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长生桥
——楚午与慧子的诗歌阅读札记
宫白云
阅读楚午与慧子这对80后夫妻的诗歌,一边为这对夫妻的才华与才情惊讶,一边为命运的不公与诗坛的现状感叹。如果不是《净峰诗歌》大力推荐,恐怕我也不会在喧嚣的诗歌现场读到这两位低调沉潜的夫妻这么精湛优异别具一格的诗歌。在这一点上,要向不遗余力地举荐新人的诗人致敬。尽管这个世上充满冷寂与悲凉,因为有了诗歌便有温暖的热度。
楚午与慧子俩人都是很具有语言天赋与哲性思维的诗人,他们以自己天才的化笔表达了他们对社会人生、生命情感的认知与感悟,诗性与智性的表现都与庸常拉开了距离。现代诗歌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就是自我、想象和情感。而楚午与慧子俩人的诗歌恰恰能把这三者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的诗歌是生命和温度,而不是技艺与智慧。这些从楚午的组诗《一定有人替我们看住了这世间》(20首)与慧子的组诗《长生桥》(16首)中可窥一斑。
他俩的诗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去锻造世界和语言,站在自然与自由的高处,看天地涌流。因此,楚午才会说:“我熟悉浮云的笔法,也熟悉群山的虚实/一只黑背白腹的雀鸟代替我/起落于田野、房舍、竹林、石滩和草垛/中间我们数次交换胸襟(《小丰即景》);“一定有人替我们看住了这世间/你渐入中年,你不着急”(《秋词》);“青山不老,让人喜悦/连每一座坟墓看上去都生机勃勃”(《夏日村居》);“我站立风中/有些松动,但没有辜负谁”(《秋日,有幸》)。所以慧子也会说:“阳光下,人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春日》);“日夜诵经的流水之下,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它们溯流而上的决绝,让我有了眷念之心”(《界首》);“我要去劝诫所有人/在生死并列的人间,不要有居高之心”(《颂歌》);“一河水有一河水的功德/也有疼痛/有小忧伤/像我一样,经不起月光”(《只叫你信江》)。这样的诗自然通透,诚实透明,诗性与理性的思维虽迥然不同但却能恰切地结合得很好。卡尔维诺说“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要留意远处微弱的光线。”而他们的诗恰恰就仿佛身处茫茫的黑暗中那“远处微弱的光线”,它们的跳跃,它们的形而上,它们最终的了然于胸,都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对峙,是自由的心灵给予生命与人生的小小光亮的抚慰。这个诗句虽有消化未尽的痕迹,但也呈现作者心底透亮的内质。
楚午与慧子的诗都有种从容缓慢忧郁的气质,不同的是楚午的诗注重求索,有一定的寓意和哲理,极少空洞的言词,他能充分巧妙地利用具体的事物来展示他微妙的心境,透彻的洞察,语感的分寸把握得极其恰当。如他的一首《暮色》:
我们坐在石头砌的矮墙上说着一些事
远处的事物遁迹
要允许它们垮于暮色
旁边的田地里只剩下稻茬,仍保持生长
几只鸡在中间觅食
它们每天来到同一片田地
祝它们每天都能如愿
我们身后有几幢老旧的木屋
已经荒废
而它们曾取材的山林依旧葱郁
漫长的冬夜随即到来
月色将带领我们走上从未走过的路
——《暮色》
诗人以细微的观察,缓慢的语调,独白式的诉说,把一个满含着悲伤与无奈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有埋葬,有拯救,有告别,有出发……那种苍茫的色调与孤独的况味弥久占据着读者的心灵。他的另一首《新年将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午的街面上,两棵梧桐一起落叶
妻子在整理旧衣服
阳光是崭新的
将人间又覆盖了一遍
一年将尽,看不出有大事要发生
谢天谢地
一场大雪在赶来的路上
谢天谢地
我们都活在这一世
——《新年将至》
此诗的画面与语调显得那样宁静而博大,仿佛生命的自然节奏。街面的落叶,妻子整理旧衣服的画面,“阳光”、“大雪”,所有的一切,构成了“活着”的内容。而重复两次的“谢天谢地”既有对生命的感恩又喻示活着的难以名状。生命的每一分都是旧的,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
楚午的诗歌,从内容到形式看似简单却蕴含许多细腻与微妙,而这样的细腻与微妙构成了他诗歌独有的味道,他运用的字眼,甚至句式都给人一种安静、深挚的感觉。就像一个内心充满深情的人表面却是波澜不惊,如他的一首《天空下,灰雀在荡漾》:
是雾气,还是苍茫,夕阳不能与之分辨
很久了,我们没有一同出行
像这样坐着
肩挨着肩,一起看天空下荡漾的灰雀
窗外是含着秋风的异乡的草木
凋敝,清冷
又相互扶持
仿佛余生中的某一幕提前浮现
对此,我心生敬意
在一列返乡的火车上,我们彼此深爱着
不露痕迹
——《天空下,灰雀在荡漾》
这样的诗才气是隐藏着的,没有炫目的色彩却能缓缓地进入内心。在诗歌中吐露所感并非易事,弄不好成了日记,没有了诗味与诗性,而楚午却能做到云淡风轻,并能精确传达其中的多重意味。他的语言看似日常,却能搭配出奇妙的感觉。就像这首诗,它不露痕迹地唤醒了一些隐藏在岁月里的一些深爱。这样的诗是心灵的搜寻器,透过语言的微妙变化来到达心灵的腹地。
在楚午的诗中,一山一水、一日一月、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有性的,因此他下笔的一词一句也承载着这些灵性,仿佛它们保留了他的《余生》:
山冈飞鸟不还,苦楝树正跌落涩果
你看不见,但心头一颤
远方有一场葬礼,安息的是陌生人
你悲伤,如同暮年突降
人间十月,诸事更迭——
你也是突然明白
苍穹之下,万物各从其类
各守其土
十五年来,你从湖北到福建,再到江西
如今,你不打算再走了
黑夜还会反复降临,没有人赶来安慰
没有人看见你眼含星光
——《余生》
这首诗也是从诗人惯用的自然环境入诗,第一节“山冈飞鸟不还,苦楝树正跌落涩果/你看不见,但心头一颤”,不经意就写尽了时光悄然流走一去不回头的残忍,而远方的葬礼与悲伤构成生命内部的张力。从诗中第二节得知,楚午原来不是福建人,他是从湖北来到福建的,已经十五年了, 诗人的自述为我们破解了他心灵的密码,没必要再去添油加醋地解释它们的特殊滋味,只需慢慢地体会个中的五味杂陈就已足够。第三节是此诗的诗眼所在,也是“余生”的方向,尽管“黑夜还会反复降临,没有人赶来安慰”,但诗人的眼里永远有“星光”在闪耀,它是诗人对待生命对待世界对待万物的态度,有“星光”就有希望,它是诗人心中美好的愿景,有没有人看见在诗人这里已经不重要了。
楚午与慧子两人仿佛夜空中的两颗星星,以星光的姿势彼此呼应,很难说哪颗更有光芒。楚午更见深邃与哲思,而慧子则是充满灵气,举重若轻。她的诗不见庄重而庄重,不见轻逸而轻逸,有一种直接呈现的诗歌感受力,思绪与心灵历历在目,诗感生动而又富有语言的质地。她仿佛可以轻易地与任何万物来对话,与它们互为一体,把自己对人生、对世界、对生命、对情感等诸种认知与认识纳入其中合成一个个复合形象。如《灰雀》:
你代替我飞得那么高
在凭空的高处,你不谙世事——
在我面前,抖动翅膀
抖掉身上的草屑
甚至试图脱下密集的阳光
你看着我,谁也不说话
但我心慌,气短,甚至绝望
远处山峦复山峦
你的眼神,让我不知所措
在人间低处,有我用旧了的时光
而我此刻突然的孤独
更像是一次回声
——《灰雀》
那只灰雀其实是诗人自己,是诗人对自我的一次梳理。她巧妙地把内心的波动移于“灰雀”之身。然后与其碰撞。就像对自己的灵魂说说话,听到它的回声。所以慧子的诗带有更多的心灵性和深切的内省,柔软,精微。特别克制自己的主观陈述,大多以物替代,让物呈现她的一切。如《鸟鸣》:
第一声留给黄昏
或者轻过芦花,四处弥漫的浅风
一个眉梢里的身影
一声比一声慈悲
仿佛我在叫唤着我的过去
假使落日在怀
我会陪着大地一起哭泣
一只鸟,有她的生卒年月
月光的一生
白色,是它嘹亮的飞翔和悲苦
我在这白色的生命中,放下了自己
——《鸟鸣》
此诗透过“鸟鸣”,使我们进入诗人具体的经验里,她自然地营造了一种能够唤起某种感受的境界——“仿佛我在叫唤着我的过去”,然后任意出入,避免了直白的一些尴尬,让纯粹的情景自然呈现。了解了慧子的这种以物喻己,物我合一的写作方式,我们就可以意识到慧子诗性的心灵。她的诗歌就是根据她的规则来构造的属于她的世界,是能反映她更深更广的生活历练与生命体验。如她的《长生桥》:
这是旷野展开的地方——
是酸浆草、苍耳、猫儿刺的故乡
这里有倾斜的雨水,僵硬而暗哑的老樟树
有我瘦削而孤单的祖父
以及被拐多年,生死未卜的儿时伙伴
这里灰雀成群,芦苇频频举起天空
灰白如霜。这里曾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雨多次注满信江河,终究带走了那个抑郁女孩
更多的人辗转他乡,患上了怀乡病
那些被黄昏翻越过的破损的门槛
留在祈祷之中。村庄幽暗,凌乱,不被神抚摸
——时光空有一座桥的形状
请原谅我愚极一生
也没有弄懂月光的身世,人尽皆知的爱和死亡
——《长生桥》
此诗以“长生桥”来构成生命的一种苍凉与厚重,让自然的现场与诗人的思绪互为表里的凝和,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源头,甚至都是一个故事,这些句子连在一起如此地悲凉,悲凉得令人惊讶,它们好像不是诗人写出来的句子,好像根本就是世上的一个存在,像“长生桥”那样。而最后一节诗人凭借寥寥数语便豁然洞开了生命深邃的境界与无穷的况味,谁又可以弄懂“月光的身世”、“爱和死亡”呢,我们终其一生与它们打着交道,但却一生为其所困。
总体来看,楚午与慧子两人的诗歌都属于慢板性的特色,空旷、深远、安静、温和、恬淡、从容。以一种洞察的、唤醒的、新鲜的、启发的、求索的姿态为基调,用一种舒缓的节奏和独有的语调展示出他们在现实生活的表层下对精神世界的探求与思考。
楚午与慧子这对80后夫妻,偏安一隅,静心写作,毫无喧嚣浮躁之态。他们的为人为诗,让我想到空旷的荒原,孤单的骑手独享孤独,“在荒原尽头,手指可以触天”(布莱克的诗句)。这是他们接近大地与天空的姿态与角度,注定会表现出他们的非凡与不俗。
2017-9-30于辽宁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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