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苏哑石 于 2017-9-19 09:00 编辑
读西娃的诗
◎江苏哑石
当下写诗者甚众,而能记住者寡。在能记住者中,多是先记住某首诗,后才是诗人的名字。如《起风了》之于诗人娜夜,《那些年,在桑多河边》之于诗人阿信,《剥洋葱》之于诗人唐小米,《如果用医院的X光机看这个世界》之于诗人刘川,《姐妹》之于诗人衣米一等等。记住诗人西娃,起初也是缘自她的《“哎呀”》那首诗。随后又读到她的《画面》、《吃塔》、《前世今生》、《缘分》、《熬镜子》等诗作,再之后是细品其诗集《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对于诗集的反复阅读,才使对笔者来说只有零碎印象的诗人西娃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在诗人西娃的早期诗作中,有着强烈、浓郁的抒情特征。诗歌语言如急流、如猛火,似乎并不太在意表达的技巧和向下的深度挖掘,如《献身于一种悲凉》、《爱你九天》等。而自2010年后,《画面》、《熬镜子》等诗作的出现,可以让人明显感觉到她由之前急于言说的汹涌状态,变得节制、冷静、精准、多维度;由之前的浮光掠影,转向注重细节的精微观察和对表达技巧的精心打磨。譬如《画面》一诗,初读感觉诗人西娃像是在对一个公共空间里的场景进行毫无感情色彩的客观描述。细读时会发现,她对诗中所描写的场地和旧晨报道具的选择、十二个名词的并列使用,以及随着诗人视角的变化有序出场的物象,直至对婴儿的聚焦,无不体现着诗人西娃在诗歌结构上的精心设计。
从这幅画面中,我们还可提取到很多具有对立意味的词汇,如旧(旧晨报)和新(婴儿)、复杂(十二个并列的名词)与单纯(婴儿)、失望(十二个并列名词体现的灰色情绪)和希望(婴儿带来的光亮和暖意)等等。更让人赞叹的是,这首短诗除了诗歌的技巧纯熟之外,则是其内涵的丰富和厚重!对于读者来说,或许会读出对现实生活的无奈感,又寄予希望,抑或是还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和忧虑。婴儿将要面对的是如此复杂的社会,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均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曾经历的不适,终将会如旧晨报般成为过去,新生命也终将成为未来生活的主体。同一首诗,往往因读者不同和自身生活阅历的不断丰富,将会读出各自不同的感受,这正是一首好诗的妙处所在。
笔者以为,这些佳作的出现,对诗人西娃而言已是一种质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我称之为是西娃成为真正诗人意义上的《第一张自画像》。自此后,《哎呀》、《吃塔》、《墙的另一面》、《缠中禅》等佳作,其有如神灵附体般接连不断,这些力作构成了西娃成为一个成熟诗人的表征。
西娃是虔诚的佛教徒,无疑宗教信仰会对其诗作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写下了诸如《或许情诗》(组诗)、《这里》、《基督城》、《千佛之岛》、《缠中禅》等一系列与此有关的诗作,空灵、神秘、颇具佛性的感悟。譬如《千佛之岛》一诗。俗语云,境由心造。在千佛之岛上,“所有的佛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佛入人间,即为活佛,以各异的人的面目于尘世中修行,“从不为自己沦为人而沮丧”。同样,即便世间污浊不堪,但不可否认,凡人亦可拥有一颗佛心。诗中意味,颇耐人咀嚼。
从整体上看,诗人西娃的诗作题材多来自于其日常生活。写爱情、亲情,写眼中所见的“极容易让人迟钝麻木,熟视无睹的事情。而西娃凭着她情感的敏感敏锐,凭着她真诚对待生活和内心的态度,直接和准确地发现了这些‘常态中的非常态’,并对这些‘常态’进行非常态的呈现和表达”(诗人衣米一语)。另从文字上判断,诗人西娃是位真诚、坦率,如诗人沈浩波所说的“情感浓度很高”、“强烈忠实于自身情感”的女诗人。这种高浓度的抒情底色,在西娃的诗作中是一以贯之的。
由此可见,忠实于自身情感,用心书写自己的独特发现,对一个诗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之事。
2017/9/15 晚上 初稿
2017/9/17 下午 修改
附录:诗人西娃的部分诗作
献身于一种悲凉
A我的什么人
传说你已在藏北无人区的大雪中
死去 嘴角挂着不曾有过的笑意
传说你跟一群半魔半神的物种 在一起
用含混不清的语言 讲述你
远离人群的用意
传说你 躺在为我修建的茅草屋里
回想我的目光和手指
掠过你的十一处伤疤时的颤粟
传说你在一张巨大的牦牛皮上
镌刻 我流泪满面时写给你的诗句
任何一种传说
都可能让我迷失 让我修改今天的旅程
我的什么人 你知道吗
我天生都是为你献身 献媚 献丑
献一切能献的女人
2002年5月的热浪里 疾病中的小巫女
与一堆破旧的手稿在一起
热泪 冷汗 失控的文字
我掉在了你的追寻里 我的什么人
我要让所有女人
因为我的光芒而不敢走近你
让所有男人
因你的存在而远离我
当我们失去所有的人群 断去所有的道路
而无话可说时
就让这份爱 把彼此杀死……
渴望被爱杀死 渴望被你杀死
我的什么人 这也是你的渴望
你说过 我死后
在这个尘世你便没了 牵挂
你厌恨对我的牵挂你留恋这牵挂
你在两者之间 拿不定主意
于是你站在我的月份之外,指望我耗尽激情
在奄奄一息时 抱着这尊痴迷的肉体
回到你的丛林
注视生与死争抢一个生命 对你产生的快意
你不在意 众神因此对你的怀疑和非议
你也不在意 你的前生和下世
我的什么人 你只在意
我被杀死 及你独自面对世界的结局
而我总活着 带着孤魂般的魅力
活在城市的中心 并把爱你的神话
当着活下去的理由 和在世间栖身的秘密
B隐匿群山
星空下 旷野里 另一堆篝火旁
你坐着 神情象我错过的某次相思
火苗舔着空气 狼群低低的呜咽
与你对命运的构想 成就了藏北的冬季
无数次 你故意把自己迷失又找回自己
颂经声下面的空洞和跪拜中的虚无
都成了你的过去 你不再计算
脚步离真理还有多远的距离
我的什么人 你想知道
我对你的幻觉 是正在崩溃 还是将坚持下去
我的今天像一场祭示 像一场无意义
明白自己正在献身于一种悲凉
并在刻意 满足你的虚荣和在意
我们相遇之前 你已被人类的眼神
伤透 带着余意未尽的惋惜
你抛弃众生 把自己隐匿在群山之中
日落处的虚无和死亡的藏身之地
都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具体
而我 过早地与一抹并在实在的膜拜
撞进了你的禁区 我转身离去的不得而知
成了你的不安 指望和牵挂
一次次 我隐藏自己的邪恶 装扮得象个圣女
怕你绝望 怕你断去与人类最后的联系
一份遥远的守望
把你完善得更像你 把我净化得更像我
而这些 都不是你和我的用意
我的什么人 你想知道
我对你的幻觉 是在崩溃还是将坚持下去
C逼退的时刻
我的存在 是这样的暂时 和无枝可依
想到你无休止地行走在群山之中 与鸟声
与阳光 与树木的枯荣及群峰的沉默共存
把一张神圣的面孔保留至今
我就激动得像一场暴雨 我用写作的权力
抵挡来自这个城市的沦落和下坠
我必须纯净
以配得上你的星空对我们的诱惑 同时
我会公然领略你对人类的失望和蔑视
你要因为我 保存着对人类最后的联系
点燃一支烟 点燃黑暗中的挣扎和孤单
我伏在窗台上 凌晨两点钟的北京
在我徒劳的打量里 陌生得像你的过去
我的什么人 你还好吗 与你为伴的丛林狼
藏北的雪 唐古拉山的群星 布达拉宫的祷告声
都好吗 都好吗 都好吗
总是被苍茫和泪水
把我逼退的时刻 才肯告诉你
对你的幻觉 我会坚持下去
并与你共同承担 可能的结局
2000.5.20
画 面
中山公园,一张旧晨报。
被慢慢展开,阳光下。
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
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
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
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
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
2010.5.18
千佛之岛
在这里,千佛之岛上
慈悲的,愤怒的,妖媚的,邪恶的
我能掏出的全部词,能拥有的情绪,看到和看不到的姿态
都被雕成了雕像
所有的佛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
所有的人们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那一尊
这些塑像去到不同的岗位,在凡俗的事物中
成就自己,也供养这方天空和大地
他们从不曾为自己沦为人而沮丧
2012.3.18
吃塔
在南方的某个餐桌上
一道用猪肉做成的
红亮亮的塔
(我宁愿忘记它的名字)
出现那的一刻起
我的目光
都没有离开过它
桌上其他的菜肴
仿佛成了它的参拜者
我亦是它的参拜者
接下来的那一刻
我想起我的出生地
西藏
多少信众在围绕一座塔
磕长头,烧高香
我曾是其中的那一员
现在我是其中的这一员
许多年来,我一直保存着
对塔庙神秘的礼仪
也保存着对食物诸多的禁忌
看着,这猪肉做的
红亮亮的塔
我知道了人类的胃口:
他们,可以吃下一切可吃下的
亦将吃下一切吃不下去的
当他们举箸,分食着
这猪肉做成的
红亮亮的塔
我没听到任何的声音
却仿佛看到尘烟滚滚
我们的信仰与膜拜
正塞满另一人类的食道里
他们用百无禁忌的胃液
将之无声消解
2012.7.20
缠中禅
我抱着一叠禅诗去见上师
这是我离开他三年后的冬天
他抽着雪茄,听着音乐,坐在小院门口
用了五个小时,读我的诗
有那么一段时光,我以为他坐化了
我是如此想得到他的肯定,胜过写诗本身
忙着给他倒水,捶背,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妙,很妙。”他把稿子放在一边
“我是说,没被你的语言,糟践的那一些。”
2013.10.15
“哎 呀”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另一个世界,父亲
再也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的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2013.11.5
墙的另一面
我的单人床
一直靠着朝东的隔墙
墙的另一面
除了我不熟悉的邻居
还能有别的什么?
每个夜晚
我都习惯紧贴墙壁
酣然睡去
直到我的波斯猫
跑到邻居家
我才看到
我每夜紧贴而睡的隔墙上
挂着一张巨大的耶稣受难图
“啊……”
我居然整夜,整夜的
熟睡在耶稣的脊背上
——我这个虔诚的佛教徒
2014年3月14日
熬镜子
我正在照镜子
锅里熬的老鸭汤
翻滚了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
镜子
它掉进了锅里
这面镜子
是外婆的母亲
临死前传给外婆的
外婆用了一生
传给了母亲
在母亲不想再照镜子的那一年
作为家里最古老的遗物
传给了我
这面镜子里
藏着三个女人隐晦的一生
我的小半生
镜子在汤锅里熬着
浓雾弥漫的蒸气里
外婆的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外婆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只有我在滚汤的里外
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2015.3.6
注:其他诗作详见《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诗集,西娃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