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圣歆 于 2015-6-2 23:40 编辑
蓝喉︱柳树
一
柳树,黄鹂喉咙上偶然的一点翠色,却是乡村
全部的风流。每年二月,空气微微泛甜,
村志所载的柳色,也是南宋以来何庄农民眼中的柳色,
一层一层在窗外缓缓浮起。庙前两株。河西,
连绵半里。祠堂东侧,镜香井边,
该种柳处终究长出柳树。从祖父
山河三尺的东窗望去,右下方总有翠柳押角。
九棵柳树,等同一条流水。置左
又是青龙。堪舆是祖父最隐蔽的学问,
植柳乃终生的事业。死后,
他在柳下修行,坐破一座浓荫,又继续在风里涣散。
二
风水的巧妙布局里,
村庄、草木、池塘和农民满含默契。
生死、悲喜、天人满含默契。
阴阳在翠色荡漾中递送,升腾,降落,
以及盈缺。
村庄端居于不竭的清气。
一棵柳树摁紧返乡的小路,乡愁不至于
在风中翻卷,吹散。一棵柳树把小河钉在村尾,
河水因此而有万般的流动,
回环,九曲,挤上枝条,
又从树冠消失。
孔老二曾喟叹流水一去不复返,祖父眼里
流水却从未离开。
柳条握紧的村庄,不可解开。
每天的暮色从枝间穿过,
枝条上散尽的最后一缕有着无限眷念的弹性。
三
柳树困于诅咒的树瘤,正如农民
捆在屈顺的田埂。半亩稻田是牢狱。三分麦地是牢狱。
祖坟是牢狱。小祠堂是牢狱。
因为对活着的忍耐,陡峭的毒药都用细枝
缓慢的云手一一解开。
这时候,尤擅太极的柳条,轻易地把土匪吹拂为如来。
把骤雨吹拂为浊酒。把直线吹拂为浑圆。
柳条松开柳树。风松开柳条。松开,拂动,
俨然村庄的主义,农民的道德。
水面松开木塔,木塔就是柳树。
雨水自草垛泻下,草垛就是柳树。
白鹤从亭子飞出,亭子就是柳树。
麻雀吐出清脆的胸襟,松开的麻雀也是柳树。
松开。日复一日地松开。
村庄在清明盛大祭祀时拂动,在赵天祥葬礼上拂动,
在赵小红剁碎猪草的笃笃声中拂动。
四
一个内心虚无的人,难以扶稳柳树。
他越是依着柳树,越是加速他的松动,不停地松动,
骨头拆散于河水。明天到来的河水
有着觉悟的颤栗,它领悟到的柳树
垂下更多的绳子。祖父沿着绳子向下,
下降到另一个乌有的穹顶。从1884年下降到2014年。
从光绪下降到民国,到共和国。经过炊烟时,
他是义和拳团员,红头巾束起一头乱发,
跟着大师兄奉旨造反,
摆出江河失色的残局。经过屋顶,
他变成农会会员,戴着红色的队伍塞来的灰袖套。
小祠堂里办公,分地主的粮食,土地,和丫鬟。
四十年代是支前模范,独轮车上拼命推一座江山。
经过草垛。他是马甸公社何北村十队的社员,
安心喂猪,养鸡,日复一日把一生的苟且
在松松垮垮的炊烟里散尽。
经过井栏。那时九十年代初。
他是马甸镇何北村十组的土地承包户,
分到一架锈铁犁和七丈破水渠。
他慢慢降到今天的浓荫里,
看水面,月色入戏,浮出烂掉的旧脸。
五
看见一棵柳树,就看见田野上所有的柳树,
看见南宋以来所有的柳树。革命家看到
两岸懵懂无识的柳树。幻想家看到河水折起的柳树,
乌托邦的柳树。哲学家看到绷紧的树瘤上
一簇挥不掉的柳烟,
反复地生,也反复地死。
反复地倒在斧子下,摆上田野巨大的供桌。
反复地剥皮,离别,最终迎来的还是自己。
一百多年来,这田野何曾变过?
这引来田野的柳树何曾变过?
一棵棵地替代,百余年站在同一个位置,
高擎的虚空下,拂动着一群望气的人,拂动着
一团与世不容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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