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语境中的诗歌意象与意蕴
——读诗人其然诗集《原版成都》
赵历法
所谓“原版”,其实就是原汁原味的本味。
诗人其然的诗集《原版成都》,就是以其命里的故土成都为抒情对象,以爱作酒曲,经过心灵的诗意发酵,原汁原味奉献给读者的一部风味独特的地域性题材的优秀诗集。
诗人其然,一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生于斯,长于斯,更是心系于此:成都的人文历史、地域风貌、风物人情、生活习惯、方言俚语,以及市容市貌等都已融入其血液,烂熟于心;于是他把成都的“市井食趣的风情画”(《万福桥》)写进《天府吃典》,把《打围鼓》的《东郊记忆》描绘成“正襟危坐的牌匾”(《万福桥》),还把“回澜塔的名号”“换了个角度/拴在望江楼的崇丽阁”作为一种桃代李僵的新景观,再把“从东吴返航捎带回来的乡音”(《九眼桥的桥》)编纂成《成都名词》。他热爱生命一样热爱着成都,决意倾其所拥有的汉语言文字,以《川字》韵味的成都方言把他的《成都往事》用诗意叙事的手法写成一部心灵情感历程的《成都写意》,以此回馈生养他的成都和日新月异的社会。然而“成都除了它本身所固有的文化底蕴之外,还包容着不少的外国文化”,抒写这样一个“丰富的地域人文历史”(《自序》)题材,理应是游记、散文等文学体裁的强项,而非擅长抒情的诗歌所为。诗人其然则以壮士断腕之毅之勇,选择了似乎不太合拍的方言叙事的抒写方式,这无疑是诗人自我施压的诗创挑战。但他却胸有成竹,认为“成都方言,从来就是敞放的/成都的词典,也是敞开的/骑在北方语系的马背上/说着自己的悄悄话”(《原版成都》),这样才有可能写出诗意的《原版成都》。他唯一的意愿是“让大家真正融入成都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让所有朋友都知道一个古老、包容而又现代的成都”,他的目的是“为外地朋友来成都导向”,同时又能成为“本地人的谈资或怀想”(《自序》)。虽是原版成都,却再也不是成都人地理方位上的成都,也不是诗人其然身处其中并看着一点一点变身着的成都,《原版成都》已然是诗人其然心中的美、心中的忧、心中的愁、心中的笑、心中的向往、心中的愿景,已然是诗意成都的前世今生和未来。
的确,诗集《原版成都》中的事件、事物、物名、称谓……全都使用《川字》叙事、写意、抒怀,从而“生长出新的韵脚”,甚至连那些“没有扮相的嗓音”,也能以“解读有色的风云”“给缺角的生活暖场”(《原版成都》)。人们早已被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话驯顺的耳膜,在诗人其然的《原版成都》的川话语系的音频和律令里重新有了久违的音频和振幅,从而获得意想不到的欣喜和怡然。
诗人其然善于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处发现诗,一支诗性的笔轻车熟路地游走在诗与现实之间,让那些不显山露水的事物闪烁出诗意的光芒,照耀诗人艰涩的人生,为其生存其中的成都及当下社会增辉。尽管生活未曾好好善待诗人,诗人却有一颗感恩社会、感恩生活、感恩故乡的心。
成都天翻地覆的变化和发展,诗人为之高兴和欣慰;与此同时,诗人偶尔也会忆起昔日成都“官道上很多走失的故事”,有时又会长时间沉浸于“第一个掀开城门的马识途/是在北城门洞/将贺胡子的吉普车挽进了城/让成都的最后一个冬天/在火热的欢呼中,黯然退去”(《原版成都》)的那一段历史的荣光和内心的欣慰中;当然,更多的时候,诗人会“坐在春光里,用诗歌/与一段柔嫩的季节相撞”(《我是春天的情人》),用心去感悟成都,抒写成都;另一方面,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传统美德及其优秀品质在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和人们生活物质的迅猛丰富的进程中日渐淡漠、消失的社会现象,又会撩起诗人心底的一缕失落的情思与感叹,“都说成都人喜新不厌旧/可是一小碗的好菜/再也难以敲响隔壁的门”(《原版成都》)。现在都市人情淡漠的社会现象十分普遍,一个单元门对门、门挨门住了多年却互不相识,互不交往,诗人心里不免时时涌动着悲凉和叹息,并充满无限向往和憧憬,其诗却非常含蓄、委婉和温和,用语节制而意深。诗旨的呈现及陈述风格极其到位且独特,意象优美、亲切,更蕴含着触类旁通的启迪,其喻意毫不留痕地尽显题旨的本意。诗人深谙为诗之道,不经意中就把“诗忌叙事”化于无形,“用几代人做旧了的名号/招揽着各地客商的胃口”(《原版成都》),其意表叙自然贴切,含蓄而蕴厚;这里的“名号”“胃口”和前句的“好菜”“门”等意象,都具有长篇累牍的文字难以表达的思想内容和诗意效果。
诗人其然是使用成都话或方言创作运筹帷幄的高手,整部诗集的表情达意全都是原汁原味的成都话或方言,甚至其意象也是,诗人以一句“火艳艳的热情/一下子就可以闹翻了整个酱园铺子”(《原版成都》),而被叫做“二荆条”的成都辣椒更是形神兼备,这些诗语的地域性特重、特强。形容一种场景氛围的火暴或热闹,四川有闹麻了、闹翻了之说;两者同状一种热闹甚至嘈杂的场合。但一字之差,这种场景的热闹度却有了很大差异,“闹麻了”仅仅是指人多嘈杂,而“闹翻了”则有闹翻了天的含意。诗人用语特别注重词性、词意和意蕴,那“细长好看的腰肢/就担起了成都人的全部口味”,以及“忙忙碌碌的炊烟”又“熬红了露珠上的太阳”;这里的“腰肢”“细长”,“担起”“口味”,“熬红”“太阳”等意象均深蕴着汉语言潜在的巨大容量和能量,几个常见不鲜的词,在这里却形状、神态尽显,且道尽其各自的秉性和职责。再如“脆性的城门洞,早已断裂了”,只是“融入了成都的记忆”,饱孕了优秀地方建筑美学的成都老建筑、地域性优秀传统文化,以及一些珍贵的非遗文化,就这样消失在旧城改造的进程中无迹可寻,只有“被我扫进了诗句里边”的那一部分才得以存储了下来。而这几句诗更是写尽了时代变迁,成都发展变化的历史全都融入这些诗句里,且语言机智有趣,又具有较高的概括性。方言在普通话盛行的当代文学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无限的感染力,其鲜活性令人过目不忘,记忆犹新。诸如此诗中的“歇脚”“挑子”“社火”“酒盅”“马架子”等词,均让读者获得旧语新颜的一种阅读欣喜和愉悦。特别是“风筝牵动的人群/能扯红大半个成都”一句中的“扯红”一词,其地域性语词的动词感染性极强,如果使用普通话“染红”一词,不仅会造成文脉紊乱、语法错误,还会出现物理性逻辑混乱;“牵动”“扯红”两个动词同性、同理,牵动着的事物被扯红了,是情理之中的事,“牵动”却无法“染红”任何一样事物,而且“扯红”的状词性远比“染红”更富有状态性的文化内蕴和刻画性。类似的表意状情的诗句比比皆是,“从军工厂仓库出来闲逛的电子元件/扭着裹脚羞答答地坐上了柜台”,面对突如其来的社会变革,还未远离物资供应时代的人们,既感到无比兴奋又深揣着惶惑,一半欣喜,一半迟疑;然而,“看闹热的、图相因的,一下子/就惹火了前前后后的几条街”。这些文字具有非常强大的隐蔽性和辽阔的涵盖面,国家改革开放之初的步履既有新时代到来时无限兴奋的激越、铿锵,也有荆棘丛生的途中探索前行的迟疑和踌躇;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的百感交集的情态;当然,最终取得的成果更是举世瞩目。一个国家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形态的现象尽蕴藏其中,一个时代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巨大变革就这样“扭着裹脚”从极其漫长的坎坷中,极度艰难地从计划经济时期走进了市场经济时代,走进了民富国强的社会主义新时期。渺渺数语,含蓄意丰,可谓惜墨如金,且概括性极强,真是言简意赅,意丰境深。
第二辑中的《天府吃典》,不仅令人食欲大振,更是诗意满怀;形象、生动、妙趣横生,极富独特的川谱饮食文化内涵,“不官不民,亦官亦民,不雅不俗,亦雅亦俗” (《回锅肉》),给人以生猛、鲜活的印象,既写食物特性,又蕴含社会常识和人情世故;《天府吃典》中的每一道菜都道尽其特性和特色,更呈现出历史渊源与厚重的文化积淀。
虽说成都火锅远没有重庆火锅麻辣的烈性和霸道,但诗人对成都《火锅》仍情有独钟,状写维妙维肖,虚实相间,灵敏机智:“这原是川江上的船歌,号子声/将险恶的水道,煮成了一首大合唱”,况且“毛肚、黄喉还有菜叶/这些水面上的过客”,还“决定把传统和现代抽象成一个标志/用五线谱穿着,行走/在霓虹的色彩中”。诗人既写火锅的生发、演变和发展,又写船家生存的艰辛及多舛的命运,以及火锅与船家休戚相关的依存关系,含而意显,点到为止。
更绝妙的是《剔骨肉》一诗,这是一首最为典型的物与社会世态、人生感悟水乳交融的咏物感怀诗。难登大雅之堂的边角料剔骨肉,无论是作为肉食的零碎肉块,或是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往往都会被人们忽视,而诗人其然却在其间发现了其蕴涵的诗意。虽无重大社会寓意,读来却十分亲切,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在感慨万端中欣然无限。“躲在凉拌白肉的身后/偷闲”,全诗竟这样起句,兀突、茫然,瞬间之后却甚觉新奇、风趣,又形象、生动;随后敏锐的笔锋一转,意蕴陡然丰满,旨意刹那间升华,“太瘦的时间/总会把想象无限放大/用一个‘剔’的动词/说几分悠闲,说几分淡泊”。这个“剔”字,用在此处极妙,它既包含了从骨头上剔下来的零碎肉块的文意,倏然又十分悠然地从“剔肉”的行为动作荡开,直达人们快节奏生活很难得的“悠闲”,聊聊家常叙叙旧,摆摆街闻巷事侃侃节令气候。接下来,紧扣“剔”字词义的诗句更加妙趣横生,且极富人文内涵与人生经验,“不太成型的外表下/分明蕴藏着很多值得咀嚼的内涵”,这里“不太成型的外表”的文意,能截然说成是从骨头上剔下的零碎肉块“躲在凉拌白肉的身后/偷闲”,或是人们从“太瘦的时间”里挤出来的瞬间“悠闲”时光?而“蕴藏着很多值得咀嚼的内涵”更是一语两意,从骨头上剔下的肉很“值得咀嚼”,“说几分悠闲,说几分淡泊”的话题和内容更加“值得咀嚼”。“剔”字的动词性释意和说白特别富有韵味,且与词性词意十分合拍;“剔”的意象极佳,本意与喻义相得益彰,互不影响又互通款曲,形容与喻意非常独特。
这样的诗真的是雅俗共赏,如果餐厅老板将其书于大堂,其川菜的餐饮文化内涵定会让食客宾至如归、食性陡增,食欲大开而心情愉悦地点菜用餐。
《川菜》的“韵与味”还在于“佐料在与食材的交往中”“将一个阡陌纵横的川西坝子/打扮得五彩缤纷”,人们就着《川菜》的“辣与麻”大快朵颐的同时,还可以尽情地从“动静相宜的视角”,去欣赏《川菜》那“一行最耀眼的标题”。
集中值得慢慢咀嚼回味的佳作还有很多,本文暂不一一细说。
诗集《原版成都》,在诗与现实、诗性与现实性的探索上也作出了一定努力,这是当下诗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诗人们往往在追求所谓“纯诗”的时候,忽视了诗的当下性,忽视了诗与时代的脐带关系这一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原版成都》虽然仍滞于平面化,但其认真自觉践行诗性与现实性探索的创作精神却十分可贵,况且其意象的选择和丰厚意蕴所呈现出的深邃意境让人眼亮心愉。
2020-1-31
作者简介:赵历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红岩》文学杂志、《中国诗歌》《国际汉语诗歌》《世界诗人(混语版)》《大昆仑》《绿风》《诗林》《扬子江》《诗潮》《诗选刊》《草原》《重庆文学》等刊。有作品多次获《诗刊》《星星》《扬子江》等刊全国诗赛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胸中的涛声》《春风吹着秋》《天空很蓝》、诗歌评论集《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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