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新经典导读
总第12期/刊《特区文学》2018年增刊
徐 江:朵儿《踢足球》
世 宾:许夏帆《即兴》
西 渡:憩园《婚姻》
吴投文:陈红为《尘埃》
敬文东:李世许《原谅》
赵思运:刘年《鲁迅故居》
向卫国:梦亦非《碧城:庄子与毕达哥拉斯·盗/跖》
韩庆成:许剑桐《光阴》
杨小滨:古冈《地下商铺》
徐敬亚:贺中《在没法儿再深的夜》
徐江导读
徐江:诗人、文化批评家。生于1967年,1991年创办著名诗歌选本《葵》。著有诗集《徐江的诗》《雨前寂静》《雾》(中韩双语)《杂事诗》《杂事与花火》《我斜视》等,诗学论著《这就是诗》《现代诗物语》,文化史《启蒙年代的秋千》等多种。编选有跨世纪选本《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近年致力于《汉语现代诗史》撰述。
踢足球
■朵儿
一只蚂蚁
举着馒头渣
好像找不到北
后来当球踢来踢去
徐江导读:口语之灵
2018年是足球世界杯之年,足球也自然成了许多诗人创作的公共性题材。《踢足球》一诗也正是诞生在这期间的作品。
公共性题材历来不好写。因为里面即时性的感触太多,属于诗歌式的发现太少,一形成文字就没什么意思了,更扛不住时效摧磨。即时性的感触要想摆脱单纯的宣泄,主要有两条出路:一条是你写的感触仅仅附着于大的人生况味之上,读者可以把它们当作是了解作者世界观的一个切片;另一条则是在即兴时另辟蹊径,冲破群体性思路的阻碍。
《踢足球》属于后一种情形。它把“球”踢到了足球场外,提到了人类以外,但又离人类的世界不太远——蚂蚁是人类熟悉的,馒头渣来自于人类,被“当球踢”的情况,又显然与我们对踢球的感知,有着一定的嫁接关系。此球非彼球,倒更像是一条线,牵着读者好奇的眼神,去凑近一个陌生又似曾相识、还有着某种童趣的微型生命世界。
如果不是使用口语来呈现,作者想用短短的四行完成上述这些,困难显然会大得多。口语对于发现的传递是体感和反应型的,这跟描绘型的书面语(更不用提词藻型的“抒情新诗”,在表达功能上有着类似激光与标枪的差异。更复杂的是,书面语和词藻型的标枪投得再准,同样的题材也容易会被处理成以“导出结论”作为“唯一目的”的哲理新诗。诗人写诗,不是每个有意思的发现都能导出结论的,有的即便可以,一旦进入到具体结论的轨道,想象的开放空间便会被关死,众多的可能性也就被扼杀了。而口语,在许多时候,确保了事物和作者发现的原初状态,使它们本身的趣味性不至于被无趣的道理和意义杀死。
本诗作者朵儿,“70后”,河北承德市人,有作品入选《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新世纪诗典》《中国先锋诗歌年鉴·2017卷》《葵》《诗选刊》《诗潮》《星星》《中国网络诗歌前沿佳作评赏》《河北诗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朵儿》。
世宾导读
世宾:诗人、批评家。1969年生。东荡子诗歌奖评委。著有诗集《文明路一带》、《大海的沉默》、《迟疑》;诗合集《如此固执地爱着》;评论集《批评的尺度》;诗论《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主编《完整性写作》(上下卷)。“完整性写作”和“境界美学”主要倡导者和理论阐述人。
即兴
■许夏帆
咿咿呀呀古尔德。
头埋进黑白琴,试探巴赫
还有多少温度。
他的笨椅子是木头做的
我想他的巴赫
更是一种原木。
此刻,他充当劈柴者。
一赋格一赋格地,把上帝
的枝蔓格去,赋予它
失去的音符与节律。重新
就着巴赫弹巴赫
企图冒犯所有人的神经
(巴赫也不例外)。
世宾导读:妙手:重新复活那老去的音乐
格伦·古尔德(1932年9月25日-1982年10月4日)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市,加拿大钢琴演奏家,他一生钟情于巴赫的音乐演奏,他的演奏风格以严谨的结构、丰富多彩的变化、生动传神的处理著称。
许夏帆是2018东荡子诗歌奖·广东高校奖的获得者,他具有深厚的古典音乐欣赏功底和从初中就渐露的文学才华,这使他能准确捕抓和呈现古尔德演奏的精妙之处。整首诗轻松流畅,通过意象把古尔德演奏的神情、处理题材的风格,以及他个人对巴赫音乐理解的独特之处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巴赫与古尔德融为一体,古尔德重新创造了巴赫。许夏帆初中少年时的写作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近年转向了意象主义的表现手法,浪漫主义的精神依然保留在他的诗歌中。这方法可能更多是来自音乐,而诗歌中的意象派给他的可能是启发,他在音乐中“看到”了一个徐徐打开的世界,他只是通过意象,把看到的事物呈现出来。这也是意象派美妙的地方。
如果上一期我推送的谭雅尹的诗歌是柔软的、蓝色的,许夏帆的诗歌就是坚实的、灰色的,他们都是年轻的意象派写作的高手。他们依靠“看见”,通过意象来直接创造一个隐藏在日常视野和经验之外的世界。
妙手既是对古尔德演奏巴赫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手的描述,也是对许夏帆在创造古尔德的音乐世界时那即兴般随手得来的意象或者说语言的创造的肯定。
西渡导读
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1967年生于浙江浦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
婚姻
■憩园
像梦里,悬崖到处都是。
你不断跳悬崖(或类似悬崖),跳入光亮。
它有轮廓,因为亮着,不能确定其深度。
每次跳完,你又从里面升上来
继续跳,变换姿势跳。跳过来跳过去,
死不了,跳崖的恐惧明显如初夜。
现实中,你不该这样操作,即便二楼,你都颤抖
如某种临危的小动物。有人不信,在桥上,在楼顶
在树上,跳下去,死了,我为这些死难过。那么难过。
比较梦境和现实是没意义的。它们没尺寸,可是
谈论一尺、三尺、六尺却是有必要的。
相较而言,我喜欢游离之物。你有忧伤,我也有。
忧伤突然显现,像感到幸福那样
进入醒着的洁白。在十一月初的清晨,我感受最多的
是内心的悬崖。陡峭而且芬芳。现在,我们坐在这里。
并不多话。在野兽的眼里跳过来跳过去。
西渡导读:陡峭而且芬芳的悬崖
这首诗题目叫“婚姻”,却并无直接写到婚姻的词句,诗人对婚姻的感受是通过暗示得到言明的。全诗一共十七行,可以按六五五分为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六行,写梦中的跳崖,它有恐惧,但没有危险,跳下去,还可以升上来,“继续跳,变换姿势跳”“不断跳”。这六行对梦境的描写很传神,“它有轮廓,因为亮着,不能确定其深度”,在梦里跳崖就是“跳入光亮”。如果作为婚姻的一个类比形象,这些描写可以说是多余的,是修辞的浪费和多余之物,但作为诗,这些描写又具有特殊的价值。
接下来的五行写现实中的跳楼、跳树、跳桥,它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因为它有一个确定的结果:死。然后诗人说,“比较梦境和现实是没意义的。它们没尺寸,谈论一尺、三尺、六尺却是有必要的”。梦没有尺寸,现实却是有尺寸的,然而从意义的角度而言,现实也没有尺寸,因而无法比较,但从实用的角度而言,现实永远无法绕开尺寸。这两行是对前九行的小结,显示了诗人对人生和现实的洞察。
最后五行进入婚姻的本题,但作者依然采取迂回的策略。“喜欢游离之物”的“我”,对进入某种确定的状态感到犹豫,这种犹豫的心理状态带来忧伤。“你”也是如此。而这种忧伤是伴随幸福感一起出现的。这些叙述让我们猜想,“我”大概正面临是否进入婚姻状态的选择。它就像一座内心的悬崖横亘在“我”面前,“陡峭而且芬芳”。“我”是跳呢还是不跳呢?如果跳,这座悬崖可不像梦中的那座,可以一再重来;如果不跳,它却以幸福的名义召唤你。“我”和“你”最终以延宕无为来代替决断,“我们坐在这里,并不多话”。“跳过来跳过去”是一种心理游戏,而不是实际行动。也就是说,“我们”把现实游戏化了。在这种游戏中,“我们”让现实与梦发生了连接。
吴投文导读
吴投文:1968年生,湖南郴州安仁县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发表论文与评论一百五十余篇,出版有学术著作《沈从文的生命诗学》和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等。发表诗歌三百余首,入选多种诗歌选本。
尘埃
■陈红为
随手抓到的土块儿、瓦片儿、石子儿
轻易就吸引了刚学走路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即便抓不到
人生也少不了
一些板结、破碎、脱落的事物
不请自来,赶都赶不走
渐渐地,自己也被别人拾起
才感觉到:自己
是离尘埃最近的那部分
2014年9月
吴投文导读:清醒地活过,也是一种纪念
这是一首相当浓缩的诗,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浓缩,在寥寥数语中,呈现出人生虚无的实质,却让人深思人生的悲剧性。随手可以抓到的土块儿、瓦片儿、石子儿,是那样的普通,在贫穷的年代却是儿童的玩具,我们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个人少不更事的年龄,谁会想到这些尘埃之物后面的暗示?随着年岁渐长,刚学走路的孩子会慢慢变得须发皆白,慢慢从懵懂中醒悟到人世循环的道理,“渐渐地,自己也被别人拾起/才感觉到:自己/是离尘埃最近的那部分”。人被自己的命运驱使,最终与尘埃达成和解,归于尘埃之中。尘埃虽小,微不足道,却是人生最终的归宿。诗中有一份悲凉,却不能说是悲观;也有一份旷达,却不是廉价的乐观。说到底,还是对于人生有一份清醒——一份五味杂陈的清醒。但一个人又难得有这份清醒,难得在清醒中洞察人生虚无的实质。一个人寄身于现世,清醒地活过,也是一种纪念。
另一方面,人的一生是一个确认自我价值的过程,是一个寻找生存意义的过程,但人世的纷扰也都与此有关。对功名利禄看淡一点,甘于与尘埃为伍,也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生存方式。既然一个人在冥冥之中,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一些板结、破碎、脱落的事物/不请自来,赶都赶不走”,就不妨坦然一点,自在一点,秉持生存的信念,不落入虚妄的泥淖,保持人之为人的纯净,为生存的价值见证一份精彩。这也是尘埃带给读者的启示。
这是一首直白的近乎口语化的诗,并不缠绕在主题的复杂上,却有令读者值得深思之处。当然,还可以写得更开阔一些,摆脱诗意呈现上的某种拘谨。
敬文东导读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有学术著作、诗歌、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获得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2013年)、第二届西部文学奖·小说奖(2012年)等。
原谅
■李世许
茶花谢了,有的还在等
风里修剪枝条,闹出动静
她也不恼怒。爱和恨都是悄悄的
等冬天的好天气
等什么别等移栽油菜的老人
别等挖药材的汉子
他们路过是无意的
冬天来了,小蚂蚱跳进裤脚里
我也被移栽,被挖出来
附近几处荒坟醒着
我们说到老屋基,粗茶,烟头的黑壶
除了黄昏,谁会喊出一个秘密
我横坐草径,与旧宅前的阳光对视
曾经的主人一定知书达礼
茶花如此矜持,蚂蚱心思干净
坟头茅草很细致,原谅一个粗人
敬文东导读:田园诗是没有注脚的历史
原谅我武断地将李世许的这首《原谅》称之为“田园诗”,这样的判断源于此诗对乡村景物与田园生活的白描质朴动人。诗人李世许以风景的发现作为诗歌中呼吸的线索,以缓慢且温柔的语气告诉我们这个南方小乡村的冬天绝不仅仅是荒凉的,尽管“茶花谢了”,“荒坟”杂草丛生,但“爱和恨都是悄悄的”——茶花不会因风的躁动而恼怒,跳进裤脚的小蚂蚱“心思干净”,旧宅曾经的主人知书达礼,连坟头的茅草都很细致。无意路过的移栽油菜的老人和挖药材的汉子也将诗人“挖出来”,将他的思路从“等”“移栽”到“忆”——从对于天气的等待转向了对老屋旧宅的想象和追忆。这里所隐含的是一种模糊界限的时间观念,实际上人类对于时间的认识来自于自然有序的变化:日的东升西落,月的阴晴圆缺,四季的更替轮回,伴随着人们根据时令或物候展开的农作和祭祀,时间在诗歌中亮相,告诉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诗经•七月》)。进而,人们关于时间更深入的认知源自神话以及人类历史的记载。而在乡村,冬天所代表的不仅是物候的变化,更是时间的轮回,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在这样无始无终的循环之中,时间不再是精准的时刻,而是经验的复刻。李世许所见的旧宅与荒坟自然包含着一段隐秘的充满想象的历史,但他描绘的风景和引发的感叹却存在于历史的任一时刻。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不仅是“田园诗人”更是“田园史家”,他精心安排的细节和无意透露的诗情都使我们得到了美和真的启示,他所抒写的是没有注脚的历史,而这样的历史自会“原谅一个粗人”。
赵思运导读
赵思运:1967年生于山东郓城,文学博士,现为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出版专著《何其芳人格解码》、《中国大陆当代汉诗的文化镜像》、《诗人陆志韦研究及其诗作考证》等5部,诗集《我的墓志铭》、《六十四首》、《丽丽传》、《不耻》、《一本正经》等5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诗作家旧体诗词创作现象的发生学研究”、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当代汉诗的本土性反思与实践”等。
鲁迅故居
■刘年
作为一件礼物
二十八岁的朱安,送给了鲁迅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
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
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可是,现在我没有力气爬了
我待他再好,也是没用”
朱安长于针线,烹饪
绍兴话,像若耶溪的水一样软
“这辈子只好服侍婆婆一个人了
万一婆婆归了西,从先生一向的为人看
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傍晚,朱安会陪婆婆散步
从鲁迅故居出来,要经过两棵淡白的桂花
“我卖先生的遗物,是因为没有钱过活
我也是先生的一件遗物,你们怎么不管呢?”
婆婆死后,她就一个人散步
放学的孩子都叫她朱安婆婆
小脚的她,走路会像乌篷船一样轻轻地摇
从鲁迅故居出来,直走一百米,就是三味书屋
从鲁迅故居出来
直走,四百米,就是沈园
赵思运导读:被“物化”的女性命运
刘年的诗很接地气,善于在日常之中发掘生存之痛。但是,刘年也有切入历史腠理的金刚怒目式的作品,甚至他的思考的触须抵达了历史的纵深处。
当大家都在对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唱赞美诗的时候,刘年的《鲁迅故居》将笔触对准了被历史忽略的“朱安”。朱安作为一个悲剧性人物符号,不仅缺乏“女性”价值与尊严的肯定,甚至连“人”的尊严也失去了。诗歌呈现的是完全被历史物化了的朱安。“作为一件礼物/二十八岁的朱安,送给了鲁迅”,这是一重“物化”,“我也是先生的一件遗物,你们怎么不管呢?”这是二重“物化”。从鲁迅妈妈送给鲁迅的“礼物”,到成为鲁迅的“一件遗物”,简明而残酷地概括了朱安的一生。最后一句“从鲁迅故居出来/直走,四百米,就是沈园”,宕开一笔,貌似闲笔,实则内含陡增。从宋代的唐婉,到民国的朱安,在一个超稳定的男权家族文化结构中,女性的命运只是男人的客体和陪衬。这种结尾拓展了历史空间,富有历史纵深感。
向卫国导读
向卫国:土家族。湖北长阳人。文学硕士。副教授。供职于广东石油化工学院文法学院,兼任南方诗歌研究所所长,从事文学理论和现代诗歌的教学与研究,出版著作多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
碧城:庄子与毕达哥拉斯·盗/跖
■梦亦非
恍惚间,我把落地玻璃墙外
坐着喝咖啡的盗跖,误认为
你镜中之影。在雅典娜眼中
或许你我本为同一个人
却体现为两种命运的截然
就像周长与直径,同属于圆
在它们的比例之间,你说
数学的呼吸幻现了万有与山河
召唤出巴比特与《难以置信的旅程》
——河流倾向于走出更多的环形
路径,在生活最细微的转弯处
外侧的水流变快,反过来
侵蚀内侧平稳的日子,带来
更为急剧的弯折,但流水不会
圆环地回到故国,因此
在生命的起源与终点之间
圆周率浮现它的脸,水波粼粼
让我将水中的巴比特误视为你
毕达哥拉斯,在音组与六音和弦的
锥棱式对称、全项积数列中
比巴特也是你的另一重身份
这其间可以没有神的意思
风随意而吹,忘记名字
亦不记荣辱,正如弹过而
无人在乎你听不听的《三首钢琴曲》
只有《夜莺》的咏叹回旋于
这黔南的群山空茫,仍然是
发音与遗忘之间,那圆周率
向卫国导读:另一个世界,另一种诗歌
据说当年有刘大师文典先生,在西南联大讲《庄子》,开头第一句必是“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另一则流传甚广的轶事是关于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的。1929年,他在剑桥大学凭其《逻辑哲学论》一文作博士学位答辩,主持答辩的有大名鼎鼎的哲学家罗素和摩尔。在与罗素等短暂的交锋几句之后,维特根斯坦便拍拍几位主考人的肩膀,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别在意,我知道你们永远不会懂的。”而他的答辩居然顺利地通过了。在某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大概可算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之再传弟子:毕达歌拉斯提出万物皆数;维特根斯坦则是以数理逻辑为基础的现代分析哲学的大师。
梦亦非最近的《碧城:庄子与毕达哥拉斯》系列组诗(视为长诗亦无不可)将庄子与老毕弄到一起,每一首都保留《庄子》的篇目,但又用“/”将其肢解,抑或称之为数学的入侵。从总体看,这组诗意味着诗歌的全面知识化或知识对诗歌的全面占领。就本人对梦亦非的了解,他早已对传统的“诗”毫无兴趣,但对所有的宇宙知识(不分门类)却有着永不餍足的贪婪之心。而数学无疑是所有知识中最纯粹的部分,更有意思的是,今日世界的全面数字化表达,似乎就是对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的最后验证。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人类除了拥有其生活其中的实在世界,还建构了另外一个相对自足的世界——知识世界?之所以说“自足”,是因为知识并非总是为实用的目的而存在,比如数学,它的许多重大的理论发现,仅仅出于一种人类的好奇(被应用是后来的事),最初并无目的。人在纯粹知识世界的漫游和将其推进(这也是最本质意义上的学术),可以具有像审美一样的无目的性和超功利性,但与审美所需的感性能力相比,它需要一种更高级的智慧和心灵。就诗而言,除了对实在世界的表达,对知识世界进行表达或呈现,本应该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显然,它对诗人的要求跟传统的描述实在世界的诗歌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时对诗歌的形式创造也可能提出了新的标高。就笔者的观察,梦亦非近年的诗歌探索,或许就是走上了这条孤绝的大路。
本文之所以荐读《盗/跖》一诗,是因为笔者起心动念之时,他刚好写完此篇。实际上,推荐此系列中任何一篇都是等效的:反正它们都像《庄子》一样无人能懂。但是,对某部分特殊的人而言,不懂也必须一读,因为它是另一世界的诗,抑或另一种诗的世界,读与不读犹如今生与前世之别。事情的诡异,在于此,其意义也在于此。
韩庆成导读
韩庆成:干预诗歌理论提出者,代表诗人之一。2011年以来致力于新媒体诗歌的发展与传播,在网络诗坛发现、首荐了一批实力新人。诗歌作品被收入《中国文学年鉴》《中国新诗百年大系》《高校基础写作》等选本和教材。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除了干预我无所事事》。主编《异类诗库》《百年新诗典藏书系》以及国际互联网在线杂志《诗歌周刊》。发起并主持《诗歌周刊》年度人物、博鳌国际诗歌奖、中国好诗榜评选。曾获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第三届中国长诗奖等奖项。现任中国诗歌流派网总编辑,澳大利亚先驱出版社中文部特聘主编。
光阴
■许剑桐
光阴,并不总是如箭
有时它就绕着一把椅子
上上下下,磋磨表面的木漆
偶尔坐到椅子上的你
不过是暗中助了一把力
(发表于中国诗歌流派网论坛微诗栏目2017-5-2211:23)
韩庆成导读:光阴的同谋
刚看到这个标题时,我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及至读完这首微诗,我又有些似非而是的触动。
“光阴如箭”最早似出于苏轼的词《秋兴》,写这首词时,苏轼已是晚年,故后面接有一句“有意伤侬”的感叹。许剑桐说“光阴并不总是如箭”时,尚年轻,故此还想“坐到椅子上”,助它“一把力”。显然,苏轼感叹光阴如箭,是想让它慢一点,许剑桐说并不如箭,是想让它快一些。这就是这首诗表面告诉读者的东西。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不是快,也不是慢,是倒回来了。如果恰好你在眼下的这个11月思考光阴的问题,如果恰好你是祖国最北方的人,如果恰好你如我一样要驱车走到最南方,那么,你就会依次感受到,你正从零下40度的寒冷冬天回到宜人的秋天,最终回到尚热的夏天。在时光一去不再回的歌曲声中,你是不是有一种时光倒回来了的感觉?古人也有过这种感觉,“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就曾从夏天回到过春天。而今,我们看到的“光阴”,“就绕着一把椅子/上上下下,磋磨表面的木漆”——它赖住一把椅子,不舍得走了。绕来绕去,最后绕回头了。
诗中的几个字、词,值得好好揣摩。一个是“绕”。绕,是动词,虽说光阴并不总是如箭,但它也未静止不动,它一直在走,只是走的方向有点问题,走了很多年,一个大圈子下来,结果又回到原点。这个绕字,实际上说的是倒退。
另一个是“磋磨”,这两个字,让我看到光阴仿佛长着一双手,一双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主宰一切的手,一双堂皇的手,一双残酷的手。
还有一个是“助”,这是全诗最重要的一个字。最近几年来,我对光阴如箭这个词充满了怀疑,老感觉光阴在耍赖。而诗中的“你”,居然有意或无意、自愿或被迫地在为这耍赖的光阴“助力”。这里的“你”,不是别人,是你,是我,是他,是我们。我们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暗中助力的人,成为北岛说的镜子中的同谋——历史的同谋,光阴的同谋,倒退的同谋。而即使“你”没有坐到椅子上,即使“你”选择了旁观,你也不是无辜的,爱因斯坦早就说过:世界不是毁在作恶者的手中,而是毁在冷漠无言者的手中!
回到初读此诗,在一个光阴并不如箭的时代,似是而非,是你开始怀疑;似非而是,是你已经确认。
杨小滨导读
杨小滨:生于上海,耶鲁大学博士,现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员,政治大学台文所教授,《两岸诗》总编辑。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景色与情节》、《为女太阳干杯》、《杨小滨诗X3》、《到海巢去》等,论著《否定的美学》、《历史与修辞》、《中国后现代》、《无调性文化瞬间》、《语言的放逐》、《迷宫•杂耍•乱弹》、《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等。
地下商铺
■古冈
这契机,语音未落
回旋的耳边,
几个噪音
轮番的空中,
陌生但好奇。
升温的街巷,燥而甜
冒黑烟的尾气,
停一会儿散去。
地下通道,小商铺
两边累赘的样品。
女式鞋子,时髦尖头
图钉打桩的细鞋根,
尾随一个看不见
的监视者。
潜伏,无形
有形的背景;
他不在,无处
不显现,或他
替代眼珠,泪汪汪地笑。
购物,添衰老
膨胀的赌注:
攒更多本钱。
穿堂风,阵痛的
本质一个
叠加的倩影,
自恋得被那些
像她又不是她,
归于同一的脸:
找不到这通货
归于枝头
喇叭声歪叫,一长溜
穿梭的行人,及晃影
全在蒸发。
杨小滨导读:另一种上海书写
从总体视觉效果而言,如果说陈东东对上海的书写充满了现代都市中金属的锃亮,那么古冈笔下的往往是另一个上海:处于现代与前现代之间的各种促狭空间、尴尬生活与怪异形象。这首诗写的似乎也是当代商业化都市的一个侧面,但不是名牌林立的大百货公司,而是布满了小商贩的“地下商铺”。第一节里“噪音”和“黑烟”从听觉和视觉的不同面向铺展出都市现实令人沮丧的背景,对“尾气”的描写也直接触及了空污的现象。但古冈的诗并不停留在写实的层面上,比如“叠加的倩影,/自恋得被那些/像她又不是她,/归于同一的脸”这样的形象勾勒揭示了现代美容术的机械化生产模式,含有超现实的讽刺意味。除了“穿堂风”这一类词语的上海话风味将市井气带入了诗中,“燥而甜”一类的矛盾修辞将闷热的气氛与甜腻的气味搅拌在一起,呈现出都市上海的复杂景观。“喇叭声歪叫”这样的笔法同样将语言的感性效能推到了极致,“歪”字的涵义获得了既丰富又准确的表达。但古冈更大的贡献还在于发明了各种特异(甚至不惜拗口)的语句来解剖客观世界的荒诞:“购物,添衰老/膨胀的赌注”这样兼具批判与讥刺的风格在当代诗里是罕见的,因而更加可贵。古冈的诗行都偏短,并且经常使用过早的换行(enjambment),这似乎是都市生活在一定程度上的急促和喘息的写照。
徐敬亚导读
徐敬亚:诗人、批评家。著有《崛起的诗群》、《圭臬之死》、《重新做一个批评家》、《不原谅历史》等。
在没法儿再深的夜
■贺中
在没法儿再深的夜
老光棍不停的摸着自己的躯干
直到五个指头沾满刀锋一样的黑暗
直到那漫长的孤寂把仅剩的肉剔尽
在没法再深的深夜
白骨耀眼的光亮让人间充满冷冷诡异
徐敬亚导读:深夜的剔骨者
上个月,在拉萨的夜晚读到这首诗,西藏高海拔的深秋忽然更深了一层。
那几日,眼前总晃动着贺的眉毛胡子。那眉毛,如黑色的雪山,蛮横地横卧在半空。浓密的胡子两侧边缘上翘,如窦尔敦的虎头双钩,如两条精致的卷云。煞是好看。
真想问问贺:没法再深的夜究竟有多深?它是夜的最低洼之处,还是夜的最高顶点。
这是一个绝妙的深度。没有办法再深,早已不是一个固定的物理尺度,它其实已进入无限,成为一种想象,一条精神的幽暗通道,一个致命的深渊。
越马横枪者,并非一定要血战疆场。一个在深夜里抚摸自己躯干的老人,也可以踌躇满志、雄纠而气昂。我看过大胡子贺的一幅画,一个人,舞动着倾斜的长枪,肉制的长枪,万夫不挡之勇。
如果结局充满胜利的喜悦,那么这首诗的题目必定写错,诗也必将失败。
深得不能再深的夜,如果不能吞没一切,吃掉一切,那还能叫夜吗——此刻读者关心的并不是胜利与失败,而是失败者的下场、姿态与沉沉的回声……
最精彩的部分出现了。
五根指头,仍然是五根,一根都没有少。它只是被“没法再深的夜”再次染上了“黑上加黑”的黑暗。它并没有沾满鲜血,但每一个读临此处的人,都在贺的语感中,读出了一种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刀锋”,这两个血淋淋的字,夹带其中,真是妙到了莫名其妙。
这时候的诗,几乎没有了颜色。但即便没有了光,我们仍然在全黑中看到了一个无声的“剔肉”之场。这不是一刀一刀的屠杀,而是由“漫长的孤寂”主宰的蚕食。贺把一台吞没一切的镜头,在时空中无限拉长……从“摸”到“剔”,贺终于像庖丁解牛一样,把“没法再深的夜”剔成了一根孤零零的大白骨。
诗的最后一行,让我想到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贺之白,并非柔和,也不是浸染。
是不可测的惊恐与阴谋,是无所不在的对手与威胁……结局或许注定永恒:一根孤寂的白骨,沾满了耀眼的残忍,闪动着寒冷的诡异……西藏,连夜晚也是离天堂最近的高海拔夜晚,那个蹲在制高点的剔骨者,潜入没法再深的夜,慢慢抽出刀——6行、75个字,除了贺,谁还能把几十个汉字摆弄得如此惊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