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或欲望的图谱
——读李郁葱的组诗《绣像》
宫白云
有时候读到有个性的耐人寻味的好诗就像是命运的一种安排,正好在恰如其分的时间节点上,我在微信遇见了诗人李郁葱一组诗《绣像》,我是一口气读完这组诗的,它容不得你停顿,这种阅读体验并非什么时候都有,在大雷同的缺乏创造力的浮躁当下,能有一些好诗让你停下来认真的阅读实属不易。李郁葱的诗复活了我敏感的阅读神经,让我对他的诗歌确立起一种信任,从而进入这个有故事人的自由世界。诗人用他超绝的独特工笔绣出的十二幅“绣像”,毫无顾忌地打破逻辑、历史乃至时空,自由地穿梭与解构众生与世象,看似无理、荒诞、倒错,实则对善恶、美丑、欲望、人性等林林种种的世态进行了本质性的管窥,所传达出的焦虑、压抑、内敛的悲伤令人心悸地难忘。十二幅“绣像”仿佛十二幅人生,诗人借十二幅“绣像”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裂变,让生命的诸多可能因他的“描画”而无限。在他的“绣像”中,他跨越了生命、历史、现实、甚至是魔幻的界限,与这些“绣像”浑然未分,潜身其中,为生命的存在感与人性的拯救找到了丰满、丰富的寄寓。
整组诗由十二幅“绣像”串联起来,它们是“金陵客”、“霸王别姬”、“鬼”、“武松:或英雄之梦”、“哪吒:儿子的传说”、“狐:一个妖精的梦”、“西门庆”、“炼丹士”、“侠盗”、“卖油郎独占花魁”、“妓”,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但万变不离其宗,诗人将自己对人生与生命的认识与思考夹杂在十二幅“绣像”中,诗人时而是其中的人物,时而又置之度外的旁观。事实上,他真正的角色正是他另一个自己,透过“绣像”抵达痛苦的灵魂,把个我内在认识的冲突与思维的挣扎放在剖析的层面,以令人难以察觉的独白或视角演绎出十二幅生命或欲望图谱。诗人以他独我的方式对生命或人性的欲望进行了承担,我们凭借他提供的方式触摸到了生命的真相与人性的实质。除此之外,诗人还提供了我们平常阅读经验大不同的建构与言说,在孤绝、沉郁、歧义、尖锐、犀利、真诚、高蹈中,让生命灵魂中的完美与残缺、悲伤与喜悦、欲望与挣扎得到了安放。整组诗中,诗人描画“绣像”的笔触有时是沉静不动声色的、有时是激愤恣肆的、有时又是玲珑狡黠的,精神氛围浓郁并带有一种神秘主义色彩,雄厚的笔力已锤炼出诗人收放自如的境界。
“所有语言在自身中传达自身。”这是本雅明的话,用在李郁葱这组诗中难得的贴切。在诗人的“绣像”世界里,每一幅“绣像”都在“现身说法”,在历史与现实的空间中漂泊、跳跃、发掘,在追求一种现实存在的同时实现精神或灵魂的升华。如那个来自“恍惚年代里”、“走过了/太漫长的路”的“金陵客”,仿佛是诗人另一个自己,在孤独的灵魂的空间里流浪着,“谁给他驿站的泊?/回首,如清风一曲的弹奏//客从梦来,或者/昨夜深不可测的人/裸着身,有玫瑰一样的热/陌生带给他新的惊异//挥一挥衣袖/一个人能带走什么?/当孤独的时候似曾相识/他来、他去,就仿佛从未出现”(《金陵客》)。灵魂的孤独带来欲望的纠缠,欲望的纠缠带来虚妄的焦虑。虚妄的焦虑带来生命的思索。不动声色中,诗人引领他的生命灵魂从自然走向了必然。而在《霸王别姬》中,诗人又以令人意料不到的开头:“不止一次的活过,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已在别处”,瞬间打开历史的空间,把家喻户晓的故事一笔带过,让英雄与美人只停留在那个历史的层面,而把他们身上深刻的承载提到现实中来,甚至提到自身中去。“我承受了镜子里的/身影,另一个姿态的俯瞰——/我害怕勇气,像鞭子一样/驱赶着。那是我阴郁的阳具//痉挛在软绵绵的空气里/它混浊的泪水,它任性的乞求……”(《霸王别姬》)。诗人似乎不经意间就在《霸王别姬》的典故中找到了自己与历史的契合点,诗人痛苦地期待着历史对英雄的救赎却梦断于过程,结果只能是自我虚构的精神影像坍塌于现实的废墟。同样的坍塌也存在于《武松:或英雄之梦》中,诗人以令人诧异的魔幻与想象进入“武松”的自身:“我庆幸那天喝了酒,醉眼朦胧/把老虎当作了猫——/不然,看到她我为何如此胆怯?/我的颤抖并不出奇,一个人/从我的衣服下悄悄逃走了”(《武松:或英雄之梦》),在这里,诗人完全丢弃了历史的英雄形象,而塑造出一个内心充满复杂人性的他自己的“英雄”,诗人在建立“英雄”的同时也是在摧毁所谓的“英雄之梦”;“连自己都无法左右/这舞台的风暴。我迷上了/虎皮里的戏剧,刺客向我走来/狂暴如潜藏着的手/反复无常是我深深的火”(《武松:或英雄之梦》);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左右的“英雄”,谁懂得他的悲伤,谁就懂得了命运的捉弄,戏剧只是历史的放逐,反复无常只是英雄另一次涅磐的开始。比如《侠盗》:“他蜷伏在我们的皮肤下,/在我们秘密的血液里,他活着/一个远方,一阵风/一座被眺望的旷野//最终,他是乌有。/最终,他是人群中的一张脸。”如此的情结是无需阐释的,懂得的人自然会懂。
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逻辑面目一新地给出诗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思考是诗人这组诗的一个重要方式,轻逸的形象,在现实与“梦”的景象中消溶。相信有许多人和诗人一样,除了“英雄梦”,内心还深藏着《狐:一个妖精的梦》:“是什么/在我的骨子里渴望?/什么了无痕,藉口/就像一扇不能穿过的门//伶仃了的伞/遮着意外的影子,小女儿/怎样的脚涉过了草地/波荡如你衣角的涟漪/——我知道,这声音/是书中的妖精。在恍惚午后……”(《狐:一个妖精的梦》);诗人似乎在故意将“骨子里的渴望”设计成不能在现实中进行交流却只能冥心臆想的“书中的妖精”,这种不明朗的方式恰好可以一览无余地坦露诗人的内心,以臆想的暧昧冲淡欲望的灼热,在“梦”的符号体系中,将对“一个妖精”的渴念巧妙地消解在虚无之中。还有那首《妓》也是如此,“如果曲身,像一个仪式/脱去琴,脱去棋,脱去书,也脱去画/我爱这肉体胜过一场盛宴:这一刻/我爱这声音胜过东华门唱出//这容器里装着人世的繁华/当我完成,有一枕黄粱等我去入眠/——如果醒来,这容颜换了又一茬/她依然舞蹈,烧过我岩石般老迈的心”(《妓》)。内心的美丽情愫在苍茫的岁月中“自我解脱”。这种以“梦”或历史传说人物来融和或喻示个我与他者关系的高明方式在诗人这组诗中屡试不爽,如《西门庆》,千百年来“西门庆”与“潘金莲”早已成为世俗者心中“淫荡”的代名词或象征体,而诗人却在题记:“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潘金莲”;对于“西门庆”,诗人说“我相信,他是我的兄弟/告诉我幸福的方向”(《西门庆》);“他用全部去赞颂——/妖娆的、妩媚的、那些夺目的容颜/因为她们就是春天的宫殿”(《西门庆》)。这种完全的颠覆恰恰怔明了诗人对世俗者的不屑或不齿,与其说诗人是在肯定于“西门庆”与“潘金莲”们,不如说是在肯定于每个人心底的欲望与亘古的人性,心灵的真诚与坦荡通过语言自身无邪地流淌。而在《哪吒:儿子的传说》中,诗人试图放弃肉体的责任,寻找灵魂的重生,这种放弃与寻找实际上是将全部的肉体予以放逐,从而达到灵魂对肉体的彻底占有,它考量了伦理的危机与情感的忠诚度。诗人潜身于哪吒的身体以灵魂独白的方式来与历史对接:“连纯洁也是阴郁的:/父亲,我能够相信谁呢?/一个真的肉体脱去了壳/而影子又在//水面上,被那些幸福的人群迷惑//神话的年代我成为现实/这很不幸,我知道。”(《哪吒:儿子的传说》),纯洁的灵魂只能在抛弃凡俗的肉身才能获得,这的确是不幸的,但让神话成为现实又何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散发的迷人的气息与隐藏的灵性,温融的味道却掺合着强大的杀伤,这是任何锋刃所无法企及的,相信没有人会不被“连纯洁也是阴郁的”这样的语言魅力所攫住。
诗人用自己精彩纷呈的构图描画着各种浮世人生,不断铺排一些心理与欲望的图景,其开放性特质,使诗人得以在有限与无限、空间与时间、历史与现实中自由穿行,独辟蹊径的天才性构思显示了诗人深厚的驾驭题材的才能,如这组诗中的《鬼》,这首《鬼》设计得极其巧妙,诗人以一种形而上的狡黠化身为“鬼”现身说法:“我有太多的形状/出于想象和模仿。他们/写到了纸里,却画在心上/因为殊途,我从未揣测过/——人,究意有什么样的灵魂?而他们/猜忌着我,魑魅魍魉/化作了一溜风儿/他们的影子,像是自己的尾巴/谁能够踩到他的肩膀?/他们热衷于这虚饰/把面具给了我。我想是/他们怕、或者爱,其实/我并不存在,我在他们的身体里/成为一声尖叫/但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是什么在他们未知的地方/怀疑?日子如影随形/我随着晨曦前来造访”(《鬼》);鬼心里无“人”,“从未揣测过/——人,究意有什么样的灵魂?”,而“人”却心里有“鬼”,“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如此有趣的异想天开的构思既显示了诗人的睿智又讽喻了当下人类的现实世界。把人世间的荒谬用荒诞性的手法呈现,在反讽的同时又有耳目一新的恣意。诗人很善于这种在语义的缝隙间陡转的手法,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以民间的传说与当下的现实交织,表达出“傻人有傻福”的朴素的哲学意味,“让我们喜欢简单的事物吧”凝结着诗人对生命人生朴素的意愿。除了哲学的思考,李郁葱的这组诗还让我们保持住了对于形象语言的感悟,如《炼丹士》,关于“炼丹士”总是与人类追求长生不老的欲望密不可分,多少人为了这个“永生”的欲望乐此不彼耗尽一生,而诗人在这首诗中所择选的视角不是去直接叙述或观看“炼丹士”怎样炼丹,而是从生命内部深处的欲望去着眼、去承担,“他期待着永生,像/一本书期待着流传,虽然误会了/生命,但从不曾误解生命的渴望”(《炼丹士》;在“不断冶炼”的同时,给出命定生活的接受;“——生是一场大病/而生活就是治疗。有时/他这样认为,把谎言/说得让自己相信/谎言就是真的/对不起/当他若有所思/他知道荒诞也是薄薄的一册”(《炼丹士》)。欲望承担着行为,行为承担着现实,现实承担着未知,一切都在追求欲望的途中死去或活来,“荒诞也是薄薄的一册”这就是追求的价值所在。诗人的细心与周密让生命中诸多的微妙不动声色地传递。
李郁葱的这组诗还告诉我们,任何事物之间都有一种本质上的关联与可比拟性,他的每幅“绣像”的后面,其实都包含着深远的寓意,任何过度的无边界的阐释都是一种损伤,正如他在《隐者》中所表达的那样:“留一点白?好吧,把群山留给旷野/把河流留给雨水;把你/留给我们月下的对饮。我们退回到/各自的影子里,像随风摇曳的松叶/没有风时,它在我们的心中动”(《隐者》)。“未知的一切总比已知的一切更有魅力”(卡尔维诺语)。诗歌永远存在着路径,在不确定的“无限”可能上,李郁葱的诗恰如设想无限。
2015-7-12于辽宁丹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