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乡村时代的乡土镜像、情感画幅和殇性文化元符
——山东青年散文诗人张雷系列组章散议
潘志远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唯有在乡村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乡村浓缩着一个人的心灵记忆和情感体验,它指示着诗人写作的规律和路径。接近乡村就是接近万乐之源,乡村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因此“还乡”写作常成为诗人绕不开的情结和难逃的命运。尽管这类写作,或被人讥为传统,或被人视为落伍,可更多的人一下笔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滑向这里。只不过有些人遮遮掩掩,欲说还休,表现得巧妙些而已。既然无可避免,那就大胆陈述,一泻块垒。山东青年散文诗人张雷的系列组章便如此,洋洋洒洒,直面自己的库存,把自己掏空,把他人塞满;在授受之间,形成了我的阅读散议,在此存文立照,供更多人浏览参考。
具体概括为三点:
一、现实的乡土镜像和遗散的淡淡乡愁
狄更斯在他的《双城记》里曾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拿过来用于我们,用于当下后乡村时代也很恰当。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乡村物质生活贫穷落后,但生态环境良好,精神轻松自由的时期。可短短四十年过去,青山绿水没了,河流淤塞污染了,土地一片片荒芜了,很多植物都转基因了,老屋坍塌或强拆了,水泥路修到家门口了,亲人们一一作古了,村庄里只有老人、妇女、儿童留守了……我们住着楼房,享受着互联网,烧着液化气,玩着手机微信:我们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当《炊烟里的缠绵》《牛哞里的温馨》《鸡鸣里的叮咛》《林地里的凄惶》《河流里的惆怅》等诗章一一滑过我的眼帘时,这种感受尤为强烈。母亲生火做饭的情景已不复存在,乡村屋顶上袅袅炊烟已不复存在。人住在村里,村外就是亲人的坟墓,生与死隔得那样近,又那样和谐。“缺少了水,原本风姿绰约的乡村缩水了太多的姿色;缺少了水,水起风生的乡村褪尽了仅存的灵性”“池塘无水,盛满了花花绿绿的垃圾,盛满了纷杂的惶惑和忧伤”“坟头在悄然增多,一步步逼近了村庄……”这些句子迅速激活了我居住乡村和一年一度回乡村所目睹乡土镜像的全部记忆,我的感受便印证了开篇的题目《遗散在村落里的淡淡乡愁》,岂只淡淡,简直是愈酵愈浓了。
二、昨天的情感画幅和缱绻诗意
还乡的另一重使命就是保存昨天渐行渐远、不断疏离和模糊的物事,用文字将其存储立照。诗人在《痴情乡村的缠绵与缱绻》《闲置的农具》等诗章中,似乎暂时忘却了现实,只沉溺于乡村和内心美好的记忆,以一张张情感的画幅还原着乡村的安宁、和谐和淡泊;当农具闪现、目光摩挲,父辈耕种的细节被文字安抚、招降,内心的柔软化为缱绻诗意,又不时蹦出椎心之痛,两相对照,互为反衬,在字里行间流淌,在纸页上渗透。
三、心绪纠结、情感挣扎和殇性的文化元符
在《浮世清笺》《灵魂在歌唱》《秋天的记忆与重构》等组章中,作者的心绪始终在过去与现实两端徘徊纠结,情感在记忆与眼前之路上挣扎。“漫不经心的风儿荡涤着车流的尾气,尾气浑浊了道路原本淳朴的泥土气息”“道路是时间的一截创口,一些思绪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道路上举棋不定”, 这是工业文明的污染,它饱含着诗人的犹豫、彷徨和隐痛。曾几何时,乡村的山水、阳光、空气、老屋、农具、风俗……都已成殇性元符,诗人寄心结于圆月的良药,在流水里寻觅春天,许自己一个未来,一个人出一趟远门,这些努力与抗争不能改变什么;那就改变自己,可一个人能轻易改变吗?除非麻木,除非失忆。精神的苦痛只能用精神来抚慰,通过文字不断与自我对话,从而觅得暂时的平衡。后乡村时代已然来临,巨大的惯性无法阻止和减弱,唯有顺应,以如椽大笔和史诗般的文字完成还乡的使命。
我觉得乡村就是乡村,必须有其个性的房屋、院落、围墙、篱栅、树栽、花卉、小巷、村口、池塘、河流等等,而不是统一的模式、一律的面孔。乡村的记忆也因其极度个性化而愈发显现出它的价值和尊贵,它不应该被城镇粗暴的简单的同化、异化和湮没。眼下一些乡村的破败、拆除和迁徙,给祖祖辈辈生活于兹土的人们带来的不适应和阵痛,必然会诉诸文字。这不是消极和念旧,其潜在的价值和意义不容忽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特别看重作者的这些文字,而不像一般人那样不屑和予以轻视。
内容大于形式,是张雷散文诗的优势和亮点。但形式也能反作用于内容,且为内容添翼,若着眼于这一点,我不能不有些遗憾。篇章缺乏变化,手法基本雷同,语汇、句式、结构大都过于从众,还需要一番脱胎换骨的历练。毕竟散文诗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必须与散文脱开干系,显现出诗性的禀赋与异质;散文诗也是众文体之母,必须有包罗万象的气度,有综合写作的手段,这是大多数散文诗人的弱项和软肋,作者也不例外。
散文诗写作更应追求文字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和意外之意,这种功力和境界,于我何有哉?仅以此问,反躬自省,也勉励诗人,携手并肩,共同致力于散文诗的进步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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