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好
/李威
一位母亲屏住呼吸
把孩子托举到能够呼吸的高处
多像我们
在生活中常常看见的
母亲把孩子高高托举
越过人丛看好看的景象
或是母亲把孩子托举到
花树的枝叶近旁
母亲微笑着，屏住呼吸
只需一会儿就好
然后两张笑脸儿相对
这位母亲也是
屏住呼吸，只需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是多久
是孩子得生，活下去，活一生
母亲把孩子托举起来
都是这样——屏住呼吸
一会儿就好——孩子的一生
就是母亲的一会儿
2021/7/26下午15:28
读皮旦《疯子们的最大愿望》
文/李威
想重建人间的疯子们
与想重建人间的人们
之间的区别在于
疯子们对旧的东西一概不要
必须全部换掉
一下子，全部换掉
（只不过我们暂时还没找到
那个一下子
不过快了，只差一下子
就找到一下子了）
旧东西包括旧人
一下子换掉
旧疯子也要全都换掉
不要担心没有疯子
新人间有新疯子
因为新人间是由疯子
一下子建成的
凌晨
/李威
凌晨，起身，暴雨已弱下来
还有零星的闪电在忽闪
我走进花园
不避雨，不惧闪电
我感到这闪电不是闪电
而是偷拍的
哗哗的闪光灯
不敢正面与闪电相对
就拍下一个夜雨中念想闪电的人
2021/8/5上午10:05
关我什么事
/李威
圣经说：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
他听了有点冒火：
这是对我的侮辱！
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没得吃
怕没得好东西吃
只要有得吃，只要有得好东西吃
我死不死都不在乎
有没有谁
来释不释放我
又关我什么事呢
2021/8/4上午9:42
用脏水洗净自己
/李威
酷热。骑车到单位，一身汗
洗脸，擦身，换衣
把脏衣服洗晾
——用水管放出的黄褐色脏水
然后，静静做自己的事
只能这样了
用脏水洗净自己，洗净衣服
而要把用来洗我们的脏水洗净
则不是一块肥皂
一个早上
办得到的
且以干净身
静静做自己的事
澄清两个我们对地狱的误会
/李威
首先来说
地狱众生
对地狱的感情
并非只是
厌恶和恐惧
他们也盛行
相互用器官进补
以期延长
地狱中的寿命
其次就是
地狱中的折磨
并非全都出自
鬼卒之手
地狱众生
也常常是
一边相互施加
一边呼唤着
公平正义
你的钥匙
/李威
每个人是一把
锁住自己的锁
铁锈流淌在其中
啊，谁有钥匙？
你晓得了这世上
没有任何人
握着一把开所有人的钥匙
这就是你的钥匙
2021.7.25
奇迹
/李威
奇迹总是以
我们可以称之为巧合的方式
到来
上天的法则
即是如此
即便彰显奇迹让世人悔悟
也给一些人保留了
选择不承认奇迹
不悔悟
的自由
在网上读到一个故事或曰笑话
/李威
一年轻人抱怨：
这种政府真差劲
被克格勃听到而被逮捕
年轻人说：
我并没有讲是哪个政府差劲
你凭什么逮捕我？
克格勃咆哮：
你少骗人！
我在这儿工作二十多年了
哪一个政府差劲
我会不知道吗
2021/8/4下午14:33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李威
徐庆春写赵军打齐军
我一熟人看了
以为是我们共同相识的
一个叫赵军的人和一个叫齐军的人打
问：他两谁打赢了？
我纠正：是两国军队打
是要死成千上万人的
他自我解嘲：呵呵
死成千上万人
也可以看成死了
成千上万的名叫赵军的人
或死了一地名叫齐军的人
重要的是谁赢了
死了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2021.8.4午11:33
因为我们要吃啊
/李威
为了保险
从下列之中
依次减去不带口罩而进行的事项：
说话，吃饭，睡觉，接吻，与相爱的人
遥相凝望
他一项一项减
最后留下：吃饭
我忽然觉得他给了我答案
让我晓得了
我们为什么
不能好好说话、好好睡觉、好好接吻、好好地
与相爱的人遥相凝望……
2021/8/4上午9:13
什么是诗意人生
/李威
他说，就是一个人
走路，吃饭，喝茶，什么什么
都不一样了
我说，我倒是觉得
一个人，走路，吃饭，喝茶
什么什么还都一样
不一定是诗意人生
但一个人走路吃饭喝茶什么什么都不一样了
基本可以肯定
不是诗意人生
2021/8/4晨8:25
看二战片《乔乔兔》
/李威
五个突然闯进民宅搜查的
鬼头鬼脑的盖世太保
片尾在大街上被美军押着走时
还是五个在一起
鬼头鬼脑
电影导演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是我的同道
若是我写我在哪遇见他们
一定还是全部在一起
鬼头鬼脑
一个不少
2021/8/3上午8:51
读古书
/李威
他边读边摇头晃脑感叹：
明君啊……贤臣啊……
我知道他
爱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爱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们，明君们，贤臣们，千古大人们
就是如此
对水既畏之，又要防之，镇之，因势利导之
水就是如此
被畏，被防，被镇，被导
被利用
我知道他此刻摇头晃脑
脑壳中恍恍然一派水天相接壮阔雄美
他唯独忘了
自古以来一个一边摇头晃脑读古书
一边感叹赞叹顶礼膜拜的读书人
是这大水中
颠来覆去的
一滴
2021/8/3下午14:38
人形
/李威
把生生世世叠压在一起
就是一具人形
一具人形的门框
它为我们每个人量身订造
如此妥帖如此
丝丝入扣
我们从未穿过去
原本是通途
却成了我们
越背越沉重的刑具
决定
/李威
大江健三郎在他的儿子光
还在母腹中时
就晓得儿子会是智障
但他和妻子决定让儿子诞生
他是一个生命
他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生的决定
这是选择一生做一个罪人的决定
大江在他很多文章中
写到儿子光在终于成长为
一个自立的人的艰难进程中
他作为父亲
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是一个愧悔的罪人
不像我们
随性情偶尔施出一二多余之物
然后该咋活咋活
该咋做人咋做人
满满足足
坚信自己是个义人
2021/7/31上午10:26
给孩子买工具书
/李威
买了好几本砖头一样厚的
字典、词典、辞典
写点什么赠语呢？我写：
几十年前有人被抄家，被没收书籍
他问带红袖套的那几个
几乎还是孩子的抄家者：
能不能
把《辞海》留下？
得到答复：有《新华字典》就够了
老爸与你共勉：
譬如叫我们选择，我们永远选
做被抄家的那一个
不做有权说
有《新华字典》就够了的那一群
2021/8/3上午8:31
你们知道的
/李威
驯化的程度，不取决于
体格大不大，毛色光不光鲜，身手矫不矫健，爪子黑不黑，下口狠不狠
叫嚣与咆哮
能不能把钉子咬断
而取决于在半斤带骨肉面前
会不会软下来
会不会为了这根带骨肉
安享笼子、铁链、皮鞭
会不会在笼子铁链皮鞭之后的又一根带骨肉面前
感激涕零
当然，除了面对主子
其他情况下依然是那么体大、光鲜、矫健、爪子黑、下口狠
放出话来
钉子都咬得断
你们知道的，我说的是动物
椅子
/李威
昨天在家院拍了一张照片：
一把长木椅
为什么拍一张
空空的长木椅
一半沐在阳光下
一半隐在阴影中
仿佛明亮，和明亮的影子
肩并肩坐在椅子上
仿佛我
和我对自己的怀疑
肩并肩坐在椅子上
2021/8/2上午9:29
他从童年起就想给自己寄一封信
/李威
他从童年起就想给自己寄一封信
信的内容呢，就写
自己给自己寄送一封信
邮递员就是自己
邮程呢，就是家门外那条风雪之路
写啊写啊，走啊走啊
有时徒步，有时单车，有时搭乘汽车
总之是风雪中的长途，总之是
不寻常的旅程
他抵达了，他把信交给未来的自己
然后反身，踏上回程——
为什么要反身回程？
抵达之地难道不是未来自己所站之地？
抵达之人难道不是未来的自己？
一次邮程难道不是一次不寻常的旅程？
因为在他所抵达的未来
一些他爱过的生命已然逝去
他要返回去，为那些已逝的生命
他不能改变他们任何一个的命运
但他要陪他们共同经历
我们可曾见过这样的执著，与强大？
一个人越走越弱小——一意孤行走向弱小
这就是未来的他自己
给自己回信的内容：邮递员是他自己
邮程是风雪之路，通往童年的家门
2021/8/2下午15:37
读阿赫玛托娃的诗
/李威
诗的落款是在塔什干
空阔之地
是我不曾有过的经历
一个诗人代替我
在那儿等着团聚——在那儿
她把自己等进一首诗
多么熟悉的陌生：
“霞光像世界般古老”
霞光中还有未熄的灯
灯光中静静生活着
她恰似重逢的
不曾经历过的记忆中的人
2021.8.1上午10:59
签名
/李威
无论情势怎样逼迫
签名也一定要慢
无论签在什么地方：
我自愿签的，一些人迫我签的
也一定要让签名保持
笔画端正：竖是竖，橫是横
像在春夜的灯下
母亲教给我的
即便我以慌乱和仓促为一些人省出
一天、十天、八年、一生
他们的集装箱也运不走
铁轨两旁的原野
世界已驶近冬季
白昼已至，天光还似夜晚
原野上有不灭的灯光
那是人们力透纸背的签名
2021.8.1午11:48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了
/李威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了”
但圣保罗没说，他胜了，还是输了
很少有人想到问
他为什么不说他胜了，还是输了
打美好的仗，本身就是胜了
在艰难的时刻
在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时刻
在软弱的时刻
（圣保罗说他喜欢夸自己的软弱）
打应当打的仗
本身，就已经胜了
这是近年来听人们喊“我们必胜”
听多了，想到的
顺便想起鲁迅先生问
当年高喊“革命必胜”的左翼文人们：
如果革命不必胜
还革不革命？
2021/7/31上午9:26
蜗牛
/李威
澳门的蜗牛是如此安静
海南的蜗牛是如此安静
回到阔别的家，放下行囊，走进花园
见到故乡的蜗牛
也是如此安静
第一次为此感到微微惊讶
和感动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
学会了安静
2021.8.1晨7:58
十个人中九个人砌墙
/李威
十个人中九个人砌墙
只有一个不砌
九个全副精良装备
砌墙的熟手
一天下来砌了多少墙
告诉你吧，砌了一地碎砖块
仅有的那一个
不砌墙的
是专门拆墙的
他没有全副精良的装备
他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自己
和自己的力气、胆气、豪气，外加
一把锤子
扯得上吗
/李威
他说不该写丑恶现象
犹如儿不嫌母丑
我说母亲丑不丑，天生的
母亲不能选择
而恶不恶，却是那些人
自己选的
并且是硬着颈项
恶到底
从出生开始练习
/李威
子空的诗句：
从出生开始，就练习求生功夫
一一憋气：长久的憋气。然后获救
我感到他说出了
我早就想说的话
我们五个读子空的诗的人，都感到
他说出了我们早就想说的话
但我们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没一个人说出来
因为，憋住不说
“从出生开始，就练习求生功夫
一一憋气：长久的憋气。然后获救”
这正是我们从出生开始
练习求生功夫——憋气，长久的憋气
的主要内容
2021/7/30上午8:34
有来处，有去处
/李威
禾秀的诗《2020.3.17的〈贝尔加莫日报〉》
说这哪是报纸，是一面面纪念墙
十个版面上，死难者不是统计数字
都有名有姓有照片
他们光明正大的离开
他们都有表情、有声音
有来处，有去处
读到这儿，我说，多好！
有表情、有声音
有来处，有去处
我记不清多少次了
想对有权随意问我从哪来、到哪去的人回答：
我从来出来
我到去处去
回答的时候，我有表情，有声音
但我这一生中
从来不曾有表情，有声音地这样回答过
如此看来我不如
《贝尔加莫日报》上纪念的死难者
我不仅没表情，没声音
也从没从来处来过
从没到去处去过
2021/7/29下午14:41
一粒花生米/李威
在万人广场上，我坐在小凳上
万人都坐在小凳上
我偷偷从衣兜里一粒一粒
拈出花生米送进嘴里
为了听上面讲话不打瞌睡
为什么要偷偷地
我是一名囚犯吗
搜寻记忆，我不能保证
自己没当过囚犯
花生米还剩最后一粒了
我捏在指间，不吃了
想起儿时听人说“吃花生米”
就是上刑场挨枪子儿
既然是囚犯，就得忌讳着点儿
不过最后这点记忆
也许不是记忆
是今天怀疑自己当时是囚犯
新加进去的想象
2021/7/26晨8:29
骗子
/李威
受了骗的人
很快也会变成骗子
他（她）会帮着维护
骗子的谎言
为了不对自己承认
自己被骗了
你不要对受骗者说
哇，你受骗了
你要说，哇
你好睿智
你早就洞若观火
你装作受骗
你骗骗子相信你受骗了
等到现在
才给出致命一击
你要对每一个受骗者这样说
让每一个受骗者
对他（她）遇见的其他受骗者
这样说
如此，骗子就惨了
骗子站出来抗议，说我也在骗
是的，我与骗子
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都只骗得了
愿意受骗的人
2021/7/28下午14:11
2021年7月26日
/李威
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
这句话永远不会错
任何人也不能说
没有一个人在今天
过生日
今天过生日的人
甚至不知道我写下这些
一句永远不会错的话
不仅等不来错
连错过
也等不来
2021.7.26
写给郑州暴雨中地铁上的遇难者
/李威
我天天在地铁上写诗，从来没想过
有一天可能在地铁上死
这一念到来后
就再也不会消失
仿佛一列地铁，每天从我脑海中穿过
透过车窗看得见
那些人温暖的面容
未来岁月中，他们每天穿过我的脑海深处
三十岁后学隧道学，我才知道
海的深处是静止的
海面汹涌，永不止息
海的深处却是静止的
我们对视，张口，却无声
这世上有太多千年一遇
我们千年一遇
一遇，就永不分开了
我们有一样无声的话语，温暖的面容
进餐时间
/李威
此刻一定有人
因为哭而不吃饭
更可哀怜的是一定有人
一边哭一边吃饭
——还得活，饭总是要吃的啊
想到他们
心生歉疚
不是他们的哭与我有关
而是因为我一边吃饭一边不哭
2021.8.6上午11:18
一直想读但不敢读她的日记
/李威
怕自己过于悲伤。
今晨，一个比我勇敢的女性
给我发来摘于其中的句子：
我想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我想把快乐带给所有人，
甚至是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人。
我想一直活着，
甚至在死后也能活着。（注）
今晨，沐在一场久违的大雨
之后的清凉中。
上一场大雨时，这世上一些人
还活着。
仿佛有什么正在开始。
是可以开始读她的日记的时候了。
我就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之一。
我收到她带给我的，是快乐：
悲伤中的快乐。
我快乐地知道了，她活着：
活在死中。
我快乐地知道了：她也快乐着。
因为她把快乐带给我们，
包括我们中从未懂得真正的快乐
死在活中的那些。
（注：该段引自《安妮日记》）
2021/8/5下午15:46
|
发表于 2021-8-6 16:54
收藏
分享
发表于 2021-8-6 21:03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