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立春
春天大病初愈
终于可以下地了
风扶着它虚弱的身子
颤巍巍地推门而入
这个与大家赌气了十个月
离家出走的亲戚
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那点绿还很稀少
院子里的草地
茶树的枝头
刚刚冒出别样的颜色
燕子昨天才从更南的南方
匆匆回来
泥土是松软的
阳光也是松软的
它象搭在肩头的一块湿毛巾
热乎乎地呆上一会儿
草草收场
邻居清晨起来，在地里挖土
他要种上今春的第一棵树
2.雨水
他们在街头热议
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死亡方式
雨水是意乱情迷的季节
他的两个女人
都是好女人
他的两个孩子
都是苦命的好孩子
但他不是一个好男人
他耽误了至少四个人的一生
也许是十年前
甚至更久
他的故事就偷偷开始
谁也无法预测
在这个春雨绵绵的季节
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们的去向
但他们到底是来了
一同去送
那个让他们怨恨诅咒之后
又伤心和怀念的人
3.惊蛰
天上一声惊雷
桃花、杏花和蔷薇就开了
土里的虫豸探头探脑
等待春耕的农具们
都站了起来
等候一个个肩头将它们扛起
走出去
在门背后挂了一个冬天
铁锈都憋出来了
它们的主人好象并不着急
蹲在门槛上抽了两袋叶子烟
黄狗进进出出了好几趟
它的催促
也没有让农人们立即下地
他们在等待第二声惊雷
河水在夜晚
悄悄地上涨了几寸
这种苟且的行为
却没有逃过
撑渡船的俞老汉的法眼
4.春分
帝王在春分祭日
这是周礼所定的天子日坛
太阳对我们的恩惠实在太多
杀猪宰羊，迎神敬酒
奠玉帛，礼三献，
乐七奏，舞八佾，
施行三跪九拜大礼
在民间
风筝开始在三月的天空翻飞
写上祝福诗
带往天庭
山外的野菜在夜间被带回
这是吉兆的代表
簪花在钗头上开放
这样的日子里要放下农具
将十二个汤圆
用细竹叉扦着，置于田边地坎
粘住麻雀的嘴
农事里，除了紧跟肥水
大忙的日子就要来了
5.清明
回乡祭祖的队伍
一年比一年长
清明前三日
备好祭品和三千响鞭炮
在家和在外的人
一心想着此事
沿途的庄稼长得老高了
油菜已经黄过
我们穿行于铺天盖地的翠色
在没有道路的泥土里行走
去年踩出来的那条路
已经不知去向
它也许被我们返程的脚步带走了
在一座座坟前停留，燃香
叩头、祈福，坐上一小会儿
天空不一定阴沉
更不需要淫雨纷纷
我们要在天黑前完成这一切
好赶去城里的刷鞋店
清洗掉粘在鞋帮上的泥土
6.谷雨
谷雨断霜，埯瓜点豆
持续的降雨不会轻易停止
在南方
春天步入迟暮
柳絮飞落，杜鹃夜啼，
牡丹吐蕊，樱桃红熟
播种的父亲
听见草间的布谷鸟不停的鸣叫
棉花是一定要种下去的
谁知道来年的冬天
会冷成什么样子
有人在这样的湿气里患病
两支艾灸，一把薏米与茯苓
在田里抠几根黄鳝
去河边钓几条鲫鱼
这是开胃健脾的好时节
鼻塞流涕时，喝水是最好的疗法
父亲腰间挂着的茶壶
此时，一定不会装上酒
7.立夏
帝王着朱色礼服
配朱色玉佩
率文武百官于京城南郊
迎夏。马匹和车旗都是朱红色的
祭祀先帝祝融
也表达对丰收的祈求和美好
春天又将打马远去
惜春的人备酒食为欢
为春天饯行
尝新的活动盛行于民间
九荤十三素
一定要有咸鸭蛋
清热去火
不亏精气神
去村口的大木秤，秤自己
享受吉利话
祛除一身晦气
北斗指东南，蛙声四起
在路边剥一只王瓜
看蚯蚓爬出地面，呼吸空气
8.小满
那时候，祖母
还能在屋后的山坡上
采摘到少许的苦菜
这种医学上被称为败酱草
被李时珍称为天香草的菜叶
祖母将它洗净后剁碎
用在面粉里做馅
谁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苦
苦中带涩。清热的药效
远远胜过它作为食物的身份
这是一种只能在小满前后
才能找到的草药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还有一些村庄来不及栽秧
雷雨与冰雹延误了他们的劳作
风疹开始出现
甚至在洪水地区逐渐流行
绿豆、冬瓜、黄花菜
祖母总是一个劲地
夹往我们的碗中
9.芒种
它动作缓慢，饮风食露
我曾见过它
在午后的树叶间捕蝉
螳螂，芒种里最常见的昆虫
它不是自不量力的家伙
如果你不注意
它就是一片绿叶
豌豆四处滚落在地
象刚刚学会奔跑的孩子
迎接微风拂面的感召
杨梅即将成熟
卷叶蛾和果蝇蜂拥而至
它们的虫卵布满枯枝
剪枝与杀虫
是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工作
雨量充沛的川南山区
村人们麦收已过
红苕移栽已近尾声
中稻返青，秧苗嫩绿
田野里一片生机
10.夏至
江南的梅子黄熟了
黄梅天，热雷雨骤来疾去
一小块一小块的乌云
它打湿的地盘巴掌那么大
潮润的空气
缠绕着各种各样的器物，发霉
岭南的荔枝跑遍了中原
从唐朝开始
一路追逐至今
我小时候每年只能吃上一两颗
我将果核偷偷深埋于土中
但是，它从未发芽
这样的痴心幻想
让我长大以后
坚持在院子里栽种了一棵荔枝树
我请来农科院的同学
它终于成功了，有一丈多高
在还未挂果的一个夏至
它却被一阵下午的狂风刮断了
一个人的愿望，是多么难以实现
11.小暑
蟋蟀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歌唱。远远近近
夜晚的风，先热后凉
月光在水面为我们照亮
蔬菜要在此时栽种
父辈们趁着夜色
锄头的起落和碰撞土地的声音
可以传出老远
谁都不说话，嘴角叼着的烟
在晚风里忽明忽暗
他们的话在白天里都说完了
早起喝粥，有荷叶和扁豆
小暑前夕六月六
祖母翻箱倒柜找出衣物
置于阳光下暴晒
去潮，去湿，防霉，防蛀
祖父在里屋盘腿静气
养心。每当此时
他进食清淡，饮茶戒酒
似乎每晚总要嚼一截莲藕
12.大暑
她没有敲门
径直走进我的客厅
她一直在流泪
但没有哭声
我给她倒了一杯冰红茶
这是她平素最爱喝的
但她碰都没碰一下
只忙着流泪
我不知道
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二十年前
她的丈夫在南联盟的
一次轰炸中重伤
一个半月后不幸丧生
那天是大暑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的孩子早已长大
但她却被困在了过去
我们这一帮朋友，想方设法
也未能将她解救出来
13.立秋
暑去凉来，梧桐树
在一场微雨中落叶纷纷
祖母听见远处的雷声
摇摇头。雷打秋，冬半收
这是民间的农谚
农作物将在冬天里欠收
她跟着我们在城里这么多年
心里却一直挂念着
她出生的那片土地
暑气在正午左右依然旺盛
邻居的少年
早晨上学时还是短衣短裤
池塘里的水象一汪深潭
仿佛要将低矮的天空藏起来
那只经常从碧玉溪的
某个树洞里飞来的翠鸟
似乎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
祖母在院中的瓜架下
翻看她亲自种下的丝瓜
哪一只可以割下来了
14.处暑
酷暑收拾行装
一周之后，准备打道回府
祖母在室内整理
薄衣服，将它们重新折叠好
放进衣柜的最里层
今年，它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来年还需要继续
中元节到了
每年的这个晚上
河灯漂浮在沱江的水面
一盏盏焰头
好象从水中长出的眼睛
盯着暗蓝的夜空
在风中，这些闪烁的手指
指向我们内心怀念的某个人
有妇人在轻声地抽泣
她的身边蹲着一个安慰她的影子
在回家的路上
祖母告诉我们不要嬉闹
即使说话，也要小声
15.白露
一颗颗露水挂在草叶的叶尖
它们没有滴落是为了
打湿我们的裤脚
我和祖母的背篼里
是今年剩下的十多斤春笋
我们要渡过沱江
去对岸的安溪镇送给小姨
青岗岭的早晨雾气蒸腾
大姐夫的房子看不见了
二姐夫的烟囱
和铁青色的土楞瓦时隐时现
大雾弥漫了整个田野和江面
那些平时的道路
全都消失。我们迈步很小心
好象脚下的路是被我们踢开的
渡江的村人，三三两两站在水边
打着招呼和哈欠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雾里钻出来
船家猫着腰，努力地看向我们
生怕稍不注意，一杆子戳到了谁
16.秋分
秋分秋分，昼夜平分
这是祖母生前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在我很小的时候
她教会我
在晴朗的夜晚如何看天象
那时候的银河清晰可辨
北极星与北斗星
如何在各个时令旋转
她脑子里的农谚
多得数不胜数
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人
却知道如何待人接物
如何与人为善
容忍与退却
悲伤的事情要藏在心里
不能露于表情
祖父过世的那个晚上
她只是流泪，坚持不哭
她这么做，我想是为了家族
17.寒露
北斗的斗柄指向西北
寒冷的骑士
提醒我们进攻的日子不会太远
大举南迁的大雁
一列列从青杠岭的上空飞过
早霜攀附着几朵黄菊
这是院子里唯一的花朵
白云红叶，蝉噤荷残
古书上的悲秋
回到了眼前
农人们在晚稻的田间抽穗、灌浆
插科打诨的词语
在他们之间来回碰撞
北方的亲戚收获了玉米
电话里，他们的喜气
不亚于一个乞丐当上了皇帝
这是祖母的比喻
大批的果树都要在此时施肥
偶尔有一阵冷空气南下
这不过是一次吓唬的行为
18.霜降
霜降款款莅临
秋天正式谢幕
它乘坐的马车向南驶去
这是四匹白马的马车
辚辚的车声灌满金属的质地
携带清冷之气的风
从建筑物的各个角落钻出来
去年的毛衣短了一截
这是母亲的疏忽所致
少年象节节拔高的楠竹
他的个子即将超过院中的茶树
叫卖柿子的小贩
经过后门。祖母跟出去
象征性地买上几个
御寒保暖是次要的
关键是补筋骨
我们东躲西藏，不愿意吃
祖母的奖励是五分钱
而惩罚，在接下来的夜晚
我们听不到她讲的三国演义
19.立冬
在乡下，立冬这天是要休息的
母亲去镇上提回半斤面
祖母吩咐我
从地里砍一窝白菜
或几根大葱
素菜馅是常有的事
临近晌午，包饺子的队伍越来越多
坡上坎下的，熟人熟事
说是凑热闹，其实是蹭饭的
有人从地窖里起两斤白酒
大碗小碗，摆了两三桌
大家忘了四周的寒冷
忘了树上掉下的片片枯叶
还有谁家的孩子
因为没有参与进来而大声地哭喊
某些地方还是深秋
还有人在地里收获最后的庄稼
某些地方已经下了雪
在目所能及的山顶
那一点白啊，令人晃眼
20.小雪
天黑尽了
妻子推门进家
第一件事
就是去看看心爱的发财树
是否还活着
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如果一棵发财树
能挺过小雪
这诡异的一天
你的来年
必将运势良好、财星大旺
许多年过去了
发财树依然长势茂盛
但妻子的财星
仿佛迷失了方向
对此，我一直不明白
二十四节气，为何单单小雪诡异
一个研究易学的人告诉我
这一天，北斗星西沉
它的任务交给了仙后座
21.大雪
这是一场寂静的战争
结束了。万物败给了大雪
一夜之间，一层又一层的白
统治了人间。我们心甘情愿
没有谁还愿意呆在家中
错过这被蒙蔽的机会
七八只麻雀缩着脖子
象挂在电线上某种表达
这一家子天不亮就起床了
在往常，叽叽喳喳的叫声
早就象风铃一样传遍了整个院子
孩子们是最高兴的
他们从不掩饰内心的尖叫
他们中有人早已忘记
昨晚因成绩问题
而被父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谁都不会去赶走雪
去拯救被掩埋的灌木和草地
有人在家门口清扫出一条小径
为的是告诫自己，别忘了回家
22.冬至
冬至一阳生，大如年
小时候，每年的这一天
祖父都要念叨几遍
在他眼中，冬至至关重要
六十四卦中的地雷复卦
他认为，是唯一的勤劳卦
厚积薄发，顺势而为
谁的一生中，不会干几件蠢事
能不能跟命运较量几个回合
此卦体现了东山再起
祭祖是必不可少的
腊肉和酒是必不可少的
天地君亲师
祖先的画像或牌位
都是祖父亲自悬挂或摆放
这一天，家中的每个人
看上去都有一张严肃的脸
不象若干年后，我的孩子们
跟大多数孩子一样
每逢冬至，嚷着要吃羊肉
23.小寒
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到来了
村庄象一块被人遗弃的铁
一张冷得僵直的脸
谁都缩在家中，跟炭火盆为伴
祖父已经不在了
祖母躺在床上
正在争取熬过这个冬天
我们还在长大的过程中
但我们已经不需要祖母讲故事了
她胸中的三国演义、说岳传
早已不能吸引我们
团结在她的周围
这样的季节里，有书在手
我就不会觉得无聊和孤单
田野空得象一个饥饿的肚子
连黄狗和麻雀都踪迹全无
风从门洞里漏进来
又钻出去。这个冬天里
最自由的家伙，它吸干了屋檐下的
几块腊肉暗藏的水份
24.大寒
这时候除了寒冷
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了
这时候除了怀念
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对于一个从不饮酒的人
需要一杯茶帮助他进入过去
巨大的寒冷就是一顶锅盖
不声不响地扣在我们的头上
在一些新近诞生的文字里
找到熟悉的面孔
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中
找到曾经记恨的那张脸
给予宽恕、谅解和充分地自责
昆虫停止了歌唱
躲在泥土和草根的缝隙中
静待来年的温暖
一年的光阴就这样溜走了
我们什么都没能留住
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狡黠的手
将我们献给了不远的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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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9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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