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华鹏 于 2015-10-12 17:32 编辑
云冈石窟
曹华鹏\文
一
至此，我踏入了一条河流。
狂涌的巨流呼啸着，从刚硬的岩石中激射而出，所有臆度顿时崩溃如烟化为乌有。仅剩了一躯空壳，镶嵌在浮躁与静默竞相膨胀的夹缝里，瞬间成为一具可怜的标本，向长天，向漠野，向千年的岁月浮尘展露着渐趋萎缩的心智与干瘪的肉身。
我——
被重重地击中了。
沸腾的热血喷涌而出，渗入红褐色的窟壁，弄污了一小片咆哮千载的雄浑波涛。
我——
猝然死去。
因美而窒息，因力而窒息，因铺天盖地的智慧与气魄而窒息。我在惊叹中倒地，在震撼中暂时终止了被岁月红尘侵蚀了四十余年的生命。
剥离了丑陋形体的一丝情思，艰难地盘旋着，升起，升起……
升起在一尊尊佛祖与帝王静默的目光里，徜徉在一窟窟精美绝伦的圣殿里，漂荡在这条有始无终的滔滔大河中。
——匍匐跪地，双手合十吧！
献出全部的景仰和虔诚，我已身无分文，成为一个无物无我的乞丐。我将在此盘恒，伸出羞涩的双手，期待着富载时空的心灵馈赠，期待着孤绝千秋的永恒布施。
我要泅渡！泅渡！
泅渡已经开始，却不知将要迷失在哪段河流。
二
河的源头伸向远古，远古得不见尽头，于渺然处，渺渺又悠悠。
河岸，始建于那个叫北魏的陌生朝代里，盘据在武州山秃矮的岩壁下。
一百多年的钎锤碰撞之声，敲响了无数次暮鼓晨钟，砸飞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时至今日，响声不落，敲击不止。我已失聪，在那个阳光呼啸的中午，在那穴一千五百年前香火鼎盛的灵岩石窟。
其实，我早已迷失了自己。刚刚踏入河道的一瞬间，疲惫的身影尚未投映到北魏的皇墙上，甚至来不及感受一丝王者的霸气和佛祖的悲悯，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扯成缕缕游丝，悄悄地遁去，遁去。悄悄地，溶进一朵浪花，嵌进一纹岩隙，化入一星儿色彩，游弋南北，不辨东西。
这个时候，彷徨于迷津渡口，我久久等待着迟到的指点迷津之人。这等待漫长难熬。等待，其实是为了完成一个夙夜不息的约定。
终于来了——
法果，一位在坚岩之间撞开千佛窟门的高僧，满面尘风，缓缓走来，把西天灵鹫山轻轻移至北魏的疆土，移进百姓空茫的心中。
昙曜，一位遭遇法难又虔心复法的沙门统，衣着鲜亮，昂首阔步，将帝王的功勋与佛门的慧光揉成一团，垒砌出一条承载时空与历史的不朽堤岸。
这已足够了，足够我走出迷津，任意逍遥于翻卷着历史尘埃的万顷碧波之中。
在这个日渐寒冷的季节，这个日益萧条的正午，走向前去牵住那一袭旧色衣襟，轻抚着结满厚茧的巨手。辗转三世后的今日，重温那一记轻抚，只为了千年后的再一次邂逅。
三
行走在皇家宫廷里，富有堆满每一寸空间，奢侈沾满每一个角隅。在这里，华丽仅是一指窄窄的标签，封锁不住肆意流淌的皇家气息。
王者偷偷躲进佛的身躯，装扮成佛的模样，外披法衣，头套光环，圆睁空洞的双眼，绷紧浮肿的面颊，只为遮掩无边的空虚。
以我世俗的笑意，直面你可怜的仁慈；以我犀利的目光，解剖你错乱的意识。
你是君王，我是平民；你是欺世盗名的伪者，我是持刀挥戈的浪人。千年前的交手始终没有停止，直到今日，我们依然怒目对峙。王者的血脉里，还存有几多百姓的血滴；皇墙的构建里，又湮没了多少平民的叹息。
永垂千古的夙愿，换来的仅是永垂千古的奇迹。
四
还是要感谢这些王者们。
此时的感谢，缘于佛祖的誓愿得以弘扬，工匠的智慧得以留存。
第一声钎锤雕琢之响，便开启了顽石封堵已久的法门。一座神奇的净台，被安放进一颗颗动荡不安混沌愚顽的心室。
今天，我轻轻地走来，正是循着叮当不止的声响轻轻走近你，走进藉以稍事安歇的园地。这里是心累后的温床，是精神疲惫后的栖息地。
徜徉在万佛住持的世界里，聆听着无言的教诲，感受着无声的呵护，捡拾着无物的财富，期盼着无量的加持，我心欲归。
啊，我听到了佛的声音——
归来吧，归来！
艰难的跋涉即将走到尽头；
苦难的遭际即将化作西去的流云；
孤独的灵魂已然踏上皈依的桥板；
阴晦的心境已然射进启悟的曦辉。
站在两个世界的对接处，四处漫起空灵的梵乐，轻抚着渐趋安静的心魂。
佛指轻扬，佛经浩荡；佛影涌动，佛光垂降。
——我来了！
是的，死去多时的我业已醒来，复活的肢体开始舞蹈，复活的心情怦然开启，复活的节日即将沸腾，复活的约定尚未过期。
我要凌空飞升，飞升于佛的怀中，尽情享受佛体的温度，畅饮佛香的芳泽，沐浴久违了的灵光。
踏在归途的起点，审视身后的平庸，我已失语，失语于旧日的浮躁与困扰，失语于秋日的清爽与宁静。
五
更愿意陷身第六窟洞，手持乐器，加入到一百六十尊伎乐舞神组成的超大型乐团队伍。在那里，飞天旋起，大乐声声；音符激荡，瑞气盈盈。
——如此壮丽的无声乐章，是那数百件乐器的激情演奏么；
如此齐备的无孔吹奏，是那万千工匠家中的精神储粮么。
隔壁的窟洞里长满了碧绿水草，飘游着鲜活的禽鱼。在梵乐荡漾的水面，碧绿永不褪色，鲜活永不死亡。
——又是哪方水草，被移进佛祖座前；
又是谁家宠物，被关进佛家殿堂。
还有这满窟的色彩，汹涌奔流，肆意汪洋。七彩阳光在这里细细过滤，万物本色在这里层层沉淀，千种心情在这里缓缓结晶。分解的阳光洒满佛界，还原的本色涂满王宫，晾干的心情印满窟洞。
大自然的颜料瓶打碎了；
百姓家的寻常日子风干了；
天籁的洪韵凝固了；
世人的情感发酵了。
于是，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有常和无常，有形和无形，有我和无我，尽化为三原色素，相互调配着，浸染着，汇成一条滚滚东去的色流彩川，一泻十朝，千年永驻。
我亦被色流击穿，悄然融化在色彩的汪洋里，随波逐浪，涌向东壁，荡向西墙。
这一刻蓦然想起，那些丢失了乐器的乐师们，那些丢失了宠物的工匠们，那些丢失了颜料的画工们，我分明感受到了你时时刻刻地存在，却看不到一丝儿哪怕模糊的身影。
即使我的眼睛已经色盲，我的心灵之窗依然明净；
即使我的脑干已经衰亡，我的感应之灯依然闪亮。
此时此地，满眼永恒的我，打量着四处残缺的永恒，正如隐身永恒背后的你，依旧在静静地挥汗续雕着永恒的断章。
这个时候，我已悔悟——
所有的乞讨，只为你而布施；所有的相邀，只为你而约定。
一切的王权，仅由你来维护；一切的神灵，仅由你来供奉。
你就是你，平凡的人；你不是你，非凡的神。
六
找回迷失的自己，我已一身轻松。
隔岸逡巡着这条奔流千载的大河，裹挟着东方五千年智慧和文明浩浩东去，我的眼帘挂满一片清泪。
无数的浪花飞溅，飞溅起朵朵金莲，有清韵袅袅飞升。缥缈处，闪动着万千工匠忙碌的身影。
我的呼息因你而顺畅，我的心脏因你而搏动；我的旅途因你而漫长，我的生命因你而重生。
就要离开了。
离去前，整理一下凌乱的行装，面向这条大河肃然而立，深深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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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2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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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10-12 20: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