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给人以一种清醒的梦魇之感,或一种在黑暗中痛苦摸索、探询之感。在诗人所进入的词语中,生与死的界限被取消了:“我仍可以看你”。而这个“你”是谁?一位黑暗中的天使?另一个自己?死去的母亲的魂灵?一位永不现身的心灵的对话者?死亡?命运?上帝?(难怪伽达默尔解读策兰的长文就叫“而我是谁?你又是谁?”)
总之,在策兰的诗中,一直隐现着这样一个“你”。他中后期的诗,往往就在“我与你”这种关系中展开,如前面读到的两首短诗《你可以》、《在河流里》,那里面的“你”都是不可或缺、不可置换的。我们很难设想把“我撒下一张网,那是你/犹豫而沉重的…”换成“我撒下一张网,那是我…”,不,只能是“你”。
在这一点上,策兰显然受到德国犹太裔宗教思想家马丁•布伯的影响(椐传记材料,策兰到很晚仍保持着对马丁•布伯的崇拜)。马丁•布伯在其著名的《我与你》中提出人生意义的追寻乃至信仰的建立都有赖于“我与你”这种更亲密、更深刻的关系的建立。显然,这种意义上的“我与你”已远远超出了一般的人际关系,它指向了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生命与精神的对话及其相互归属。
策兰致力于建立的,正是这样一个“我与你”的相互对话、相互辨认的精神世界,并以此作为对“我——它”之现实的反抗和超越。他诗中的“你”无论怎样理解,都和他的灵魂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关系。那是他诗的依托,也是他人生的依托。在“奥斯维辛”之后,这恐怕是他惟一的“绝望下的希望”了。
然而人的拯救并非那么容易。“我仍可以看你”,这里的“你”,可以读解为一位“远去的神”,一个早已起身告辞的灵魂,诗中的叙述人庆幸自己还可以看到,还没有被完全抛弃,还可以在告别的山脊触摸到那远去的回声。然而使人震动的是诗的第二段,当这样一位“你”的现身唤醒了诗人,一声更内在的、模糊而又痛苦的声音被听到了,那就是“永不”!
我想,正是这一声“永不”陡然显现出诗的深度;或者说,“一个灯一般的闪亮”,终于照亮了生命中的那个痛苦的内核。
也可以说,正是这一声“永不”,拒绝了虚幻的拯救。而这就是拯救。
这就是中后期的策兰,他不仅要对说“是”说“不”,还要对说“不”说“是”。他的思想和表达方式就是“悖论”(Paradox)。他的诗,就是一种悖论语言。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完全、绝对地忠实于他自己的痛苦。
这已是一个远比歌德的“浮士德”更苦涩、也更深邃的人生故事。
《顺着忧郁的急流》
顺着忧郁的急流而下
经过发亮的
创伤之镜:
那里,四十棵被剥皮的
生命之树扎成木筏。
单独的逆——
泳者,你
数着它们,触摸它们
一切。
“创伤之镜”(Wundenspiegel),这又是一个策兰自造的复合词。在策兰那里,创伤不仅是创伤了,它还是“镜子”,人只有经由这样的“创伤之镜”才认出自己。策兰不单是那种捂着伤口生活的人,他更是一个靠挖掘自己的伤口生活的人。那么,顺着忧郁的急流而下他看到什么呢?他看到“四十棵被剥皮的/生命之树扎成木筏。”“被剥皮”这样的字眼用在这里很惨烈,但这就是生活本身!
读到这里,我们会想象这是诗人为自己的40岁生日写的一首诗。这又是怎样的一首“生日之诗”!40个年头像40颗树木, 被剥皮、被扎成木筏,被时间之流卷走。还有什么比这更独到、更恰切也更沉痛的比喻吗?这显示了策兰那种高度的生命意识和语言的独创性。 当这个比喻一出来,他已是一个“逆——泳者”(counter—swimmer 或anti—swimmer)了。他已在骤然间感到了那激流的力量。 策兰的后半生就是这样一个艰难的“逆——泳者”。他的缪斯是记忆女神。他目睹生命的难以形容的惨烈,他忍受着创伤并从中认出自己。他要努力回到生命的源头。他要“数着它们,触摸它们”,纵然这已是一首不可能的挽歌。诗最后的“一切”,简单干脆而又多义。它意味着数着、触摸着那被扎成木筏的一切,一个都不能少,但也意味着这就是一个“逆——泳者”所能做的一切。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里尔克那句在中国诗人中广为传诵的诗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的确,这就是“一切”。我们读着这样的诗。我们切身感受着词的流速,感受到那无形的把我们也一瞬间带入的力量。我们在“顺流而下”与“逆泳”之间艰难地挣扎着。我们,每一个人,仍处在这样的时间之流中。
1970年5月初,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策兰在巴黎投塞纳河自尽。这一次他不是用笔,而是用生命给一出命运悲剧划上了句号。据传记材料,策兰约在4月20日投河,5月1日才在7英里远的下游被人发现。没有任何遗书。只是在他死后,人们在他书桌上发现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传,打开的那一页上其中有一句被划了线“有时这个天才变得很晦暗,沉浸在他心的苦井中”,但人们发现这一句接下的部分未被划线:“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发光。”这就是他最终想说而未能说出的话?
策兰是在夜里(或凌晨)在他住地附近的米拉波桥上投塞纳河的。他所喜欢的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曾写过一首著名的《米拉波桥》,主题是生命的流逝、爱的丧失和追忆的徒劳。据费尔斯蒂纳在策兰评传中提示,策兰曾在一首诗中引用过阿波里奈尔这首诗中的句子,并这样写道:“从这座桥——/石头,从它,越过生命的/界线……从这/米拉波桥。”这首诗写于1962年。看来,在策兰那里,一切早就被决定了。现在,该是我们这些读者“从水中招唤”一个不死的诗魂,并同他“讲话”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