边,从村头挂到村尾,从你的童年时代蔓延到成年岁月,从过去时空延伸到进行时态,从现实疆域扩展到精神世界。“一到暮春/我的敏感直抵那一束束的金银/见与不见,都一样”,在心灵辉光的照射下,每每你想起金银花,仿佛就能看见故乡的影子,嗅到故乡的气息,听见故乡的呼唤。被月光点亮的金银花,攀上记忆秋千的金银花,“扯起嗓子叫喊”的金银花,一声接一声,在叫喊什么呢?我以为它们在叫你“孩子”,喊你“亲人”,述说悠悠的思念,倾吐浓浓的亲情。无论你走到天南或者地北,无论你富贵或者贫贱,也无论你青丝或者白发,你都是故乡永远的孩子。
王 法评荐
王 法:1946年生。诗人。中国诗歌流派网副主编。干预诗歌流派的重要成员。现居住吉林长春。
隔壁房间
■王丽颖
左边住着架子鼓
每天晚上六点准时会开一场演凑会
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会把我当成草坪或是那棵樱桃树
右边住着一对古怪的老年夫妇
他们不会微笑
也不接受别人的微笑
仿佛他们对一切都怀有戒备之心
又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而他们种植的山葡萄藤蔓
经常会沿着栅栏爬到我家这边
王 法:愈益陌生和悲情化的世界
现实世界已然荒芜、陌生得如一片酸楚的沙漠。不只亲情难觅就连邻里之间那种互相关爱、融洽的温情也已荡然无存。每一扇门窗、每一个心灵都沦落为一座封闭的我行我素的城堡。
本诗设置了三个场景和物象。其一颇具普遍性,且易于抵达和解析。“左边住着架子鼓/每天晚上六点准时会开一场演凑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会把我当成草坪或是那棵樱桃树”
其二“右边住着一对古怪的老年夫妇/他们不会微笑/也不接受别人的微笑/仿佛他们对一切都怀有戒备之心/又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孤独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他们却宁肯孤独。在其生命的背后该掩藏着精神、心灵、抑或肉体上何等沉重的负载。其三仅有两句“而他们种植的山葡萄藤蔓/经常会沿着栅栏爬到我家这边”亦为世界和人性本真的回归埋下了希望。
诗歌文本的购建在抽象和具象之间要平衡得恰切,太抽象容易显得呆板,太具体又容易陷入琐碎庸俗。本诗洗练、通透、毫无赘笔,且、外延宽泛、内涵充沛、厚重。尤其值得肯定。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一截木头
■马新朝
滚动,挣扎,叫喊,撕打
一截木头,从山顶上一路滚下来
它倚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一棵树的深度和蓝
以及一棵树的全部力量和正义
很快它就沉寂了,不再申辩
躺在山脚下,缓慢地变黑,腐朽,融入泥土
我惊讶于这片泥土,你用什么样的理论和观点
说服了一截木头,使它服从于你
一截木头在腐朽前,一定看见了泥土深处的闪电
并与其达成了某种妥协和默契
方文竹:隐含的叙述与诗性赋义
马新朝《诗语》云:“诗人重要的是发现。”“发现”也就是“找”,马新朝是一个很会“找”诗的人,在习以为常的事物中“找”诗,这次他“找”的是“一截木头”,谁没有见过“一截木头”?还用得着“找”吗?可是马新潮的“一截木头”不一样,她是诗的永恒定格。
一首诗的诗性是否成立在于诗人的赋义行为,赋予平常的事物以属人的意义,个人视角和感悟是一首诗的诗性成立的前提条件。赋义成立也就是“找”到了。赋义往往有两种情况:主观客观化,客观主观化。前者为“移情作用”,后者为“内摹仿”。《一截木头》很难说属于哪一种,或说是两者的交互统一。她跳出了流俗的“咏物诗”格调,这里足见诗人的巧思与巧用,“木头”也好,“泥土”也好,都成为了诗人思考的替代物。成功的诗人只是一个隐含的叙述者,让他的物出场,自行其是。这里,主题的开掘就像一则寓言,物自身在说话。
“树”是描述性的主角,可是全诗的劲道却用在树的归宿“泥土”上。前面对“树”的一切说明皆为“泥土”铺垫,“我惊讶于这片泥土,你用什么样的理论和观点∕说服了一截木头,使它服从于你”,到这里读者的注意力转向了“泥土”——“理论”“观点”“说服”“服从”,以此推测“泥土”的伟力之源。让“树”服从“泥土”、让她“沉寂”“不再申辩”、最终“树”变成了“泥土”谈何容易?——“树”本在山顶上,“滚动,挣扎,叫喊,撕打”,目的是想成为自己,并且底气十足,拥有“一棵树的全部力量和正义”。
此诗还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最后一节是否显得多余?说得太多或说得越明白,越是一种限制。
“深度”“蓝”“力量”“正义”“闪电”等这些与“树”性、“泥土”性远距离且又贴切、被诗性融化的词,正是诗人赋义行为的高明之处,她将思考之道拉长,再拉长。
木叶评荐
木 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水泥厂的辊磨
■徐后先
树叶上积满一层灰尘,看不见叶脉了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肺
路边一群蚂蚁排着长队,黑得耀眼
我对它们说:快点搬,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风吹来祖母沉闷的咳嗽
一声重,一声轻,像个将死之人
我摘下了口罩,对着辊磨机大喊:
磨吧,磨吧,干脆把我磨成一垛肉酱
木叶:加紧磨吧,我们的时代
一点诗情的酝酿,必然起始于某个缘起。这首诗的缘起则是“水泥厂的辊磨”的巨大轰鸣与无尽灰尘。它停顿在辽阔大地上的何处家园?不得而知。诗人为之设置了四个场景,四个场景里都有着一个强烈的“我”:第一个“我”从水泥厂周围灰尘积满了的树叶联想到自己的因为长期抽烟而必然已经是千疮百孔的肺;第二个“我”则对着地面上一列“黑得耀眼”、的正在搬家的蚂蚁说,“快点搬”、“离开这个鬼地方”;第三个场景则细如游丝,在风声里,传来“祖母沉闷的咳嗽”声,在诗人听来,这轻轻重重的咳嗽声,“像个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一段,诗人终于按捺不住。摘下捂住自己的鼻子与嘴巴的口罩,对着辊磨机大声喊到:“干脆把我磨成一垛肉酱”吧!
显然,诗人最后的骇人之念,乃是因为实在不可忍受,从而发出的极限之语。那么,不可忍受的是什么呢?污染?噪音?也许是,也许不全是。当我们想到,它代表的是的传统经济的转型,尽管它的副产品看起来、也事实上都很丑陋。但也不得不承认,与它伴生的是新的就业,新的产出,新的资本。这是广大的中国农村几乎无法去拒绝的,纵然天生地会排斥它。它的戕害与它带来的的诱惑是同样的巨大。
回到诗歌,回到荷尔德林之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目下急剧变幻的时代,无论在我们或者后人的眼中,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甚至不过是闹剧,都需要诗人作下忠实的记录。徐后先这样做了,他写作一系列关于城镇化与工业化给乡村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波的作品,被称之为“庐州笔记”,这是其中的一首。
阳村评荐
阳 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白娘子
■陈鱼观
下雨的时候,总会走来撑伞的女人
如果她一袭白衣,如果她唱着《千年等一回》的歌
如果她的身旁陪着小青
就一定会祈祷雨水多留片刻
好让时间慢下来,给自己一个做人的念想
尽管她不是人,尽管做人
那么难,尽管她身后还有无数的女人
正在卖力地学习做一个妖精
阳村:人与妖的辩证关系
我是从《诗歌周刊》执行编辑的荐稿中第一次读到《白娘子》的。当时的感觉,诗的前四句普通了些,但从第五句“给自己一个做人的念想”开始,它抓住了我,且越来越紧,诗的结尾出乎意料的转折(这首诗的叙述转折在最后两句,第五句是叙述深入的开始,而不是转折),让这首诗完全立了起来。
后来,我把这首诗推荐到多个新媒体和传统媒体平台,在酝酿《发现》的时候,又第一时间想到它。
17天的征集时间里,《白娘子》共收到22篇评论(含作者一篇自评),这也许是《新作时评》乃至《重读经典》栏目开办以来,应评最多的一次,足见读者对此诗的重视;《诗日历》【评诗】连续17天评论同一首诗歌,前无先例,基本实现了“网络研讨会”的目的。
这首诗好在哪里呢?正如很多评论所指出的,好在作者借白娘子这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提出了一个极具现实性的问题——作者把这个问题上升为“哲学命题”似乎也无不可——即人与妖的辩证关系。我的理解,一个好的社会,会让妖变成人,而一个恶的社会,会把人变成妖——“卖力地学习做一个妖精”,而且是“无数的女人正在”进行时,这无疑准确地击中了现实的软肋,也击中了读者——至少是我的神经。或许有人会说这个问题太过寻常,道理太过简单,但我想说的是:好,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立夏书
■吴少东
我必须说清楚
今夏最美的一刻
是它犹豫的瞬间。
这一天,
我们宜食蔬果和粗粮
调养渐长的阳气。
这一天的清晨,风穿过青石
心中的惊雷没有响起。
这一天的午后
小麦扬花灌浆,油菜从青变黄
我们喝下第一口消暑之水
薅除满月草,打开经年的藏冰
坚硬而凛冽。南风鼓噪
坂坡渐去,你无需命名
这一白亮的现象。就像一条直线
就像平躺的春光,你无法测度它
从左到右的深度。你无需测度
这一天的夜晚充满
多重的隐喻
从欲望到担当,从水草缠绕的湖底
到裂石而生的桦树。这一日的前行
几乎颠覆我
对农历的看法
周瑟瑟:自然立法,颠覆自我
诗人是自然的立法者。雪莱说:“诗人是世上未经公认的立法者。”而孔子被美国人识为中国古代最大的立法者,近代的美国总统几乎每一任都会受到以孔子为标准的批评,孔子是中国古代突破对自然山水宗教式态度的第一人。
《立夏书》企图建立“自然立法者”的态度,虽然当代诗人难以像孔子一样看透山水的本质,《论语》雍也篇中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诗人吴少东安徽人氏,对山水自然有着特别的感悟,这首《立夏书》我在多处见到,写立夏的诗也读过,古今均有杰作。他这首写出了一个皖人对自然的态度,我欣赏他的诗既有深厚的古意又注重现代人的轻盈。
“我必须说出”起句诱人深入,带入了鲜明的态度,“今夏最美的一刻/是它犹豫的瞬间”,轻盈地说出,而不凶狠,这符合山水温润的性情,也是仁者与智者的性情。吴少东不急不躁,他给出了一条诗性之道:“这一天,/我们宜食蔬果和粗粮/调养渐长的阳气。/这一天的清晨,风穿过青石/心中的惊雷没有响起。/这一天的午后/小麦扬花灌浆,油菜从青变黄”。如此,诗渐渐饱满,诗如自然山水,诗歌人文的生成有了明确的指向。传统的美学,甚至包括中国人的养生哲学,都以诗的方式集中在这一天。少东以自然之声讲述传统的诗学,以中国人的性情过诗意的生活。
少东以《立夏书》之名出版过一本诗集,素白的封面,所收作品不多,简单的包装可见他的环保,去掉了现代人繁复的东西,只留下本质的文字,足够了。但内在的硬度还是要的,我读到他这样写立夏的感受,这已经是一种文化的态度了:“我们喝下第一口消暑之水/薅除满月草,打开经年的藏冰/坚硬而凛冽。南风鼓噪/坂坡渐去,你无需命名/这一白亮的现象。就像一条直线/就像平躺的春光,你无法测度它/从左到右的深度。你无需测度”。流畅的诗句,渐进的挖掘,这首诗写出了他对生活的审美与对人文的建构,并不轻逸,反而从古意中读出了神秘之思,关于立夏的“无法测度”的诗意。好的诗人知道诗意的无穷,并且写出这种无穷,“无需命名”,但已经构成自然的立法。
最后一段,少东给出如此“看法”:“这一天的夜晚充满/多重的隐喻/从欲望到担当,从水草缠绕的湖底/到裂石而生的桦树。这一日的前行/几乎颠覆我/对农历的看法”。他的诗完整,从“我必须说出”到“宜食蔬果和粗粮/调养渐长的阳气”到“喝下第一口消暑之水”到“对农历的看法”,少东层层递进,如水墨山水,精气充沛,雨水蓬勃,确如他对立夏这一天的描述:充满多重隐喻,从欲望到担当,都是少东的诗意精气胀破的冲动,但并没有破坏他建造的诗歌水墨图式,他视己为自然之子,在“前行”中“颠覆”了自我。他“对农历的看法”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不得而知,隐秘的知识,暧昧的感受,隐喻重重,欲望潜伏,“担当”新的时日“颠覆”了旧我。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窗外雨水正欢
■王明韵
我一直艰难地爱着自己
从爱人手中接过梳子
我看见,天空和大地就在附近
我是一个被反复摔碎
又一次次被黏合的瓷器
在时间的几案上,我是危险品
对自己好点吧,窗外雨水正欢
我要整理好衣衫,出没于秋风
在旷野深处咬紧牙关……
宫白云:平淡中见深厚
很喜欢读诗人王明韵的诗,他的诗就像叶子长到树上那样自然,毫无斧凿之气,用语平淡,语意却意味深长,平淡中见深厚是他诗歌最特别的地方。而且他总有独到的功夫拨开世相的迷雾触入本质,让个我的情感、思考、想法与万物合一。假如一只蜜蜂飞到花前,他就参与到蜜蜂的世界,同它一起花间采蜜,就如这首诗中的“梳子”、“瓷器”、“秋风”等。“一直艰难地爱着自己”不仅是诗人的生存状态也是当下许多人的生存状态,它的诱因诗人隐而不言,却“从爱人手中接过梳子”这一外化场景出人意料地递出内心的情感,“梳子”隐喻了一种梳理,从爱人手中接过,就是接过爱人的帮助,接过心心相印的厚爱,有爱人的爱自然就有“天空和大地”在身边。此时的“梳子”已不是单纯的梳子,而变成了诗人与爱合一的一个物象。从爱回到自身,诗人隐身于“瓷器”之中,与“瓷器”合而为一。诗人用它的反复被摔碎又一次次被黏合来喻示自己生命存在的绝望与挣扎,这种把自己参与“物”中的方式,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破碎”感与“痛苦”感,它是诗人与现实的碰撞与和解,其孤绝的震撼力弥久于心。虽然诗人说自己是个“危险品”,但他并未就此妥协,而是以自嘲的口吻说“对自己好点吧”,看似轻松,实际是诗人在确立一种强烈的自我,只有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才能面对和对抗残酷的现实。更何况“窗外雨水正欢”,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就在眼前,所以“我要整理好衣衫,出没于秋风”。短短的几句便勾勒出一种电影效果,仿佛一个个长镜头在慢慢推远,而这时,最具经典的镜头开始定格——秋风中的我“在旷野深处咬紧牙关……”然后戛然而止,思维和语言达到了高度统一。精妙绝伦的推进,精妙绝伦的结尾,不仅折射出诗人对生命的一种坚持,更让一种力量不动声色的凝聚。虽然一些生命的痛苦正在发生,但同时与之对抗的力量也正在生发。整首诗都是独特思维的呈现,以个我生命的体验与物象互融、互应,共同缔造了这首诗强悍的生命力,并引发我们强烈的共鸣之心:曾几何时我们不也正是那个“艰难地爱着自己”、“咬紧牙关”活着的人吗?如此的效果也正是这首诗具有超强感染力的神奇所在。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兰溪送马叙去乐清
■ 慕白
“从一个晴朗的地方到一个下雨的地方,
实际上只需要一次短暂的睡眠。”
兰在雾里,芭蕉在雨中
兄弟,上午十点一刻的这场雨
再次令人失望,脚下的流水
也不会再次让我们回到里秧田
回到我们失去的彼岸,钱塘江的源头
你低头坐进车子的身影
让我想起了古代友人江边送别
无言探向水面的沉默
水到兰溪,三江汇流,悄然合一
有如人的中年,低缓,宽阔,内心宁静,
月夜漫步,中流击水,西门的桃花正好
今天第一班的汽车,或者最早的轮渡
也赶不上昨晚江边灯火中的盛宴
风很轻,一滴水不能和一条鱼
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相遇
江的对岸,有人在流水中弹奏起古琴
小城故事,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孤独的水流过一条兰溪,你又为何行色匆忙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兄弟,兰溪,钱塘江的中游水系
各种各样的人行走在地上,没有人叫得出名字
命运如水,谁能准确预测自己未来的流向
这是一条别人的江,有人在上游点灯
以心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将启程
回到包山底。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
会在何时把我的深思喊醒
赵目珍:传承与变异——新诗中的送别诗
送别诗是中国古代诗歌体材中最常见的一种,并且由于牵系着情感,它使得它成为古代诗歌中最具创作优势的一种。然而,五四“新诗”以来,“诗体大解放”似乎也戒掉了创作“送别诗”的习惯,至少新诗中的送别诗数量远不及古代,而且经典之作如凤毛麟角。当然,个中原因不能只归结在“诗体解放”一端,诸如社会环境、时代精神的变异等也是该类题材的诗歌减少的关键。新诗中的送别诗,与传统送别诗既有传承,又有变异。下面以慕白的《兰溪送马叙去乐清》为例来作分析。
古代送别诗的基调多是“黯然销魂”,直到盛唐因为文化的开放和国力的强盛造就出国人对人生普遍的昂扬、进取态度,才使得送别诗也在凄凉之上增添了一种积极、健康的心理。但是毕竟还是“多情自古伤离别”,送别诗在大多数时期也还是处于一种伤感、悱恻的基调之中。慕白的《兰溪送马叙去乐清》,从诗题看,无疑受到了古典诗歌的影响。从内容看,古典送别诗多受亲情、友情、爱情、家国情的节制,前三者往往出之以感伤的劝慰,后者则往往殿之于宽广的胸襟;新时期以来,中国人受儒家“治国、平天下”政治思想的熏陶已然减少,故而传统送别诗中所隐含的家国情怀以及时常显露的乐观进取的人生抱负也大为削弱。慕白的这首送别诗以“友情”为主题,而“朋友”也是自古以来被中国尊为五伦关系中的重要的一种,到了当代也基本未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从诗中的情感看,马叙可以算得上是诗人最好的朋友,而且已经发生的某些事实让诗人怀着深深的歉疚:“今天第一班的汽车,或者最早的轮渡/也赶不上昨晚江边灯火中的盛宴”。故而,诗歌整体呈现的仍然是感伤、缠绵的基调。
在写法上,古代送别诗的开篇通常会交代离别的原因、送行或往赴的地点、旅途的艰难或者分别时的慰藉;中间部分常描写眼前与离别情绪相关的特殊景物,或者探究送别人员在场的情绪、说明送别的原因或者预言未来;结尾处常以流泪或劝勉作结,或以景衬情表达不尽的离思,或表达再遇的期许。慕白的这首诗,在写法上,处处都有打破的迹象,但也与传统的写作藕断丝连。首先,诗的开篇置入一句引言或者送别时双方中的一方所说的话(第一节),这是一种革新,但其作用则是隐含性地交代出送别的事实,虽未直接交代送行与往赴的地点,但已暗含其中;并且引言中所渲染的情感乃是一种“哀情”,它与传统的写法一样,奠定出全诗的基调。其次,中间部分从回忆往昔开始(第二节),然后插入送别的实际情形(第三节),同时也写人生的感悟和伤感的情绪(第四、五节)。当然,这其间诗人也写到了与离别相关的特殊景物(兰和芭蕉)与情事(江的对岸,有人在流水中弹奏起古琴),这似乎已成为中国送别诗写作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写法。最后一节是全诗的收束部分,以人生的伤感带出自己无以复加的离情别恨:“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会在何时把我的深思喊醒”,这种写法对传统的收束来讲是一种变异。但对于读者而言,此前的“以心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将启程/回到包山底”,也会让人产生受“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影响的焦虑,因为它所寓意的同样是别离者“离恨应无限”的普遍心理。
中国“新诗”即将百年,对于它的反思和研究应该更加深入。从写作的题材来看,新时期尤其是“第三代诗歌”以来,新诗创作中的送别、赠答、纪游等题材的诗歌渐有繁荣之势,这情形的发生想来也不十分简单,值得引起研究者们的重视。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一月末
■ 古马
树上有少许蓬松的积雪
不是枯柳不是瘦槐
是清晨,在松树的树冠上
我们低语着
雪粉簌簌落下
许多日子都逝去了
河水浑浊
今又变清变蓝,像上世纪
七十年代我穿旧穿短的蓝布裤子
接长了,接新了
盛 敏:涨水的声音
古马先生始终是一个内敛的诗人(文字使用上),轻声细语与景物对话,与自然鼓胀的力量交流,呢喃在树木、雪的特别干净的会晤中。这首诗《一月末》写的是时间常态的流逝或称之为他的目光里时间平静地穿梭,但我们看到了其词语里层拐弯抹角的伤感,局促不安的感叹以及掩藏起来的对褪色、上色内容变化的疑虑——河水从浑浊到青蓝,这种液体的表面犹如一个男孩正在长大,也许还有逼近成熟的意味,时间是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他没有陈述时间往前行进时他的思想的变化,也没有直接对时间搅拌机一样的作用表示某种惶恐,相反他想到的是旧蓝布裤子接长了、接近了,这就让我看到沉重被驱散,一种涨水的声音正咳出透明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