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浪激天涯 于 2017-2-27 18:03 编辑
学会在疼痛中说话 - 读阿米亥诗歌《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文/浪激天涯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耶胡达 阿米亥 (以色列)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似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 : 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阿米亥的这首诗起句和结句给了我强劲的冲击。诗题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
刚一看到诗题,我心头就一颤。多么细腻的捕捉!多么准确别致而合情合理的表述!这就是环绕我们身边的事实啊。我何曾如此淬炼提升过?
并非我没注意到,而是太习以为常的事已不再引发关注的热情。大诗人的“大”终究是源自“小”而来再回到“小”。而我的认知感受还处于凌乱鸡毛的碎片状,还没有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或者我的生活历程太过简单幸福也即太过平常乏味还没达到足够高度的疼痛。
那么这里不期然就引出一个悖论。人们追求的是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没有坎坷疼痛却又少了令人感佩的厚重。这也正是阿米亥说的“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诗题在第一句重新出现。原本这是诗歌写作尽量避免的。为什么诗人要反复强调?
“我在想”,“ 我曾听人说过”。无论是疼痛还是欢乐,诗人不在场。他是平行的旁观者是故事的听众。他自身的体验呢?为何不以自身的经验做参照?
结论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但论证则明显地不那么确定了。虽然不那么确定但仍然是令人愉快的观察与发现及总结提升。如果只是到此为止,诗人的贡献也只是比常人多了那么一点点比较全局的提炼而已。这样的贡献诗人早已不是第一人了。
幸福不可精确描述可以算作人类的千古公案。千百年来,多少哲人心理学家甚至科学家——从理论到实践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不懈穷究幸福的形状快乐的模样,比如罗素有《幸福之路》,叔本华有《人生的智慧》,莫洛亚有《人生五大问题》,还有诸如《爱是一种选择》 《完美的爱,不完美的关系》等等都是在描绘幸福及如何获得幸福。然而有哪一种阐述不是盲人摸象?哪一种似乎都是对的但哪一种似乎也不是完善的。普罗大众谁都可以说幸福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标准。但昨天的幸福却未必是今天的幸福,你的幸福又何尝是他人的幸福。这让我想起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关于幸福的实验:在经历了代表爱情的麦穗,代表婚姻的松树之后,柏拉图要在一片花海里摘一朵最美的花代表幸福,条件仍是不准走回头路只能摘一次。柏拉图带回的花远不是最美的,但当他老师问他时,他坚定地说,我就当她是最美的。这就是幸福,主观而个性。
但无论哪一种标准,幸福最后的落脚点都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今天物质极大的提升却没能相应地拉动幸福指数。航天员漫步太空很幸福很荣耀,有人买辆新车很快乐很幸福,有人买件新衣服很快乐很幸福。。。这些感觉是真实的可以反应在他(她)面庞绽出的春风,反应在他(她)脚步的轻快,反应在他(她)对待旁人的和善等等,而这感觉会在时间的丹炉里慢慢消瘦熔融的。这种感觉非常个人化难以捉摸因此不易量化不易模式化于是当然地很模糊。
和幸福对应的是不幸是悲伤痛苦,是所有没有达到幸福感的一切感觉。因此悲伤和痛苦也是无法准确描述的。然而疼痛却是物化的具象的是有迹可循可以“一跳一跳的”精确描述。但是这首诗的英文版,疼痛的出处是“pain”。这个词既是疼痛也可以译作痛苦。而从诗歌的内容看更接近疼痛。这种能精确描述的疼痛当然还是物质层面的。 比如灼伤比如骨折等等。
意识层面的疼痛——比如失恋比如孤独比如十字路口的空茫比如失去自由——仍是难以准确描述的。否则也不会出现精神科医生供不应求的现象。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人也许能够忍受诸如饥饿或压迫等各种痛苦,但却很难忍受所有痛苦中最痛苦的一种——那就是全然的孤独。为了避免孤独,古人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神,在神坛四周聚满相同信仰的人。当科学不断地向人们展示物质世界的真相,人们信仰神的信念越来越纤弱。“上帝死了”,神坛开始坍塌。灵魂失去依托的集体孤独感象薄雾一样若隐若现但快速地占满了信众的心空。因为这种信仰失去坚实基础之后的心理失衡应该是一种长期的苦痛。是无神论者无法想象的。我相信这种苦痛远不是“灼痛,烧伤”能描述的。也不是“真棒,无法形容”倒转方向即可表达的。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这个结论何尝不是和爱情之夜和狂欢之夜一样地让人只能说“真棒,无法形容”。虽然这一句的译文里少了引号。但中文里这个无意的“丢失”却让诗句的读法生出新意。难怪诗人要违反常规重复这一句。这个反常将诗写带入了算法上的递归逻辑上的莫比乌斯环。而读出这一层于我也是“真棒,我没词可说了”!
事实上文学作品也好,现实事件也好,给人印象深刻的多是悲剧而不是喜剧。我们所感知的“我”是小我。而小我是需要很多“小”东西喂养的。他人的悲剧即是一种养料。从他人的悲剧事件中,我们的小我可以获得一种免费的优越感,而优越感是小我不可或缺的行为动因。欢乐事件则刚好相反。他人的欢乐会引发小我的自卑嫉妒情绪。这也是为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和不幸都不可能是相似的。之所以不相似是人们更愿意花时间精力去描述甚至夸大不幸的细节,之所以相似是幸福的剧集被“从此王子公主过上了幸福生活”一笔带过了。为了避免因自卑嫉妒而受伤害,小我很自然地会缩减他人的幸福事件。
“无法形容”岂是一个大诗人该止步的界碑?当然不是,“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然而剧痛的精确性将来自何处?不言而喻,这必然是诗人的亲历亲为。
这首诗最诱人的奥妙正在于这个发现的不可描述性! 在于因为这不可描述诗人要以自身的剧痛为他人表述幸福及快乐! 这难道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崭新诠释吗?
英语版
The precision of pain and the blurriness of joy
The precision of pain and the blurriness of joy. I'm thinking
how precise people are when they describe their pain in a doctor's office.
Even those who haven't learned to read and write are precise:
"This one's a throbbing pain, that one's a wrenching pain,
this one gnaws, that one burns, this is a sharp pain
and that––a dull one. Right here. Precisely here,
yes, yes." Joy blurs everything, I've heard people say
after night of love and feasting, "It was great,
I was in seventh heaven." Even the spaceman who floated
in outer space, tethered to a spaceship, could say only, "Great,
wonderful, I have no words."
The blurriness of joy and the precision of pain––
I want to describe, with a sharp pain's precision, happiness
and blurry joy. I learned to speak among the pai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