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叶杨
秋天从响叶杨开始。当我从
小泖港两岸彼此呼应的哗哗声中穿过
我确定听到的是秋声——
秋天与节令或俗谚的关系小于
和一棵响叶杨的关系
秋天与触觉的关系显然也小于听觉
按照这个逻辑，秋天和响叶杨和
我的耳朵，应该有非同寻常的暧昧——
其实我们的关系明媚到无需猜忌
别人并不明白我为什么
在穿过小泖港两岸的响叶杨时总是
停下单车，一脚杵着路沿
大汗淋漓地待上好一阵儿
谁也不知道我经由听觉所领有的凉意
究竟多么真实。而响叶杨才是
凉意制造者，它从晚风中过滤夏日的
燥热与尘霾。它的手法听上去过于毛躁
却恰合我这颗早已入秋的心
火烧云
顺着机耕路准备返回时回头
看见火烧云。这平庸世界里的神迹
在稻田和涵养林的上空静静地
热烈地燃烧
我停下单车左脚支地
专注于这辉煌的戏剧将如何在华丽咏叹中落幕——
一天中的幽暗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但是时间却有所迟滞
时间不像一个主宰倒像
躲在剧院一角的某个观众
演出由绚烂的顶点转向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尾声，无需任何
技巧。在光和云活泼又庄严的结合中
我目击了神性的具象：
当雄性的光线渐次收回
重新黯淡下去的云像极了受孕的母体
雍容、平静，略显倦怠却
毫无惧色。“十分钟之内
它将成为夜色安宁的一部分，
而尘世中惊魂不定的人们都会得到安抚……”
骑行中常常为何停顿
人们硬生生在掘石港上
架起一道虹。百米宽的航运干道
就此获得了某种浪漫主义的
轻盈：那金属灰的轻
使桥下散步的人们
仿佛暂时脱离了他们的苦热生涯
轻手蹑脚地徜徉在
江风长送、水气翻腾的河道边
骑行中我不得不常常
停顿下来。因为这俗世中难得的轻
因为泊岸的砂石船上燃起了
呛鼻的炊烟。因为船尾动辄会有
一丛鲜红蓬勃的草本花垂曳到
拥挤着水草的江面
因为垂钓者身边的塑料桶空空如也
而垂钓者一脸满不在乎
和人聊天抽烟——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古典寂寞恰好
被吐出的烟缕掩饰。此时夕阳
在江边的涵养林上晾晒着
最后的斗篷。骑行中
我也常常为这件变幻莫测的斗篷停顿
它晾晒在秀洲塘或晾晒在
小泖港，几乎是两码事
它晾晒在秀洲塘西岸的水杉上时静穆
晾晒在东岸的响叶杨上则喧嚣
我在汗流浃背中所领有的凉意因此富于
体验的层次感和审美的
丰富性。有时候我会从原路返回
当夕阳的斗篷完全被江水浸没
光线转暗。当人们也从不同的歧路返回
我干脆放慢速度，就当自己独占了黄昏
骑行辩护词
别人把我日课的骑行定义为“锻炼”
从现象学角度来看，定义无误
但从目的论角度看，显然有所出入
我只能敷衍他，顺着他的意思承认了
自己行为的性质——谁说不是呢
到了不得不“锻炼”的年龄
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多么不合时宜
承认“锻炼”，就是承认自己的
节节败退，就是承认好汉不提当年勇
就是承认讨价还价的悲剧性结局
已提前落实到行动——
这没什么不好，也谈不上丢脸
向生活示弱是迟早的事，晚了不如
早一点。但我仍需为自己一辩
在逃无可逃的苦热生涯中
我有权通过主动作为来获取身体的利益
——在此我避免谈及其他利益以免
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我把调速器调设到最高一档
只为在和风的对撞中预支秋天的凉意
以我身体允许达到的最高速度
我尝试追逐一艘空载的砂石船——
和一艘砂石船并肩疾行的快感虽然
不足为外人道，但我还是说出来了
作为我自己的定义，赋予我奉行三伏的日课
葡萄
作为隐喻的葡萄已经不值得一写
性感的、肉欲的、糜烂的，够装一箩筐了
一首朴素的诗应该致力于
让葡萄回到感官的最初诗意——
回到甜或者酸，回到紫甚至黑
回到虽不乏诱惑，却不致堕落的玫瑰
回到吹弹得破的，身为浆果的张力
回到高温中发酵的，混合着泥土气的腐香之味
感官中的葡萄总让人鼻翼扩张、舌下生津
丢掉审美的枷锁也不足为惜
好多次黄昏骑行我选择穿过葡萄园
穿过这盛大的夏日酒窖，能让我轻易获得
类似微醺的生理反应。我偏执于此
视为余生不可多得的、健康的身体愉悦
葡萄园女主人在路边搭起简易摊位
悉心经营着这个夏天的甜酸
这大宗出货之外的零敲碎打正是
生活的本意。熙来攘往散步的人们也少不了
带走一些酸甜。他们很快隐遁于夜色
而葡萄即使在夜色中也不会停止酿制和腐朽
隔江有白鹭
小泖港对面的防汛墙上
十几只白鹭几乎是等距离站着或蹲着
一字排开，朝这边打望
这边只有一个孤独的骑行者
大汗淋漓，两腿岔开
驻下单车和它们对视——
他并不确定它们是否也睁着
好奇的眼睛。或许它们正半睁半闭着
进入了自己的禅境
他了解这种生物绝不可能
放松神经和遗传的胆怯美德，即便隔着
一条江水的安全距离
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冷漠
和它们对湍急江水的有限信任——
两种不同的生物属性就应该像这样
隔江而治？一个孤独骑行者的
禅境中可以有一只或站或蹲的白鹭
而一只白鹭的禅境中
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他——
白鹭的视界差不多是个透明的球形空间
在接触的零界点
他的任一举动都将构成威胁
所以他一动不动，目光柔和
意识到即使是善意，也可能是一根刺
台风过境
一场被反复橙色预警的台风
以每秒二十四米的速度擦过小镇
人们在九级风圈里心惊
肉跳，被抛离平庸世界累计
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里人们
寝食难安，忧国忧民
在朋友圈转发台风实时路径
并扼腕于城市成为泽国
洪水夺人性命
航班取消高速封闭球赛延期恋爱必须
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
经验告诉人们必须接受这一切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回到
心不惊肉不跳的日子——
台风过后，世界很快恢复平庸
人们发现他们对平庸世界的热爱超出了
自己的想象——
天平庸地蓝，云平庸地白
江水平庸地流淌
驳船平庸地离岸
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在江边恢复了
平庸的逡巡：散步、骑行、垂钓、闲聊
气温回升，西南风四到五级
这俗称和风或者清风的平庸风力
恰好可以用来定义人们所热爱的生活——
平庸，约等于美好
落日中什么都比平时美一些
对岸村舍的白墙像新刷的一样
舍边的水杉和竹林却色泽沉郁——
一帧水彩被行家里手
轻易从一张棉质细面纸上提溜出来
挂在了世人眼前
而防汛墙的一线金色和水的幽蓝
在短时间里赋予了这习见的画面
以不同凡响的审美品质
台风云的恣肆横斜所构成的时空远景
则使所有色彩既流动又稳定
一切归功于落日，归功于
这在阔大缄默中信手即可创造美的大师
——逆光中，过江的白鹭呈黑色
这容易被人们忽略的挽歌元素
正是落日不动声色的匠心之一
落日的悲悯笔触自然也眷顾
散步的老人们的脸庞但是
当几乎溢出画面的古铜色同时抹在
疾走的年轻女人健硕的小腿上时
那些容易佚失的美，竟如此灿烂
小镇生活没那么难以启齿
或许每一张机票都通往诗意和远方
“生活在别处”，也算半个真理
这并不意味着小镇生活令人难以启齿——
它就在这里，是烟火味的一部分
早上它露水未干，傍晚它就是炊烟
春天它细嗅蔷薇，冬天它踩得雪地
吱嘎作响。夏天在短暂的骑行中它也会有
轻盈的时候，秋天在虫吟的喧嚣和
消歇中，它变得深沉——
它不全是苟且，也没那么不堪
有时候它的确也需要一张说走就走的机票
更多时候它尊重并恪守秩序册
比如现在，我很愿意一再提及
它一点也不花哨的诗意——
在一阵快雨行将瓢泼之前我完成了
四十五分钟的骑行日课
豆大雨点在水门汀上扑打出的尘土气味
难道就不是一种素朴的诗意
而总有人在途中遇雨
她们在新建的北环路桥下躲雨
或许她们因为焦虑而没有心情听雨
但这不正是一种常有的诗意
我也曾多次面临这样的窘境
有一次就和七八个男女老少及两条狗
在小泖港泵站的逼仄屋檐下躲雨
陌生的人们湿漉漉地挤在一起
在共同的遭际里相互容忍的十来分钟
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稀缺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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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6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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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7 13:03
发表于 2019-10-7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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