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前世是一片草莽，荆棘密布
在野兔和狐狸的眼里，和鸿蒙初辟的洪荒没什么两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它没有被眷顾，更不可能得到恩宠
就这样，寒来暑往，岁岁枯荣
一瞬万年，万年一瞬
它的故事从一个晴朗的早晨开始
贫穷的张三拉完屎后提起裤子，眼前一亮
那兴奋，丝毫不亚于地球另一端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
一家老小，几把锄头，开始赋予它意义
从此，它脱颖而出，获得一个崭新的名字：土地
生命的航船，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旅程
第二年的禾苗格外茂盛
但茂盛的，是禾苗而不是命运
灾祸的乌云，在前方积聚，翻滚，提着刀子汹汹而来——
财主李四借口破坏了自家祖坟的风水
铲平了庄稼，宣布土地为己有
张三找李四论理被毒打，他的儿子愤而参加解放军
解放军赶跑李四，帮张三要回土地
李四的儿子领着还乡团打回来吊死张三
又将他的全家捉住，铡下脑袋
李四得意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公审枪决
他的儿子也随国军溃逃到遥远的海岛，再无音讯
这块地土改中分给了王五
起早贪黑的劳作，换来了庄稼汹涌的长势
也换来了多少人目光中的嫉羡
合作化时王五高举镢头，站立成拼命的姿式
扬言谁要夺去土地，除非从他身上踏过，把他踩死
但终不敌村干部赵六瞪着牛卵样的大眼指着鼻子的厉声叱骂
土地入了社，王五的眼泪淌的比黄河的流水还要长
大跃进的飓风席卷山村，这块地上的谷子被公社书记看中
一颗亩产十万斤的特大“卫星”一夜间窜上天空
报纸上醒目的照片招来了八方取经的人们
甚至惊得中央首长也莅临参观
赵六气得暴跳如雷，满肚子怨愤倾泄在村里的大街小巷
文革中，赵六“不端”的言辞被检举揭发
一副顶天立地的身板被“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浪潮迎头劈击，拍弯了脊梁
眼里的锋芒连同两条硬梆梆粗壮的腿一起被打瘸致残
而那块地也随着他萎蔫的样貌患上持久的忧郁症
严冬的酷寒终于盼来了阳春的气息
群众大会上，孙七痛心疾首：那是一块多么好的地啊
种成今天这样子，真是羞死先人！
会场响彻胸脯震天的拍击：如果让我承包，管教它长出金山银山
粮食哗哗流，撑死全村人
分地时，那块地阴差阳错被周八抓到
馋得孙七像狗看见人手里提着的肉，涎水一拉三尺长
周八的鞭炮放的恨不得让全世界都能听见
疯子般地在地里狂奔、跪倒，磕头，把土块往嘴里塞
甚至夜晚索性和老婆紧搂着滚进泥土
兴奋得彻夜不眠，一连干了好几回夫妻间见不得人的事
头几年，周八家的麦子泛滥成灾
门前的玉米也能把路过的行人涂抹得满身金黄
周八的笑容也是金黄色的，和太阳一样鲜艳
嘹亮的音质常将屋檐的麻雀惊得上飞下跳，四处逃散
可好景不长。辛勤的汗水徒然滴落于泥土
溅不起哪怕半点钢蹦儿的回声；丰收果实堆积的
与其说是喜悦，毋宁说是额头漫漫的愁云惨雾
谷贱伤农经济学的坚硬，无情地碾碎弓满的黄土颜色的腰脊
一次次将周八绚丽的梦幻踩入脚下，化为烟尘
以后的许多年，这块地如遗弃的孩子，四处流浪
可怜兮兮的苦相，乞求着怜悯和施舍的目光
有人想以开发的名义造高尔夫球场
有人打着观光农业的幌子盖高级别墅
还有人借口带领乡亲共同致富建高污染的化工厂
其间，有人被打伤，有人为之丧命
更有人到县、市、省，甚至中央上访告状
它的名声，沸扬于现代化的不同形式的媒体
成为全体国人关注的焦点
它的身体，伤痕累累，一丝微弱的气息系住欲坠的生命
岌岌可危，成为悬念
它心力交瘁，厌倦尘世
唯一的愿望：只求速死，卸下沉重的躯壳，一了百了
尘埃落定的时刻终于来临，一根羸弱的羽毛
轻轻飘落到吴九的手上
故事的结局仍然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多年打拼发了大财的吴九告别故土，和家人一起搬到城里居住
而乡村将倾的屋厦，除了几位苍颜白发的老者，再无人支撑
至此，这块地如同一个旅人
一生行色匆匆，暮年满头霜雪，步履蹒跚
又回到了它出发前的原点——
在野兔和狐狸的眼里，和鸿蒙初辟的洪荒没什么两样
至于后事如何，没人会长一双洞察未来的眼睛
别问高高在上的苍天和匆匆而过的时间
它们和你一样
对这个变化的世界茫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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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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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 23:22
发表于 2019-2-2 23: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