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明利 于 2017-12-21 15:07 编辑
徐敬亚:我们内心中被隐藏的部分
徐敬亚,第一届青春诗会成员。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1985年,迁居深圳。著有诗歌评论《崛起的诗群》、《圭臬之死》、《隐匿者之光》及散文随笔集《不原谅历史》等。曾主持"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并主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
我们内心中被隐藏的部分
据原创 2017-12-19 徐敬亚 湍流诗志 (《湍流》编者注:此文是作者特别为2017年7月在湖北公安举行的“承担与见证 诗学研讨会”准备的电子发言稿)
徐敬亚
诸位:
“承担”与“见证”,这四个汉字,结实、有力,如同一对无法回避的、逼视的目光。在我们这样的国家的当下,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它不是两可之间的犹豫或选择,而是明晃晃的叫板与质问。
看看这个国家的诗,纸张上的,电流里的,一派平庸、无聊的气息。千人一面,万人雷同。到处是相似的表情,到处充斥着温吞吞的叙事、油腻腻的小聪明、打情骂俏的口水,或者像家庭妇女一样嘟嘟囔囔的、琐碎的日常絮语……诗那一根根敏感、尖利、触电般的神经正在向世俗的镜像投降,诗歌那颗忧郁、悲悯、神子一样的头颅正一天天低垂。30多年来,中国现代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聊、低俗与堕落。从诗学角度看,它积年累月形成的三大弊端,我早已忍无可忍:第一,诗人整体意识崩溃导致的碎片化;第二,诗人直觉系统的缺损导致的平面化;第三,诗人伦理人文价值的枯萎导致的空心化。
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的诗,就不可能承担,不可能见证。不承担,就是放弃;不见证,就是无视。
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无视——就是自我遮蔽,就是麻木。
一句话,就是内心存在着一种巨大的缺失。
下面,我想着重讲一下,我们的内心空间里究竟缺失些什么?也就是说,我想探讨一下,这些年来,我们内心中那些被隐藏不见的部分。
三十八年前的1979年,中国发生过三件和诗相关的事。
一个是,渤海二号钻井平台沉船事故,72人死亡轰动海内外,当时出了很多诗,舒婷写过《风暴过去之后》;另一个是,24岁的范熊熊四次写信10次去纪委揭发单位领导无果后,留下遗书跳海自杀,引起举国震惊,也出了很多诗。我还写过一首《海之魂》发在《诗刊》上。
那一年,还出了一首诗,叫《将军不能这样作》。只是因为某将军为了修别墅而拆了一座幼儿园,引起诗人愤慨,并继而全社会共愤……诗人叶文福因此遭受了半生的磨难。
如今,这些罪恶,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增加,并且是百倍千倍增加。但这些屡屡发生在我们每天生存背景下的日常经验,我们视而不见,很少进入诗人们的写作。
有人说,写了《将军不能这样作》也没用。对此我曾写过一段话:“尽管被他所制止的,昨天、今天、明天仍将不断发生,但被制止过的历史将成为另一种有意味的历史。”
三十八年前,国人的心、诗人的心,还是鲜嫩的、敏感的,像眼睛容不得沙子。现在呢?我们每个人都该自问:我们的那些痛感还在吗?它们去哪儿了?如果在,它们被我们放置在什么位置?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如当头棒喝,甚至是一个人类范畴内的意识与思维方式的问题。值得每位诗人或者号称写作的人深思。
我前面所说的诗歌的三个美学缺失: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不只是简单的诗歌现状,它其实是当代诗人内心现状的一个折射。
多少年来,我们向往一种现代化的生活,但现代生活来临之后,我们忽然发现它的可怕。在每天像核爆一样的信息轰炸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仿佛被日夜追赶。我们的内心呈现一派碎片化的景象:一切感觉都是零散的、琐碎的、浅层的、表意识的、灵机一动的、随心的、未经智慧浸泡的、没有经过理性过滤的……等等。我们的内心也是一片平面:一切都按部就班,日常的、事务的、衔接的、无层次的、无波澜的……我们的内心日益空心化:无灵魂、无感觉、无直觉、无意识、无理性、无机智,一切全是冰冷的惯性排列的事物……
这,肯定不是我们的全部。与此对立的,是我们作为人的整体思维、整体意识、悲剧意识、人文意识,除了这些,我们还有悲悯,有敬畏,有恐惧,有怀疑,有勇气,有胆识……有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的包括历史记忆、现实直觉、理性判断等表层意识+潜表意识+潜意识在内的全部智慧空间。
我们那些非碎片、非平面、非空心的意识,是怎样被隐藏、被遮蔽,它们在我们内心中是一个什么状况呢?我想到它大致有以下三种存在方式,与大家探讨。
1、那些沉重而阴暗的部分,被生存安全地遮蔽着
带着对父辈生存的深深恐惧,我们被猪狗一样的温饱生活迷惑着,那些粗励的、强悍的、激昂的情感,被深深地挤压着。盘点一下我们的感觉世界:味觉、视觉、嗅觉……一片平庸。我们已经没有疼痛、没有同情,只有忘记,只有消失。我们不是没有伤感与耻辱,但我们惟恐提起那些沉重而阴沉的往事。像诗人唐不遇写的那样:鞭子,早已“被烟熏成腊肠/鞭痕都已结痂”。顺从于惯性,对于诗人来说就是顺从于魔鬼。如果我们的记忆被隐蔽了,那么我们的历史就被隐蔽了,我们的一部分也跟着被隐蔽掉了。
2、那些敏感而麻烦的部分,被无形而严厉地禁止着
从我们降生起,就被告知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一系列事件、人物,甚至词语,成为几十年的禁区。在个人意识依附于整体意识的国家里,一条血管又一条血管被阻塞,不能不带来意识空间中大片失血的部位。久而久之,被禁止的部分慢慢失去现场感与真实性,直至失去意识自由的那种侮辱感也一天天淡漠。而与之相对应的悲怆意识、反省意识、怀疑精神在智力时空中逐渐被挤压,直至消失。禁止感的终极临床效果是,它的病人仿佛从来没有被禁止过一样。因此,可怕的,不是禁止,而是消失,而是麻木。
3、那些刚刚萌生的念头,被我们无时无刻地自我审查着、屏蔽着
所有的禁止,都是自我禁止。因此,“自我审查”便成为集权力量钻进每个人心中不知不觉的阴魂。在意识的深处,自我审查总是比禁止者早一步到达现场。它绝不讨价还价地代替着暴政行使着权利,无声地砍掉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扼杀一切危险的意识信号。在自我审查方面,鬼精鬼灵的中国人的内心指针,远比西方知识分子更精准、更微妙、更灵动,永远微微颤抖。久而久之,每个人都成了展转腾挪的、自我泯灭的大师。一个向度又一个向度的思维屏蔽,必然导致思维空间的扭曲与感觉系统的残缺。可怕的是,自我审查已经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思维定式、生存定式。其结果,就如索尔仁尼琴所说:“任何一个胆小到不敢捍卫自己灵魂的人,就不配自称为学者、艺术家、将军、或者其他尊称。他只能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听话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只要能够吃饱穿暖,让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说到这里,我的心很烦乱。不要跟我侈谈什么大师巨匠,不要再说什么无聊的诗学不诗学。我们就是那个嘻皮笑脸的脑残者,我们就是连五脏六腑都不齐全的人。我们每个人被隐藏的、没有显露的部分,恰恰是我们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们一次次用心智强力克制下去的东西,可能正是我们的立文立字的根本。伊凡·克里玛说:“没有历史,也就没有存在。遗忘是死亡的症状。没有记忆,我们就不再成为人……”不要再跟我谈什么反理性、反文化、反意象,反抒情,反来反去,使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一根筯。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不是还有自由的灵魂。那些惊悚的、悲悯的、惊天动地的感觉还在不在?无效的冲动、无效的感觉,还是不是感觉?久而久之失去的力气还有没有?我们还能不能让记忆翻个身?内心深处风雪交加的寒暑攻袭还能不能出现?那些暗中的、神一样的委托还能不能送达?当逃避已经暗中成为个人伦理生活的主流,被一张又一张密集的筛网隔断的,还能不能从那些安居乐业的诗中泄漏出来?我们溃散的内心在不同的时间单元里受到的摧残还能不能康复?在我们内心形成的、纠结的内在逻辑和矛盾的构造会不会成为生物的基因遗传?
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我一生信奉克罗齐的“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的观点。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意识世界被七零八落地遮蔽、被隐藏、被禁止之后,残缺的意识怎样组织出一个完整的直觉品。当我们的认识因素与情感因素这两大直觉材质发生异变的时候,我们的原创力会怎样损失。那种纯属自发的表达,类似柏格森所说的生命冲动还有没有。我只知道,被压抑掉的,被隐藏掉的,可能是我们灵魂中活力与能量最大的一部分。
我曾说,这个五味杂陈的国家与时代,恰恰是诗歌最佳的受虐之地。但今天我说,我们拿不出与受虐者身份相对等的诗,正是我们早已经受虐自残的证据。
我知道,诗歌合法性的本质,就是没有阻力的无限想象与奔跑。在这个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向下拉坠的年代,我惟一的希望是:站在这股向下力量的反面,向这个世界讨回我们全部被隐藏的自己。
谢谢所有在座者的时间。
徐敬亚 2017/7/1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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