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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境如月印万川
——评顾城的几首微型诗
评论人：野雪
“他如此忠于自己的心和感知，以至逃离了人世”（文中所有引言皆出自顾城的著作），这是诗人顾城留给世人的话。他留下更多的，是用他的心和感知以文字呈现的诗。“我读诗，读文字，能读进去，总是因为在其中读到了我……至于我搞理论，那只是随情随性，看我的生命力量到什么程度了，我并不想建立什么体系，确立什么目的。”顾城的自然哲学观，简言之，即没有目的的“我”。试用他的自然哲学观和诗说，评一下他几首打中我的微型诗。按其创作时间顺序，逐一点评：
杨树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1964年北京
“说话难，说诗更难，因为诗一直在诉说一件无法诉说的事情，我们用日常语言来说诗很困难。”据顾城所言，他五岁时已经明白死亡无法避免。顾城八岁时，写出如此人生体悟就不足为怪。死亡和灾难，是每个生命无法避免之事，花草树木面临比人类社会更为残酷的自然里，却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放射着生命异彩的光芒，令人类为之赞叹。
你和我
你应该是一场梦，
我应该是一阵风。
1979年3月底
“我觉得一个本质的人，他不一定属于那一代。我们现在读李白或者莎士比亚的诗句，依旧感动。真正的诗是超越年龄、时代的，因为它来自真切的生命，而生命是相通的。如果你的诗只是图释观念，脱离生命的表达，现在写‘让少数人先富起来’，而你的上代人写‘把一切交给党’，那么代和代之间就难免老有反对了。”顾城说：“许许多多献身的人，他们当初真的有一个属于自身的理想，比如真就是建立了一个公平美好的社会，然后呢信了一个不属于自身的方式，过后理想没达到。又被那个方式深深伤害。”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1979年4月夜半
“没有一个感受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这样的精神气氛，人们读不了诗。”什么样的精神气氛？自然而然。“你不能心会你就永远懂不了，无论你怎么认真努力的啃书本。”什么样的心会？你随时代去做梦，没有感同身受尊重自己的内心，就不会有自己的心会。中国道家文化太极图中两条鱼，黑鱼白眼睛，白鱼黑眼睛。顾城的这首经典名诗，用一条鱼的意象很好地诠释了太极图中呈现的自然法则。物极必反，长期处于文革时期的黑暗，作者内心对光明的渴望愈加强烈。
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1980年6月
“句句道的是实境，句句是幻境。”借实达虚，以实衬虚，这是诗人们惯用的呈现手法。这首诗，我个人感觉顾城的命运在此已冥冥之中埋下一个重重地伏笔。作者以“云”实像来表达那种类似精神的虚像，譬如：梦想、诗歌、艺术境界等等，而作为创造精神产品的这个实体的“我”，并未让粉丝的“你”更多的迷恋。这在《你和我》那首诗中，已经呈现出这样的诗意，并非所有人都像顾城所追求的“自然而然”超越时代的无目的的精神追求。不论是1979年认识的谢烨，还是1986年认识的李英，只要有人不放下时代的追求，与顾城这个人与作品融于一体的自然哲学追求者在一起，必然是互相受伤的一场悲剧。
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1980年6月
“我不一定赞成反抗，但服从绝不是艺术。”这首诗，像一篇精短回忆录，更像一场旧梦。在那个没有门窗高墙林立的黑暗时代，尽管作者没有办法突围，却有一把“旧钥匙”对付这个“厚厚的墙”。到底什么方法？顾城没有说，我们也不能瞎猜。写这首诗时，顾城24岁，我们看一下顾城回忆12岁时的思想：“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些老师告诉我的话不对，我不仅是一个人，我也是鸟儿，也是鱼，是无数个瞬间的闪光，也是这种无所不在的语言。”既然少年时期的顾城就已经又是鱼、又是鸟、又是光等等，多么厚的墙能够阻止得了他呢？！
问答
黑夜是贼吗？
他盗走了什么？
不
是我撕坏了他的衣角
是我拿走了他的弯刀
1980年8月
“古今中外的诗人是同一棵大树上的千万片叶子。”这首诗就像那个时代的同题诗，不同的诗人表达了不同的诗境。没有谁对谁错，即使是革命，有人做伟人毛泽东暴力推翻一个帝国建立另一个帝国，有人做圣雄甘地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赶走一个强大的殖民统治者。政治家如此，诗人也是如此。顾城的这首诗中，主人公显然在与时代开着玩笑，用诙谐的语言显示着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
墙和窗
墙，使我们隔离
窗子，使我们联系
我们需要更大的窗子
却不想从墙中走出
1980年8月
“事情都是纯白的/向前走把墙推开——/形式不是灵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脚印。”顾城是一个不太关心政治，或者说是一个不主张民主运动与政府斗争的人。但是一个追求真实的人，在一个布满谎言的政治环境里，你的存在或许比那些真正的反抗者其反动性更为显现。从政治方面理解这首诗的确很让人明白。1980年的中国，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许多权力内部壁垒非常严重，并没有处在一个公民平等的机会环境中，当然现在也没有人有魄力去完全解决，我们仍然围着“窗子”和“墙”转圈，并未做到公开透绿到把暗藏黑暗的“墙”推倒，更没有把机会均等的“大门”打开。谈政治不仅会遭到封号删帖，更是一件令人灰心丧气看不到一点光明的事情。不如谈诗吧！顾城说：“其实写诗，只需要一个读者，可能也就足够了。”窃以为，如果诗人们不再求“难于上青天”的官刊发表，也不再迎合大众胃口，必然拆除掉内心所设的那些阻挡自由灵魂的墙，自然而然会写出个性心灵体悟的好诗来！
雨
人们拒绝了这种悲哀
向天空举起彩色的盾牌
1981年3月
“在没有自由的时候，我们获得了精神；在没有精神的年代，起码我们保存了真诚。”当雨天阻碍人出行时，人们自然发挥了雨伞的作用。任何时代的大雨下，总会有人撑伞而行。拒绝抱怨、拒绝悲哀，以更加积极的心态，在没有身体自由的时候，创造精神上的自由；在精神崩溃的时代，保存自己自由追求的真诚。有人可以夺走你的梦想，没有人能够拿走你的清醒。
狐狸发现
狐狸把眼睛轻蔑地眯起
它说：
我听见，我闻见
所有人身上
都有狐臊气
1982年
有人问什么对诗最重要？顾城回答：“真。诚实。刚才我说对一个人是真实的，对所有人也就会是真实的。而你作假，到哪里也变不成真的。写诗有这一条就够了。”狐狸，在民间传说中，总作为一个缺乏诚信的谎言代表出现。在这首寓言诗中也不例外，只是诗中的狐狸的态度用了一个“轻蔑地”词来修饰，多了一层时代特色和意义。这个狐狸敢于轻蔑地指责所有人，而且把自己的毛病嫁祸于所有人，这可不是一般的狐狸，赛过了森林之王老虎的权限，当然也代替了创造人类的上帝。哦，伟大的造谣大王狐狸啊！
旧日
给每张脸吃东西 光 魇
1985年11月
“写诗是自然现象。发表诗是社会现象。”当然，这首诗也可能并非是诗人文学上遇到的生活感受。作为一个诗人，如果仅仅是围着编辑的脸色写东西，或者更进一步说，作为一个时代人，如果仅仅是为适应时代看着各种上级的脸色行事，不但你要随时收获上级或权力者好脸和差脸的赏光，而且对方的不可靠性随时会给你带来灾难与噩梦，伴君如伴虎，如想生命和自由保全，不到万不得已少去给老虎喂东西为妙。美国诗人狄金森说：“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那些为了发表而拍卖自己灵魂的所谓诗人，还能够贡献出不出卖心灵的作品吗？！
○
人生不能有目的
因为目的是空的
人生不能没目的
因为人生是空的
1987年1月
“我觉得人生有限，应该做一些比较好玩儿的事情。”不知怎的，看到这首诗及顾城的这句话，我首先想起幽默大师老舍先生。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文人在性灵方面没有区别，只有文体方面的不同。从表面上看，老舍先生是因为北师大附中一群女学生打破了老舍的头，他不甘受此屈辱投太平湖自尽。在太平湖边长大的顾城，是因为一个喜欢他的女粉丝李英与他同居后不辞而别，顾城的妻子谢烨也厌倦了顾城这种理想化的乌托邦生活准备离他而去，他不甘心被两个心爱的女人抛弃而杀妻后自杀。透过这两位太平湖边长大的文学巨匠，而且都选择自杀的命运现象，我想追问我们这个时代：不论你选择逃离，还是海归回来，是否能够允许一个性灵独立的灵魂正常活下去？有人说：这已经是久远的事情了。那么后来的诗人海子、卧夫、陈超，哪一个不是在诗学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也选择了自杀离开我们呢！有目的的人，争斗而死；与世无争者，自杀而死。谁来引导时代走出死亡地带？英雄们折翅而亡，这个时代不适合英雄，只有靠自己。
拔剑
拔剑砍来客为主
抽身躲去友为敌
明关有雪
故人行履
荷花荷花
若即若离
1987年3月
“我写过社会性的诗，甚至也写过革命式的诗，也喜欢过西方的书。不太一样也许在于我觉得做不做一个诗人，或者做不做一个人不重要。北岛有一回宣布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问我：‘你认为写诗是不是和政府没关系？’我说：‘没关系。’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宣布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说：‘我是无者。’这是我喜欢的变化。惠特曼说：‘在所有安排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停留。’我没有那些目的，我要的是活，是生命的自由。”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能说诗人一定都是君子，但越是个性的人，梦想一定有所不同吧！在那个全民似乎都在写诗读诗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孕育出许多个性不同的知名诗人。时至今日，顾城，回来了，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作品。北岛回来了，不单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编著的一系列有关诗学方面的书。这是一个需要容忍的时代，不仅是强势容忍弱势，而且是每一个人放下相互的敌视和斗争，逐步回归到一个文明、健康、容忍的公民社会。顾城说：“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简单不过了。人世所以闹得这么复杂，盖世因为加进了目的，一加进这个怪物，立即就复杂无比……大家都抱怨复杂，却不愿想自己就是复杂的根源，麻烦都是自找的，只要诚心就会看见世界简单至极。你须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这时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无事。”
土拔鼠
土拨鼠在挖土
有人问
土里有什么
土拨鼠说：土里有土
1991年5月
“法布尔对微小事物的巨大热爱，让我希望像蛐蛐那样唱歌，而不是像喇叭。我知道了心灵的声音再微小也能传得很远，哪怕无声也能听见。”顾城说：“我写诗，更像是土地的现象，而不是人的现象；我欣悦诗的成长，也接受它的灭亡，接受灭亡之后的无限生机。所以我对历史、对文学的责任感就有些淡薄。我写过十几本诗，大部分没有发表，我也没有危机感，我的小孩儿跑来跑去，拿去扔进火里，也是个自然现象。”看来，写诗如同土拨鼠挖土。如果有人问我：诗里有什么？我说：诗里有诗。
“马克思已经实现了他的理想了，那就是他的理论。他分析资本主义分析的很深刻，我到现在还觉得是最为严谨深刻的。问题就在于他的预言上，他过高地估计了人性。”不仅仅是人性是一个无法完全被控制的东西；而且真理更是如同洪水猛兽，疏导不好也会起反作用。按照顾城的说法：“越是纯粹的意念，对人类现实的危害性，有时候，就越大；因为它的纯粹，它的非功利性，它向两面的发展就都同样的不受阻挡，当它动起来，便没有什么东西能控制它，它是无法无天的。”顾城用他的自然哲学观写出了许多启发人们心灵的好诗，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诗学财富，也用这种无法无天的能量酿造出自身的个人悲剧，这或许是这位自然哲学家所没有预料到的。
2015年12月17日凌晨济南
参考书目：
1、古城全集/顾城著.——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1（2014.6重印）；
2、顾城哲思录/顾城著.——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8；
3、生生之境：哲学卷/顾城著.——北京：金城出版社，2015.1
诗人简介：顾城，男，1956年9月24日生于北京。12岁时辍学放猪，“文革”中开始写诗。1973年开始学画，次年回京在厂桥街道做木工，1977年重新开始写作。并成为朦胧诗派的主要代表诗人。1980年初所在单位解体，失去工作，从此过漂游生活。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应邀出访欧美进行文化交流、讲学活动。1988 年赴新西兰，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被聘为奥克兰大学亚语系研究员，后辞职隐居激流岛。1992年获德国DAAD创作年金，在德国写作。1993 年10月8日在其新西兰寓所辞世，留下大量诗、文、书法、绘画等作品。顾城被称为当代的唯灵浪漫主义诗人，早期的诗歌有孩子般的纯稚风格、梦幻情绪，用直觉和印象式的语句来咏唱童话般的少年生活。1993年10月8日在其新西兰寓所因婚变，杀死妻子谢烨后自杀。留下大量诗、文、书法、绘画等作品。作品译成英、法、德、西班牙、瑞典等十多种文字。 | 
发表于 2015-12-17 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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