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狗田
文/徐源
鸡狗田,被诅咒过的稻田。
——民间称谓
一
粪水横流,荒草丛生。百年光阴
在其间,养育几只
锈迹斑斑的蚂蚱
命运从秋天开始
有人毁碑狂欢,有人依墙自缢
我坐在田坎上,把玩十岁的少年
高音喇叭安装在头颅,替代人的思维,那些
消融于黑色淤泥的喧嚣,冒着气泡
苍蝇、蚂蟥,繁衍家族记忆
把田螺掏空,留下干枯的壳
就像废弃的土地庙,再无香火
就像一个人去了远方,再无贪恋
就像一个时代,剔掉标语,再无赞歌
我的脸和天空一起,掉入水中
捕蚂蚱,烤而食之
掬鸡狗田里的水,擦洗阳光
我有十把弹弓,十曲口哨
让秋天陷入恐慌,事物以荒凉
照耀我的卑小
我窥见人类的魂灵,正在哀吟中伸直手指
献媚的乌鸦,要收回它的翅膀,我以十岁
单薄的衣衫,撕碎,悬而为旗
从我伤口上流出的脓,那是你们的
被诅咒过的故土和梦想。那是一个时代,恶臭
惊悸、休克,难以下咽的回魂烫
二
喝下鸡血的人,也喝下泪
我为白蚁
在帷幕的裂痕间,有着密稠的愁
举斧,砍柴,祖辈宽大的衣袖
擦过昏暗的光线
扔在鸡狗田里
祭祀的牲畜,抽掉骨头与呐喊
扔在鸡狗田里。扔在鸡狗田里,还有
我十岁的手帕
而今我多么绝望,绝望让枷锁充满仇恨
制造毒奶粉的人,吮吸我的骨髓
制造假疫苗的人,把一个时代,囚禁在瓶子里
奴役、折磨,直至它
屈服于针尖般细小的权力
庙宇被拆除,人性解构
山川塌陷,天空还在下降
制造镜子的人,把镜子摔破
我们卡在中间,走不进镜子,也走不出镜子
只有零碎的幻相,带着沉默的锋利
从族谱上,撕下我们丑恶的姓氏
从历史上,用生石灰,刷掉我们
艰辛的过去和耻辱的今日
哑巴把喉头割下,去淬铸钟声
瞎子把眼珠抠出,去替代星辰
许多年,从一面墙上走下的巫师,成为我的子孙
三
肥沃的稻田,长满咒符
却颗粒无收。垃圾成堆,谎言遍地
磨损的避孕套在田里,孕育黑色的蝌蚪
它们在秋天集体死亡
空空的啤酒瓶在田里,居住着冤魂
大风吹过,一飘而散
坚硬的石头,拒绝腐烂
刻上一些人的DNA,成为敬畏的牌坊
一些人,在灯光下歌舞升平
把内裤挂在媒体头条
他们唱过的歌只剩淫荡的呻吟,他们演过的电影
只有丰满的乳房
一些人,把秋天视为自己的粮仓,窃取田野的空旷
占据事物的金黄,还要爬到高处
用鲜红的公章替换太阳
伸出舌头,舔一舔天空软棉棉的哀伤
他们,来自万劫不复的鸡狗田
用口臭,与世界谈判。而我,以十岁之轻狂
我还是干净的孩子
拉锯,割断阳光,把田里的水放干
看看,它的脸,比黑暗还黑
看看,它的心脏,蠕动无数小蛆
以十种姿势,十条道路
大理石折射深邃的光,鞭笞人类与生俱来的卑贱
这是秋天,这是逃亡的秋天
巫师用粗糙的手,把我钉在鸡狗田中央
像一枚桃符,怀揣理想,封印罪恶
而我以十次轮回,去痛哭
这世界,曾经抱紧我颤抖的肩膀
四
衣服破了,用人皮去补
骨头朽了,焊上钢筋水泥
被掏空的人心,修十座庙,供奉百位菩萨
也填不满。人类扭曲着
在鸡狗田里,进进出出
用地沟油蘸写赞美的诗篇
用发霉的大米喂养,一个时代飘荡的魂魄
用勾兑的酒精洗涤青铜的月亮
用每一次谎言,掩盖关节里的风湿与疼痛
守着鸡狗田哭泣的女人
脸上写满宿命,她有十个孩子
有十次呼唤,被贴上咒语
衍生于粪水的绿头苍蝇,排练盛大的舞剧
而荒草还在继续倒伏
而蝙蝠,在傍晚用翅膀划伤我的眼睛
取鸡狗田之水,包装成保健品的人
叼着烟斗,在阳光下傻笑
取鸡狗田之泥,修筑大厦的人
楼宇垮了,而他们丑陋的骨骼,仍站立在世人的面前
秋深了,人心更凉了
鸡狗田干了,时代的伤疤下
还蕴藏着来年淤黑的血液。我以十岁的脚印
在田坎上,烙下仇恨
风跨过鸡狗田,打磨我的发丝
每一次深沉的热爱,我都带着小小的锋芒
五
给我以傲骨,百锤不碎
给我以犁铧,烈火不化
我以十岁之力,在冬天把鸡狗田翻新,看看
那黑色的泥土之下,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一切罪恶,都将受到审判
一切救赎,都将被点亮
灯盏,悬挂在人类尘封的窗口
春天,大风袭卷过人间
我在鸡狗田里,种下庄稼、种下火、种下神
哪怕它是一张皱折的铁皮
我也要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哪怕它是一座废墟,我也要在残破的缝隙里
盛开一朵孤独的野花
哪怕它,如同监狱般阴森可怕
我也要把锁孔里的锈迹洗净,打开它
打开沉浮的光阴,和一个时代深深的叹息
我以十岁单薄的衣衫,撕碎,悬而为旗
我要把这块绝望的鸡狗田
改造成菜园,或者花园
我要让蜜蜂飞舞其间,采撷风中的幸福
我要让阳光,那么苍茫
镀亮它肌肤上的每一次萌芽
我有十匹马,打着响鼻,从它的胸口上走来
我有十个远方,养育在温暖的眼睛里
我们抛弃的诗篇,已被我们当成宗教
这是一块被诅咒过的稻田
万物有着不可名状的秘密,在这里死亡的
将在这里一一复活
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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