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棉花
出河工,我家分得二分薄田
大堤下面,与整片田地区分开来的一长溜
滋生着些矮芦杂、苍耳棵和苘麻
堤坡上长有大树,不宜种植庄稼
娘在开春点下的棉籽
却出乎意料地坐实了稀稀拉拉的棉桃
七月十五见新花。其时中秋已过
我跟在娘的身边拾棉花
远处棉站里的运输车要从大堤上经过
“突突突,突突突……”
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不时会有大朵大朵的棉花
从拖拉机的后斗箱颠落下来
娘撵我。娘说我腿脚快
我确实腿脚快,跟随拖拉机
不一会儿就跑出与我家那块地
对应的地界了,我便往回走
看得出,娘不满意。每次都这样每次
都不说出来
大雁
排人字,也排一字
遵循由繁入简的美学精神
天空,允许被洗劫一空
不是悲观。我知道我该表达什么
女儿上小学了,她在一开始就会学到上中下
不完整的方位中还有天和地
一群大雁出现了
是逃兵,更是劲旅。需要更正的是:
一群大雁在头顶飞过
人字形多,左侧或右侧,有时会少一只
一字时笔画略显粗糙
波浪一样,有曲折
我还想告诉女儿,它们谁都不想掉队
假若其中有一只受伤或飞不动了
立刻会有两只大雁从队伍中脱离出来
陪伴它康复,也许死亡
所以啊,当天空中出现三只大雁时
请尊重它们
它们排一字,也排人字
这世界爱我
童年打赤脚,左一下,右一下
顺便搓掉了扎在脚底板子上的野蒺藜
折芦苇,割破手指
撒一撮细土即可止血,从不考虑卫生问题
将一块藏在河底的碎玻璃抛上岸
下一场雨又把它冲进水里
强行骑小猪仔儿小羊羔儿小牛犊儿
都被掀翻在地;爬树折枝,上房揭瓦
跌落又如何?月明星稀,我一直幻想
在阴影中结识风情万种的小狐狸。
多遗憾啊,匆匆已步入中年
不伤人,也不易受伤了
间或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孩子
表达一下恶念:这不对,那也不对
就好像这世界只爱我一样
废铁
挖地窖,一截废铁的出现
有些突兀:它侵犯了泥土
反被泥土侵蚀。敲击,使其剥离
尘归尘,土归土
一截废铁,竟还有着薄薄的厚度
不像刀剑,它没有狭路相逢的快感
不像农具、炊具,耳熟能详的烟火气息
根本无迹可寻。
——它就是一截废铁,一种
从大熔炉内溢出的弃置物
好吧,我承认:在反复的拷打中
我把它,逼出了声音……
你见过卡车
还能说说小时候的事吗?说太多了
我必须再次向女儿征求意见
我尽量说得委婉些或超越她的认知
陌生感神奇,且具吸引力
比如泥土路,她没见过;坑坑洼洼的泥土路
她更没见过。我坐上过
村里唯一一台拖拉机车轱辘的厚铁皮盖子
一只手紧紧抓住驾驶员座椅的后背
那才真叫颠簸
只有每年小麦播种前
生产队雇来耕地的轧链机*
才用它前面的大铲子,推平一次。
一场雨,泥泞之后依旧坑坑洼洼
不下雨,戗起来的浮土根本就压不瓷实
偶尔有一辆卡车经过
我们便一窝蜂拥过去
追随尾气和扬尘,直到很远
那时还不叫污染,蓝天白云下
我们都愿意让飞扬的尘土,落满全身
*轧链机:民间叫法,即履带式拖拉机。马力大,曾用来深耕土地。
手上粘着泥巴
学做古老的事:制陶。
做不好就团泥巴
团阿猫、阿狗,团憨态可掬的胖娃娃
一个孩子,两个孩子
玩够了便转身扑到爷爷的怀里去
小手上粘着泥巴。我也想
我爷爷早在1968年冬天就含冤自杀了
他生前教书,那时,尚未平反
还好,他在坊间
一直留有好名声
我有影子
灯光从四下里投射过来
我有众多虚拟的影子:阴险、狡诈、贪婪、刻薄
往小一点儿说,还有猥琐
和怯懦。我试了下匍匐,一团和气的人形状
与之前没有太大区别。我还想尝试蜷缩
恰巧一条流浪狗在身边经过
它也有众多虚拟的影子:从容、淡定和不迫
它没停留。它径直走向旁边的阴影里去了
岁末
陪父亲饮酒,他少,我多
似乎已约定俗成。可是今天
我竟然有了垂暮之年的迟疑与恍惚
总是这样
一个人满怀敬畏地推着日子
往前走。不想季节藏拙,时值岁末
它也不肯让一场大雪降落
女儿怕冷,躲在我背后避风
顺风跟逆风大不相同
顺风顺水地将一年过完
我依旧耽于叙事:日常多于腰斩
虚拟的场景是我一直重复刺杀的动作
却从不伤人
蟾蜍
鲁北平原上的冻土硬过石头
我们还是赶在天亮以前将伯母的坟
给打开了。孤居38年
她将要去与刚离世的伯父合葬
若泉下有知,不知她,是喜是悲
棺木腐朽,我们寻到的骨殖
已睡在土里。从电视里见过考古发掘
我们也学了个样子
过世时正值壮年的伯母拥有一副好牙齿
颅骨搬动,竟没有一颗
从上面脱落。当时
我们分析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些
空洞的颅腔内,蛰伏着几只蟾蜍
我们一时手足无措:
跟颅骨一块儿带走肯定是不行的
我们只好又把它们,埋进土里
人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终于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混入人群
看吧,这一帮乌合之众
除了随波逐流再有就是包藏祸心
我能说我是孤单的吗
毕竟,我还在借用文字取暖
中年之境;涸辙之鲋
那种失神的无助,谁见过
夹在送葬的队伍里,反而没有悲伤
送走别人,也会被别人送走
虚情假意,也许是真的
泪水廉价,很多时候,我都舍不得
一页小红纸上的字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
据说这是写在一页小红纸上的字。我一下就记住了
怕人家孩子还哭,我就故意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父亲说他也贴过,他清楚地记得
贴到了哪家的墙角和哪棵木质的电线杆上
父亲说几十年光景过去了
说就说吧:念那个,真没用
娘奶水不足,我饿。想到这些
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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