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河一样流走
这只画眉不是昨日立在枝头的那只画眉
这个贝壳不是昨天躺在沙滩上的那个贝壳
这缕花香不是昨夜梦里闻到的花香
连你,也不是昨日那低吟浅笑的你
一切,都像河一样流走
那只乌鸦还在那棵沉默的松树上嘎嘎叫着
那些孩子还在开满野花的小径上奔跑、放风筝
那些人,还在追逐着浪尖上的泡沫
那根青藤,还在一点点往石墙上爬
白云飘来又飘走,影子模糊而交错
一切恍如昨日
可今晚,苍穹上闪烁的已非昨夜星辰
而今天的我,已是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我
一切,都像河一样流走
正在念佛的
正在念佛的不是一个尼姑
正在念佛的不是一个和尚
也不是那对刚刚吻过的情侣
或者那个刚刚中了彩票的家庭
不,正在念佛的是一群乌鸦
对,正在念佛的是一群乌鸦
因为他们生活惬意,因为它们比人快乐
他们呱呱地叫着,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乌黑的翅膀拍打着空气
信不信由你
在那神秘的鸦国
那就等于在虔心唱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有些失落我无从说起
有些失落我无从说起
它跟你无关跟我无关
夜深人静时它从心的最深处飘起
好多年后我才发现它是那些古人偷偷给我的——
李白、杜甫、陶渊明、王维、辛弃疾
还有另外一些不怎么著名的诗人
我没有想到去世了多年的他们还这么寂寞
并透过历史半透明的屏幕用诡秘的眼神瞅着我
他们知道什么秘密吗?
难道他们想告诉我什么却无从说起?
我关了灯门扉又被谁轻轻叩着
想躲开那莫名的失落我远远地跑出家门
谁知跟我迎面相撞的又是枯荷、古钟
和略带寒意的雾
丢
我是个冒冒失失的家伙
常常丢三拉四 ——
不久前我丢了你送我的那条围巾
当我蹲下来跟蒲公英说话时又丢了一只鞋子
转眼间我心爱的画笔又不见了踪影
前些天我丢掉的那张书签一定被风拾走了吧?
至于从我日记本里滑落的那首小诗又被锁在谁的抽屉中?
今天是个阴天,还刮起了风
我去大山里转转时听到一曲老调被不少树哼着
我听着听着就入了迷
糟糕,今天我又丢了东西——
我把自己丢了
如果你看到我脖子上挂着失物招领的牌子
你会不会停下来摸摸我的头发并把我领回家门?
最初的花园
我曾经有过一个花园,一个小小的花园
红的粉的花儿波涛般轻拍着我的头
色彩斑斓的鸟儿抖着满身的露水
从篱笆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一棵大木兰树里还有一个秘密的洞
我写的好多好多的诗歌都藏在里面了
可是那个花园,那最初的花园不见了
你知道它去哪儿了吗?
我曾经有过一个花园,一个小小的花园
那里有一只尾巴像一把大绿扇子的松鼠
它啃松果的样子就像吹口琴的我
它高兴时还会在蓝天下在我的窗前跳舞
它生日那天请我去它家做客
在它滚着松球的门前我们一起看着彩虹
可是那个花园,那最初的花园不见了
你知道它去哪儿了吗?
那个花园,那最初的花园不见了
它出走了吗?它被谁绑架了吗?
为什么我常常梦见它以为我迷了路
半夜还掌着灯
踮着脚在等着我?
也许我很穷
当众人还在沉睡之际
我已经悄悄起来跟繁星对语
那时整个苍穹都是我的家
尽管我连属于自己的一片瓦都没有
我常常从黑夜的这头走到那头
只为了去拜访一个隐居的老人
他告诉我许多已经失传的神话
有时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专心聆听着一只青蛙
我从一条街道流浪到另一条街道
许多人像雾一样从我身边飘过
风撩起他们美丽的衣裳
给我看到好多滴血的伤口
撑一叶破舟
我去朝拜一个心灵的圣地
这么多年了,我像风一样自由
也许我很穷
但我穷得跟别人不一样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对你给我的评论
我保持我猫头鹰的沉默
你也许不喜欢猫头鹰
但作为一个诗人
你应该了解沉默的意义
很早以前
我就决心把语言这门武器交出来
不是向它投降
而是觉得
那些高高低低的声波振动
无端惊落腼腆的花瓣
而那些泼出去的水
不但收不回来
还总是溅落在不该湿的地方
为此我建议——
我们还是用另一种方式来交谈好了
就像两片云
彼此远远地看着,欣赏着,猜测着
什么也没说
却什么都说了
《时间简史》所引起的遐想
空非空
实非实
千万躲着你的反粒子
一旦被它找上门,结果就像+3加上-3一样惨
无序的宇宙之所以看起来有序
是因为人在试图诠释它
有序的宇宙之所以看起来无序
是因为人无法诠释它
当你在好奇那无穷大时
其实你已在探索那无穷小
看似无穷小
你的每一个意念
都在影响着时空曲率
反之亦然
不仅仅是你自己决定着你这个人
还有你的暗物质
如果你的风筝梦想追逐真理
你得先教会它做个怀疑者
物理学家永远无法走到终点
但是,如果在一个林子里,你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下去
总有一天,同样的林子会看到你朝它走回来
子虚乌有的其实是所谓的实时间
虚时间里没有奇点和边界
如果你在那边看到天堂或净土
你不应该惊讶
当你做着一个奇异的梦时
很有可能
你在扭曲的空间里做了一次虫洞旅行
纵然失去一切
你依然不是孤独的——
爱过你的那道光
已经越过层层星系,跨过亿万光年
落到你的心上
驯鹿
我是一只驯鹿
角茸刚露出短短的一截
我就被父母送进林中
在那里面嬉戏、畅游
等我懂事时才想起我的父母
等我慌忙跑出林间
他们都已成了尘土
在那荒芜的冰土上
我跟着同伴们快乐地云游
我很少风急火燎
除非,被狼群赶着
那时候,我会跟电光赛跑
我绝不回头
因为我知道
我喜欢的一个伙伴正被那些狼群们拖住、撕咬
我很清楚:他是自愿投降的
要让我们及时赶到那冰川的故乡
我们其中一个,必得付出血的代价
我也很清楚
某一天,在再次大迁徙的时候
我的脚步会故意放慢几拍
因为,那时已轮到我
将自己奉献给整个宗族——
我的父母教给我很少
但最重要的
他们已将它输进了我的血液中
曾经的水手
做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水手
浪迹了差不多整个地球
如今,我终于像扛一个货物包一样
将自己扛上了岸
我的身材依然高挑,不过肩膀有些微垂
都是被那些该死的缆绳给拉的
我满脸络腮胡须和倦容
手上和脸上的伤疤也真不少
我整日穿着笨拙的钢鞋
从这个码头挪到那个码头
我很高兴我还有足够的力气
帮那些停泊的大船们修修补补
我依然高声地说话,高声地玩笑
我依然捧着酒碗咕嘟嘟地喝
只有在北风呼啸的晚上
面对着波涛翻滚的海面
一丝阴影会在我心里唧唧地叫 ,让我想到——
海对面有一个女人
她还在等着我回家
那不是个坏女人
只是,我恐怕
我已经太老,不能像她幻想的那样
跟她生一堆孩子,看他们绕欢膝头
冰川上一群人在缓缓地走
冰川上一群人在缓缓地走
他们从地球的极点出发
穿着笨重的棉袄
在厚而黑暗的苔藓上
在狼和风的嚎叫声中
在北极熊和海中巨兽的注视中
像蜗牛一样踉踉跄跄
他们累了,蜷缩在冰砖砌成的雪屋
跪在地上向篝火伸出裂开的手
周遭寂静得可以听见他们的心跳
猛跑的驯鹿在他们身边放慢了脚步
数万年过去了
地球至少已经见证了上十次文明
这些人还在冰川上缓缓地走着
背着他们的全部家当
像蜗牛一样
他们永远不会停下来
因为他们要找的不是“文明”
而是被“文明”遗失的一切
谁来医治这个世界?
晨曦将希望倒进每个人的空杯
他们还是在黄昏怏怏归来
泪水用衣袖遮住了他们的脸
眼睛依在,却已看不见晨光
谁来医治这个世界?
一个个心灵
被丢失在漆黑的旷野中无人认领
床上全是痛苦堆成的卵石
他们抱着柔软的枕头辗转难眠
谁来医治这个世界?
生活吸走所有的单纯仅留下日子的空壳
然后像驯服狗一样地驯服了他们
死亡坐在树杈上
俯视着每一张仓皇的脸
谁来医治这个世界?
某一天
某一天,黑暗会走过来牵走我
没有人会对此有任何异议
更没有谁会因此而降下半旗
我用过的东西
绝对不会陈列在博物馆里
倒是我窗台上放了多年的那束野花
也许会被人丢弃在荒原里
它的清香大概会在某块岩石边久久徘徊
谁也不会意识到缺少了什么
谁也不会因为我而悲哀
我所爱的人
也已把自己交给火焰
只有跟我混得烂熟的
那些狐狸、蜗牛、猫头鹰和小鸟们
会有几秒钟的沉默
当它们发现
通往森林的那条寂静小径
一夜之间
似乎宽了许多
某些人
某些人从来不会想许多
当他们被扔进生活的壁柜中
他们会从容不迫地
将杂乱的日子一层层码好
并将权力和金钱小心地放在
最上面一层
他们很少跟自己过意不去
所以他们看上去,总够年轻的
世界也倾向于善待他们
很少故意扭伤他们的脚
他们的眼神总是上了锁
他们的微笑像丝绸一样亮
当他们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们也很少沮丧
只要饭桌上有肉、面包和葡萄酒
他们对窗外来来去去的阴影
和偶然的惊慌尖叫
也会无动于衷
手的历史
最初,他们用骨节粗大的手攀在树上
而为了爬得更快
他们也不吝啬把它们当脚一样使用
后来他们腾出手来捡树枝和生火
然后又用它们来
打造装水和果子的石杯、石盆
篝火渐渐大了,烧成了窑火
他们不想浪费
干脆在那里面烧烤陶质的罐子
有人去世的时候,他们也会
将他装在那刻着花纹的泥罐里面
这样看来体面多了
而且他们还可以低敲那凹凸的罐面
让它用哑音唱着葬歌
无聊的时候
他们也会把树杆削尖做成弓箭
在彼此身上发射逗乐一番
后来他们越来越勤劳
干脆用铜制铁制的工具
在田里从天亮忙到天黑
当然,农闲的时候他们也可能用它们
来玩一玩战争的游戏
如今,他们的手已经灵活到
在地球上不动声息地
一面制造着天堂
一面制造着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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