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诗歌近作选析（2015年7—8月）
◆作品：方文竹
▼赏析：潘志远
◆木子山庄
明月与鬼脸是对等的
木屋与宫殿是对等的
自由帖发往天下
一只松鼠获得了先行者的身份
然后在时间的魔镜中重复出现
白天剑 夜半箫
变成青蛙或寒蝉尽你自愿
外人看见
有人说是英雄 有人说是豪猪
(赏析：在木子山庄里，人是隔绝孤独中的自由，你可以做天使，也可以做魔鬼；在外人眼里，有人说是英雄，有人说是豪猪，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态，因为“明月与鬼脸是对等的，木屋与宫殿是对等的”，你可以白天剑、夜晚箫，既英雄无敌，又儿女情长。)
◆搬运
这些年他将一封旧信里的事物
一件一件地搬运出来——
古典的庭院 江南的流水
绿芽胚胎状态的语言
悲伤路口遗落的红丝带
天堂的雷鸣和人间的花骨朵 .
命运随机转换的工艺 划破红唇的器皿
温暖人心的狗窝
这些年青山依旧在 星斗成佳友
幸福的绿化带上
他却搬运着生活堆积如山的碎屑
用一把宽慰的筛子对付风雨
发信人的面容渐渐模糊
这些年他忙于以旧换新 不停地搬运
捕获期待已久的新的余数 然后
就在余数的小屋里定居
而时间一直光着身子
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旧信里的仓库渐渐被掏空
最后 自己搬运着自己
（赏析：人生就是一场搬运，撇开物质的层面不谈，因为精神层面的搬运更加丰富和迷人，它让人沉溺，普通人只是耽于想，诗人却将它变为文字，进行诗意的呈现。搬完了世界若何？其实，这里“空”了，那里又“满”了，西西弗斯早已昭示了人类的命运。）
◆异乡之夜
繁星闪烁 宁静的夜在造人
一个人的一半在寻找另一半 然后渐渐合拢
生活的粮仓像饱满的真理 却又无法确证两者的相似
长江也不是江 只是长
他将隔墙之耳全部摘除 然后在旷野上独自大喊
他听到的却全是别人的声音
无风浪千丈
时光机正在翻卷着梦江南和千万恨
一个人的心开始滚烫 从一片树叶开始抚摸
最后抚摸着无边的虚空
（赏析：“宁静的夜在造人” 一句，你可以往实处想，也可往空处想，空处的意义更加玄妙。异乡之夜，彻夜不眠，精神活动会变得无限丰富，诗也顺着思维流淌，当然前提你必须是诗人，或者你得有诗人的潜质。生活的粮仓像饱满的真理、将隔墙之耳全部摘除、时光机正在翻卷梦江南和千万恨，这些绝对陌生化的表述，生出了诸多新意和遐想，这是让人佩服的地方，也是诗人区别于他人的地方。“一个人的心开始滚烫”，惟其如此，他才能“从一片树叶开始抚摸”，但结局是肯定的，“最后抚摸着无边的虚空”，这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强大和快慰。这样的人永远胜利，因为思想广袤，精神无疆。）
◆青藤
黄昏的破碎的光影中
她爬到一家窗台上签证
时间拐了一个弯
人世 无法对号入座
某种延伸
使众多的渴望具有相似性
那些被扭曲了的前程
仍是蓬勃的
那些沉默的星座
都有着脱不掉的干系
（赏析：与一般诗人不同的是，方文竹不满足于对青藤的叙述、勾勒、描写、拟人，那都是拙劣的、低层次的，他只赋予它象征和哲理，也轻而易举钓牢了读者的思考。一根普通的青藤担当起文化的拐杖。）
◆诗的作用
看到母亲这些天哭丧着脸
上中学的邹小兰知道是
政府答应的事一直拖拉着不办
于是对母亲说——
等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一天准成
母亲脸上突然泛起的一丝不明白的笑意
让邹小兰看到了一点诗的作用
（赏析：诗的作用：启智、安慰器、快慰剂……一点闪念，一点火花，一点小意思，仅此而已，诗还能“作”什么呢。）
◆四月里公园散步忽遇风雨
对红花绿叶非礼 打乱脚步的秩序
打乱多年日常生活的行间距
宁静的小湖镜面破碎了 突现一张惊恐的脸
模糊难辨的字迹一样
七星瓢虫暂时躲进封存的古籍
失重的世界 春潮激荡的神来伏笔
掠走我的雨具
我徘徊于交叉小径 陪着她
正在承受着一场巨大的修改 涂鸦 润色
任由风雨狂肆地泼墨吧 公园
这篇受到质疑的精美文章现出败笔
一辆大卡车开进来了 收拾
命运的垃圾一样的断词残句
在上段与下段之间 谁还在吟诵不止
内心的巨幅绢素等待着丽日春色的重写
动词跟在名词后面 重回幸福的童年
（赏析：将风雨看作一场“写作”，公园紧张地“谋篇布局”，可谓奇想。不局限于散步所见，只忠实于自己感受、想象和绝不人云亦云的表述，成就的文字面貌一新，让你的心跟着颠簸、颤动。一场风雨“写”出了独特的世界和心灵！）
◆那个留在他身上的人
那个留在他身上的人 他赶不走
下了逐客令无效之后 他采取了
洗 抹 刮 挤 砍 毒 剥 刨 锯 割 刺 熏 绞 压
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
天使与魔鬼的手段相结合
甚至自设审判台从精神上打垮
甚至拿来前世照妖之镜
无效之后 留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反而带来了另外的人
那边是一座时间的深渊
他本想拉他们跳下去同归于尽
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搬来了一把椅子让那人坐下来
准备一番长谈 沐着一千零一夜的月色
直到命运的棋逢对手
直到老终 世界荒芜
（赏析：自我与非我的悲剧。把一种感受表达的如此形象、细致、戏剧化，仿佛是看了一场卓别林式的表演，最后恍然：赶，不如不赶；人有时，必须学会与自己和解。）
◆那么多的暗号
那么多的暗号长出了苔藓 逐渐生锈
在生活波澜不惊的背面
命运的偏头痛 急找它的合伙人
预谋一场倒海翻江
那么多的暗号像薄雾穿在身上毫无知觉
上帝免费的物品谁也不会在意
那么多的景象黑白不分明 首尾紊乱
乌云压迫着那么多的暗号 那么多的繁忙的人
一缕阳光洗涮着不明不白的路线图
我就是在那千山万水间行走的人
那么多的暗号皆成莫须有的时光之驹
无关一个时代的痛痒
那么多的暗号像天书中的象形文字
远没有城郊夜路上的车灯实惠
那么多的人终于在那么多的暗号中把脉 哭笑 颤栗
——且听下回分解 分解出更多的暗号
当我越活越明白时
那么多的暗号 像时间的疗伤 指引 显灵
纷纷变成了手指
然后烂掉
（赏析：在大自然和尘世，一切现象都是暗号，有人误读、误解、误用，打斗一生，有英雄、有失败者，但更多的是跳梁小丑；胜利与挫败同在，悲剧与喜剧共存，只有在千山万水中行走的人，才有可能看明白。抗争是徒劳的，越活越明白后，做法是无为，是不争之争。诸家之中，唯老庄冷眼看的真切：“纷纷变成手指”，给你指引、指点，还是要把玩、拿捏……，你不予理睬，“然后烂掉”。你就莞尔一笑，或者沧浪江湖一声笑吧。）,
◆温泉与猛兽
一路小跑 仿佛学习生活之甜
且擦亮了一面前世之镜的
是谁
如何将温泉与猛兽放在一起
在天地那么大的胸怀里 占据左半部分
和右半部分的'
是谁
如何将温泉与猛兽分开
莫名的在夜空里灿烂 当你看到她
她就立即闭上眼睛的
是谁
过多的复述 联想 假设 插叙 分辨 质疑
将温泉和猛兽一起赶跑了
（赏析：深刻的体验与更深刻的哲理，借温泉和猛兽演绎，那么恰到好处，三手两手之后，突然收场，漂亮干净，像看了一场高超精彩的魔术，有无法言说的喜悦和满足。或许，让世界是其所是，则更高明，而高明本身也不需要高明。）
◆填补
深夜里 一本发黄的古籍
我任意撕掉一页
我喜欢这样的读法
喜欢打破常规格套 那一页任我想象
攻城掠地的疯狂史
砍柴打鱼的人纷纷举起义旗
七个女王一起走进春天里的收容所
海盗是文物贩子的变身
光天化日中血洗了魔鬼的村庄
在落日渡头 两个人的接头暗号
突然被妻子的一句梦呓冲散
一碗豆浆 两杯冰啤酒
炮火中迎来一个清新的早晨
只是太阳变得枯黄 大街上的行人走歪
找路的帝王提着牛仔裤撞翻了小吃摊 ,
世界在昨夜的涂改液中浸泡过
（赏析：“填补”来自空缺。简单的哲理，诗人却展开丰富的想象。一本发黄古籍中的一页，不要读，最好想象。真实的情景不外乎作者所写的那样，想象的那样，有差异，但八九不离十。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被妻子的一句梦呓冲散”的现实，即以下四句，这算是一种填补。一切都是填补，这对那填补，今天对昨天填补，明天对今天填补。“世界在昨夜的涂改液中浸泡过”，说得多么明白，又多么模糊！）
◆ 阿华
人家问来自路华村的阿华
叫什么华 ,
他说叫中华的华
华人的华
路华村的华
辈份中的华
华丽的华
华彩的华
华章的华
华贵的华
还有
还有呢
他还说
“林子里的什么鸟儿都有”
意思是
还有大量的华
压在他的林
不能叫
不能飞
（赏析：唯这一首比较口语化，通俗化。表达意识形态化的公开与禁忌，留有一块个人隐秘的世界陷入黑暗，那里更诗意。）
◆千秋关的秋天
金黄像一幅抽象画
飓风扫荡 万物在减少
树干脱光了叶子 山道上行人稀疏
人们寡言少语
群星撤除了夜空的巨网
十里之外慢火车的一声笛鸣惊飞了栖鸟
南岭村头的张二寡妇家扎起了篱笆墙
看上去 素朴荒凉之美拒绝了世界
在暗处 秋天却长出了心肺
向天空张开
又渐渐收缩
（赏析：在施展减法的秋天里，千秋关是一幅背景，阔大、苍凉、绵亘……或许，只有一无所有才会占有整个世界！但我更看重“南岭村头的张二寡妇家扎起了篱笆，看上去 素朴荒凉之美拒绝了世界”两句，无限潜台词尽在其中。正要揣摩想象，接踵而至的诗句，一下将人抓走，掉进“秋天长出了心肺”，张开、收缩，不知是该张开还是该收缩。）
◆关上窗子的那一刻
一座急于起身的城
在黑暗里呈现
一个远行人的思虑终于长出了翅膀
靠着耶路撒冷的哭墙 放下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放下他的十八路闯王车的引擎
玉色蝴蝶纷飞一片 灵异的暗光中
放下洗净了的身子
靠着梦幻事件中的一株金线莲汲取着绿汁
今夜 是我与世界的终极抵抗
然后向内转 裸体的根打了一个哈欠
（赏析：瞬间的颖悟乃天启。另一个世界似在渐渐抖开。喜欢这一首诗中的暗示，譬如“从关上窗子的那一刻”到“急于起身的城、放下他的十八路闯王车的引擎、玉色蝴蝶纷飞一片、靠着梦幻事件中的一株金线莲汲取着绿汁”，如走入迷宫，有神秘、有冲动、更有想摸索的冲动……至“向内转 裸体的根打了一个哈欠”，便豁然开朗了。）
◆解决
夜晚这部线装书
早晨还在翻动白色页码
月牙湾的熹微里
爷爷送孙子上私立学校
走进了某一段落
突然发生车祸 几千人挤作一团
密密麻麻的文字乱码
阅读暂时停止
几位90后交警疏开 书被撕掉一页
隔栏对面 爷孙俩相互招手致意
回到了各自的目的地
红日刷亮了这一切
天地间充满灵巧的手指
精锐的目光
在一个角落
我偷偷地擦除真版上的灰尘
（赏析：月牙湾是世俗的，到诗人笔下一走、一捕捉、一组合就诗意了，像沙画，像搭积木、像变魔术，或者城市版的聊斋。其实诗人最终所要触摸的还是世界整体，而无法归整的现实则在不断地排列组合之中。）
◆渴望一棵树腐朽
我有泥土 种植法 护养经 万古愁的雨水
我有神的村落
一个人时 我有明月的斑纹和镂心术
在岁月的农事诗里 一串词语被刷亮¬
绿芽 青春 壮年 果实 丰收
漫长的路程是为了探究无知的事物
在老年阶段熔铸出生命的纯银
一个落叶纷飞的深秋 乡下表弟打来电话说
魏四叔选好千秋关下的一块朝阳墓地
提前准备好了上等棺木
“老虎的黄金 不一定见得到虎”
石佛山的密林里朋友房正风对我缓缓地诉说
手中的斧头锋利锃亮 消落了万物中的锈
原初的动力构成了新的对称关系
渴望一棵树腐朽 也就是渴望
决绝 彻底 孤寂 功德圆满 变质之后的虚无
一串词语用作灯盏 照亮肥沃的世间
现实后退三千里 多元归拢于中心
我想起毕业那年观赏北京香山红叶
小师妹吟出的如梦令 唤醒隆冬里十万个水晶女孩
有什么不可能呢
一棵腐朽了的树变成了另一棵
在我们的内心里继续生长
如在群星间翻书
领悟到宇宙的无边灿烂
（赏析：第一段可谓神来之笔，那种空阔和空灵，让我艳羡和震撼。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空阔的境界，下面的诗就大开大阖了，庞杂了，又小说又戏剧化了……组织材料和开阔诗境的手法堪称一绝。最后，诗人带入了更深化的境界，揭示了生与死及其超越、永恒。）
总体印象：
探索、先锋、前卫……是诗人创作诗歌的一贯态度。
意象密集，嫁接、叠加、交叉……衍生出繁复、神秘、象征、虚幻，甚至魔幻的境界，给人带来阅读的挑战，这之中，有苦恼，有喜悦，有灵犀一点，但更多的是迷惑不解……诗人一向提倡难度写作，反对马路写作、广场写作，所以解读他的诗歌是困难的。是爬山之累，决不是下山的轻松，只有坚持不懈的攀爬，才有峰回路转的收获。可贵的是，诗人的作品越来越具备人生经验的特质。
可能很多人畏惧于攀登之累，而半途止步，或一开始就望而生畏，干脆放弃了。
尽管诗人在不断探索，拒绝重复，可仍有一些程式化的东西。缺少自然灵巧，举重若熟若轻，写的痕迹重了一些，偏晦涩了些，可能是影响它广为传播、广为读者喜爱的主要原因。在当下流行诗坛，该是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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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9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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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3 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