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讲过这样一件事》
巴黎市区，一个外族男孩
推着小车无照卖花
两个执法人员逮住了他
将他的花掀落在街面
一辆车来，绕过花开去
又一辆车，一辆又一辆车
开来，绕过花，开去
谁也不能不准汽车不碾街面的花
谁也不能不准汽车
不碾街面的任何东西
一朵花也不碾，一个人也不碾
那两个执法人员如果将来
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了
在街上满地打滚，也不碾
事情结果是，走来一个女士
走来两个，三个，一共十五个女士
各自捡起地上一束花
把钱递到男孩手中
十五个女士，买光了男孩的花
她们都很美，能捡起地上的花
买回去的人，一定像花一样美
她们只是买花，做一天中该做的事
一个人做该做的事时
对旁边怒气冲冲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谁也不能不准长得美丽的人
对旁边怒火中烧
因而丑陋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别忘了》
生满锈的钉子
它的锈，也是钉子形的
像包裹愤怒的
隐忍和屈辱，也是一个
钉进人世的形状
《错觉》
清早上地铁
被车厢内分贝很高的歌声包围
昂扬、欢庆、胜利的歌
仿佛我们在歌声中奔向胜利
晚上回程，同样如此
但这次是反方向的胜利
因此，参与了相反两方的胜利
的我，下车时
感觉像一个奸细和叛徒
《跪反了》
大风过后
一丛丛倒伏的庄稼
像跪拜的臣民
我想对他们说
那是弃绝的风，奔向旷野的风
你们向着风去的方向
跪反了
《想对莫言说的话瞬间没了意义》
莫言的“我”字丢了一撇，成了“找”
为找回那一撇，他问了很多人
那一撇代表什么
我想对他说：没了那一撇
就成了一只手，操着一把戈
那一撇是什么且不说
重要性总该知道了吧
吴三笑说:有那一撇
下面还不是一只手操着一把戈
你以为有那一撇半遮着
成了“我”，就不操戈了吗
《幸会》
最幸运的事
是有人在地铁上幸会
不期而遇的兴奋
开启憋了太久的话匣子
一直说，说一切
从最小的陈谷子烂糠
到最大的生意经
乃至国际国内大事
放开了嗓门
在地铁的轰响中
一直说一直说
有时全程只说一粒谷子
但说一粒谷子
也一定要把它说清楚
人的看法可以不同
但正确答案
一定有唯一的一个
我们就是抱持这样的信念
才登上地铁的
要一边行进一边说
一程说不完
下一程幸会了又说
总有说到唯一的正确答案那一天
也许说的人中
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但一定有一个正确答案
存在于某处
地铁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一条线又一条线
永不停息地飞奔
就像我们说出的话
不找到那个唯一的正确
并在其中统一起来
就永不停息
《要赶到他们前面》
闲来无事，在地铁站门口
打定主意坐一下午
一个，又一个人，从我面前经过
下地铁站乘车去了
每经过一人，我就想起身
因为他（她）走到我前面去了
怎么能走到我前面去呢
我要起身，赶到他（她）的前面
他（她）要去哪，我赶在他（她）前面
要去哪，我不知道
总之，我要赶到他们前面
他们去很远的地方
我要先于他们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到了远方，折回
我要先于他们折回
他们返回这个地铁站出口
我要先于他们赶到这个地铁站出口
我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这么一想，于是我又坐下
但当又一个人从我面前经过
相似的冲动又重演一次
于是一个下午，经过这个地铁站的人
都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在地铁站门口的石台阶上
坐下，又站起，又坐下，站起
经过、又返回这个地铁站的人
仍然看见这个人坐下、站起、坐下、站起……
《感恩》
大多数街面存在小的凸凹
大小刚好让你自行车筐的
没系好的口袋里的物品颠簸出来
这其实不值得抱怨
中国人讲究差不多就行了
严格说不仅不值得抱怨
还应该在心中充满感恩
没让你无路可走
没让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就陷进去了
没出现地裂把你吞进去
没在把你吞进去后街面合拢
上面的人生活继续，而你呢
从此在地下开始新一季的人生
要为地面下的新人生感恩
地面下的原住民
都记不得他们是怎么到那里的
这说明他们生活在梦中
而你记得你怎么到那里的
因此你成了梦中人之中
唯一一个醒着的人
不仅如此，你在地面上时
同样记不得怎样来到世界的
因此你那时生活在梦中
是地裂让你由梦中人变成梦醒人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
你还骑行在阳光下的街面上
面前自行车筐里的物品像礼花一样飞溅
这代表你此刻难以抑制
心花怒放，和深深的感恩
《主办方的安排好丰富》
一顿酒，接一顿酒
吃完一处，换一处
一些朋友喝着喝着消失了
我难以察觉
因为不断有新的、陌生的人加入
有跟着朋友来的
有不知怎么来的
到后来一丛丛影子一样的喝酒人中
几乎都是这些新来的了
我没感到不妥
因为我也喝成影子了
第二天早上，朋友们
又一个不少地出现
我没去想过，他们每一个
还是不是他们
他们甚至说，昨晚一直
和我在一起喝酒来着
我稍感惊讶，也就过了
从未去想，我，还是不是我
《喝啤酒》
如果下午遇见一个
中午被处决了的死刑犯
我不会觉得奇怪
此时相隔中午才多大一会
其间只够睡个午觉
千万个午觉都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一个午觉时间
短得可以忽略
午睡也可能做很长的梦
梦见一个人的一生
他的一生以死刑结束
醒来，他正走来邀我喝啤酒
边喝，边开玩笑说
怎么梦见他死，不是我死
于是后来也梦见我被处死刑
醒来后，处决我的人正来邀我喝啤酒
我们一如既往喝得愉快
就彷如商定了
我们在梦中，轮流
当死刑犯，和惩处犯人的人
《小酒馆》
我朋友的单位在荒僻的城郊
唯一的缺点是
傍着一条烟尘飞扬的柏油路
路旁的小酒馆笼在烟尘中
那是我们爱去的地方
顾客稀少，上完菜的小二
在门口打瞌睡，不一会
成了灰人，像石雕
这是我们爱去那儿的原因
除此之外，这世上
找不到给店小二塑雕像的酒馆了
我和朋友不会变成雕像
因为我们嘴巴一直在吃
嘴在动，就不会成为雕像
我梦见过一幢娱乐大楼
它的门就是它的大嘴
吞进人，吐出人，吞吐之间
保持微笑。当然做为一个人
它显然太胖，但不怪它
因为它的脑袋就是它的肚子
我们不会成这样，我们不吃人
嘴是嘴，肚子是肚子
这家酒馆的案桌上
食材被纱罩纱布盖着，笼着灰
仿佛食材替我们进了坟墓
因此，我们不会死
多好啊，在烟尘飞扬的柏油路旁
小酒馆内，三个不死的人
嘴是嘴，肚子是肚子，雕像是雕像
《站直啰》
从领导办公室离开时
他勉励我：别趴下
就是说，让我在犯下了
让自己死的心都有的过失后
仍然要站直啰
我死的心都有，却要我站直啰
我想到死刑犯
行刑时会不会也要他们站直啰
我所知的是，以前
开公判大会时，要罪犯站直啰
因为他们还有工作要干
他们的工作就是站直啰让人唾弃
他们中有的吓得站不直啰
但旁边有两个人押着他站直
那两个人站直是没问题的
因为他们押着的
中间那个罪犯的罪太大了
押着一个这么大的罪
自己当然就无罪，并且站直啰
《我不是想学李白》
我是真想喝啊，不是大喝
而是小饮，小饮到醉
烈性酒，小杯子盛，一口一杯
因为住我里面的灵魂
是小的
醉吧，在这人世，你太累了
可总是他没醉，肉体先醉了
留下他醒着，守着黑暗中
有磷光的骨头
像孩子，守着映出星光的铁轨
《诗人陈傻子说》
看见马蜂窝，他就想起
一些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
是的，这个毒屁股
不捅掉，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但无论多大，还是得捅
得有勇敢的人
（有时是个孩子）
捅掉它。不捅，它不会
自己掉下来
《谁的电话》
正在做恶，接到一个电话
告诉我，无需做了
就是说，做恶的必要性不存在了
但我把后半截恶
接着做下去。就好像
是对自己前半截恶
做的恶——对恶做的恶
就不是恶了。因此
我做得更理直气壮
后半截恶，做得更漂亮
是谁打的这个
告诉我无需做恶了的电话？
他是想让我终止
还是怕我半途而废
故意打个电话，把恶一分为二：
恶，和对恶做的恶
以便促使我把恶做完
并且做得更完美？
《我不认识的群》
晨练者的群中，我一个也不认识
在清晨的街面，他们戴口罩
他们蒙着面，但精神抖擞
如果我被蒙着面
我一定做不到精神抖擞
因此我佩服他们
但显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与他们类似，跳广场舞的群
我也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比晨练的年纪大，出来得晚
但显然，他们不是同一个群
晨练的目的，就为活得长，老得慢
因此晨练者不可能几小时后
就进入跳广场舞的群
由此断定，我不认识的是两个群
此外，一次电视上搞专访
展示老百姓的幸福生活
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
蜂拥向主持人的话筒
异口同声抢着说出第一句：
“领导很满意！”
她们的领导，是一个，还是一群
不得而知。应当了解一下
满意的领导是一个，还是一群
这关系到我以后填写
我在这世上的各种关系时
是写：我不认识的，有三个群
还是写：两个群，零一个
《用生命抗拒》
我总觉得，我们对蜜蜂的怕中
包含着敬意：
刺，一生只用一次
和生命一起，投掷出去
而我对它的敬意更有一层：
它刺向的手指
有些是善意的
是的，它用生命抗拒
人强加的善意
《武松》
武松扮成行者
用垂下的头发遮住脸上的刺字
他如果生活在现代就好了
现代的囚犯不往脸上刺字
而是关在牢房里
劳动之余有电视看
有吃，有电视看
作为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
作为一个人，还需为他安排什么呢
有吃，有电视看
他就会成为我们需要的人
武松在牢房内看过电视
就会知道无需遮掩脸上的刺字
在现代文艺作品中
脸上刺字的，往往是英雄好汉
《这世上》
不怕失败的人
绝大多数
不是真不怕失败
不把失败
当成成功之母来
暂时忍受
把失败
仅仅当成失败
来接受的人
才是真不怕失败
明知失败
是通往下一个失败的阶梯
还选择
从一个失败
走向又一个失败
的人
才是真不怕失败
一个
又一个失败
通往这样的人
必将成功收获的
完全的苦难
当有人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功
他说：只担心一点
我怕我配不上
我所经受的苦难
《手能做出的动作是有限的》
儿时，看坝坝电影
喜欢一群孩子一起
钻到银幕背后去看
效果没区别，只是一切
反了过来
比如，德国人敬纳粹礼用左手
今天想来，保不定将来
某些国家的人
真用左手敬这种礼
纳粹礼被禁止了
左手这样干，却是另一种礼了
人的手只有两只
手能做出的动作是有限的
而人的一些需求
却随基因代代相传
比如崇拜、迷信、狭隘、狂妄、残忍
以及，渴望当鹰犬
那些纳粹鹰犬多么神气，多么帅啊
他们敬礼，身板笔挺
一声“哈依”响亮
就凭这个帅
就会有很多人愿意
换一只手去学
说起“哈依”，我想起清朝的“喳”
今天的人学得
活灵活现
无论多么烂的电视剧
多么蹩脚的演员
一演到跪地喊“喳”
就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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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7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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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7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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