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老字号(散文诗组章)
张雪松
老井
是一只深情凝望大地深处的眼。又向苍天,捧起一滴永不干涸的岁月之泪。
夜色如墨,只有白杨树立于风中,笔直地书写。在记忆或者虚构的缝隙,有月光,一滴,一滴……漏出。
洒落成高处的星星,低处的灯火。整个村庄隐于一幅黑暗的画中。
那时,你的世界是一面清澈的镜子。而我,只有头上的三尺天空。
辘轳转动,一圈一圈卷起年轮的涟漪,荡漾,荡漾——一次次旋紧心中的命运。
大路朝天。爷爷背着父亲,父亲背着我,我背着你。晨昏之间,我们一次次绷紧湿漉漉的绳索,与时间拔河。
苦日子和穷日子是一双草鞋,穿在旧历的脚上;而一双盛开茧花的手掌,却沾满你的清纯和甘甜。
那时,你白天出没于方言,夜晚安睡在梦中。你有水做的骨肉,菩萨的心肠;我有流淌的银河像一副木质的扁担。
春天的木桶清波涌动。你洗净我最小的妹妹,嫁给四月。喇叭吹响,盖住了母亲的哭泣。田野像一床柔软的棉被。你滋润着,根又深一尺。返青的枝条上挤满了欢喜的花蕾。
一只鸟,一粒会飞的种子。我把它的鸣叫埋向高天的蓝,寂静藏在树叶下面,伺机捕捉一个个属于成长的句子。
夏日一滴雨。
秋日一粒霜。
冬日一片雪。
天启,仿佛总是来自高处。在赤裸的乌云中,我分娩于雷霆与闪电锻造的大地之子。从蛙到娃,声母和韵母构成我乡音无改的乳名,一生热爱,并坚守。
酒美歌飞的日子。稻花香诱我又一次跳出你的水面,一鸣胜于长叹。我看见你怀中远走的四季。月影乱颤,星光缭乱。
老屋
透过月光和桂枝掩映的云烟,我依稀望见老家的房子,在五月麦子青涩的芒上,摇曳。
坯,一株生于乡土的植物,在泥泞中挺起老屋坚硬的骨骼。根,悄悄延伸,扎疼远方游子的心。思念,在生命漫流的平原上日夜疯长。
秋天,黄泥上墙,遮风;春天,碱土抹顶,挡雨。老屋,回望你干戈廖落的泥土之躯,多少风雨已经平息。在你尚未腐朽的大梁上,先长出两只蘑菇,又长出两只燕子。
燕窝,是寄居在梁上听梦的耳朵。我发现它们的儿女,不是生于卵,而是娩于子夜母亲那疲惫的鼾声。燕子啊,一对恩爱的小夫妻,是最爱人间烟火的邻居,更是我安于贫穷的血亲。
怀念老屋的一块玻璃。落日的余辉静静涂抹着霜画的窗花。深吸一口气,吹出一条路。多少憧憬,自此而入。童年的马蹄踢踏,倏然消逝于林海雪莽。
老屋的影子,坐在绵羊白色的背上,驮着雪花一起回家。那时,你有母亲一样柔软的眼神。你把我的第一声啼哭埋于呜咽,种进田野,让所有当牛做马的岁月,都围绕着你转动。而你更喜欢看着我,像一个温暖的词,独立于冰雪,痛苦和快乐,都鸣响在你寻常巷陌寂静的弦上。
老屋的墙壁,贴满了早年的报纸。我从中找出,“家”是一个会意字。目光,顺着笔画深入。祖先,在山洞里点灯,星星,在石头里飘雪。
雪中的老屋犹如临风玉树。檐下的红灯笼,难道不是老屋跳动的心?除了寒冷、饥饿与病痛,难道不是我血泪飞溅的藏身之所?
如今,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时常想起老屋苍老的背影犹如父亲。来自故乡的朔风,轻轻吹过,一瞬间撂倒我身边多少高楼大厦的巍峨,与喧嚣。
老屋。两个字紧紧抵住一首诗轰然倒塌的废墟。今夜,从你身上剥落的墙皮、麦芽、鸟鸣、月光,统统砸到我的心上。
老马
今夜,一匹醉卧于根雕的老马,终于卸下生活全部的重量,轻飘飘地,跃到我的书架上。
我坚信它就是我家的那匹老马。现在,老马站在我面前,像父亲一样沉默,眼神里弥漫着深沉的暮色。
我坚信它就是西游取经路上白龙变成的那匹老马。而在生命汹涌的大地上,老马的气质更接近于一条奔腾的河流,如果它不停地扬起四只蹄子。
借助一盏马灯,我曾闯入过老马真实的梦境。那是一片又嫩又绿的青草。它奔跑的身影,不仅越过了树梢,而且碰伤了月亮。雪地里的老马,更像是一团颤动的火焰。
在我的现实中,老马既不属于高山,也不属于草原。老马把自己一生的风景都套牢在车辕上,一根根缰绳,一条条鞭影,一道道血痕……老马只忠诚于田野,把所有的力气都披挂在一块无名的土地上。
那个秋天,命运安排老马开始它一生之中唯一的远行。它抖鬃振脊,昂首奋蹄——却轰然倒下。
那个秋夜,满天的星斗都向着天空的东南角缓缓倾斜,直至鱼肚白渐渐托举起一片血色的嘶鸣。
而遥远的地平线,一场席卷大地和心灵的风暴,正喷薄而来。
老树
风中向上的枝条,像一支挥舞天空的毛笔。雨来过了,霜也来过了,雪就要来了……老树一直站在那里,仔细地记着,仿佛要把它怀抱里的村庄写成一部历史。
的确,在乡下,每一个人的心中,几乎都有一棵老树的故事。从生命的角度看,老树更像是一位辈高位尊的长者。
童年,我只有三个最好的伙伴。老树上也只住过三种鸟,麻雀、喜鹊和乌鸦。
老树的绿荫里充满了诗意。在树梢上,总是站着一个想摘星星的少年。有时候,也的确听说天上又掉下一块石头。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田间遇见一座坟,或者碰到一座刻着汉字的碑。
从星星到石头到碑,这其中一定有着必然的联系。就像一只鸟飞得越高,它眼睛里老树的影子就越渺小,而我的灵魂就越谦卑。
离开故乡,酒入的都是愁肠。而一直在胃里晃荡的,除了老树空旷的阴影,还有二两清风,和半尺月光。
老树终于倒下了,它枯败的枝干不再交给风雨。在乡亲的眼睛里,老树终于升起一朵骄傲的火焰,还有一缕含着泪水的青烟。
而只有我知道,每一个夜晚,老树埋在大地深处的根,依旧抱紧了黑暗,抱紧了那一块块闪着白光的骨头。
老犁
夜色如水。我像一枚钉子,深深陷于一副老犁还没有散架的骨头,不能自拔。
田野绿了,在一只扶犁的手掌上,小虫子颤微微地爬过浑身僵硬的老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近春天。
一垄垄禾苗,像在微风中雀跃的音符,这是老犁最喜欢的旋律;也有失落,老犁沉重的阴影,总是被身边奔涌的绿浪一片片淹没。
晨光里,终于走来了果实之梦,也走来了老犁看不懂的农业时代。
播种机、插秧机、撒肥机、收割机……一只只巨大的铁鸟掠过,田野的四季,马达的轰鸣里飘落的全是寂静的收获。
老犁,孤独地卧在农家院的角落里。它深沉的思索并没有阻止衰老的速度。犁铧开始生锈,木把开始腐朽。
老犁,就要彻底烂掉自己了。只是它没有想到,那个扶着它走了一生的人,已经先于它埋于冬天的田野。
而在这个春天的早上,仿佛纯靠力气吃饭的,就剩下一只蚂蚁。它扛着一根巨大的草木,从田野上走过。
是的,还有一个更小的细节不能忽略。在已经流逝的岁月里,这只蚂蚁的确看见过,一颗豆大的汗珠砸在大地上,摔成了八瓣,每一瓣里都有阳光闪烁。
老路
老路,曾是一根寂寞的琴弦,蘸着沾满露水的晨光,弹响了庄户人家每一个清贫的日子。
老路,曾是一根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就着月色反刍农事,消化的春夏秋冬,为小村祖祖辈辈的儿孙输送着营养。
老路,曾是一条疼痛的蚯蚓,从村子中央悄悄爬出来,穿过田野,蜿蜒远方……残阳如血,慢慢地耗尽了我所有的比喻和想象。
生活仿佛总在别处,总在外省的炊烟里弥漫。一步一步咀嚼老路的身影,每一缕月光里都有思乡的味道。而步子高高低低,脚印深深浅浅,将所有的崎岖走成笔直,今夜,我要找到一条归乡的捷径。
而消逝的时光总是比我走得更快。
老路,就这样渐渐陷落于细碎的寂寞和荒凉里。深深的车辙一次次被风雪填满。春天再来的时候,它的怀抱里已经长满了青草,还开着一朵朵无名的小花。
时常,在我的梦里,老路还会和那些逝去的春天牵着手回来。那时候,田野总是变得非常柔软,父亲扛着锄头走在老路上,它们一起构成了这块土地上最坚硬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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