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部曲
(童年)
我还在睡梦中
父亲已披着朝阳归来
被露珠浸透的旧布鞋
回到屋子里,还有明显的水迹
就这样,在夏不知露凉冬不知霜苦下
我的童年追随着纸鸢越飞越远
而梦中的那根线
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的眼睛
(少年)
火车飞驰南下
我与故乡越来越远
我不懂故乡那般贫瘠父亲为何如此热爱
如同父亲不懂我为何痴迷远方
我是一粒种子
多年之后才知道
并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合生长
我懂了父亲
却再也回不去故乡
(中年)
开始喜欢雨天喜欢黑夜
喜欢一个人仰卧在车里
静静地抽烟或听一曲春花秋月
因为这些时间最适合释放孤独
最适合淡化创伤
肩上背的东西多了
才明白几十年前无意中看到
父亲,为什么躲在夜晚把疲惫吐成烟
归晚
耕牛驮起夕阳归来的时候
爷爷已驮不动自己的身体
他太累了,倚在余辉里
只想抽一袋烟解乏
不想,竟点亮了满天星光
城市容不下故乡回不去
拆掉了一段篱笆院就拆掉了一段记忆
封存了一盘石磨就封存了一些往事
村前的柳树下不再拴大黄牛
庄里的老井旁不再有捣衣声
没有炊烟的清晨
再也飘不出鸡鸣狗叫
没有拨浪鼓的黄昏
巷子里也不再跑出孩子们的欢笑
过够了鸽子笼般的生活的我
本想逃回家乡,还能安享一份宁静
谁曾想四合院倒在了机器轰鸣里
家乡被脚手架越砌越高,最终
也成了鸽子笼
顶层的张老太太已好久没见底层的李老太太
一个是上不去的悲哀一个是下不来的无耐
我再次背起行囊,站在村头的十字路口
张傻子抛下一句话
你这是刚回来还是又出走
故乡,静静地躺在一条河里
如果,故乡是一条河
我们就是河里的游鱼
小时候,河水很清我们很纯情
总以为世界就是头顶的天空,眼前的河
长大后,心也大了,开始
厌弃它太弱小,不够我们畅游
厌弃它太平凡,托不起我们的梦想
追随着向往,我们放牧着狂枉不羁的心
在乘风破浪地摔打中痛并快乐着
在灯红酒绿的麻醉中渐渐的把故乡遗忘
少了我们笑声的小河,慢慢的变得了无生机
偶尔,有几只老青蛙出来喘口气
以证明故乡还活着
年复一年的乡愁变成厚厚的绿苔
覆盖住整个河面
就这样,故乡静静地躺在了一条河里
河岸的树秃成一根根拐扙
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破败的故乡
偶尔归来,心都会隐隐作痛
魂!依依不舍的想留下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又离开
尽管,他乡的水更清却看不见母亲在幸福的捣衣
尽管,他乡的天空更大却没有温暖的炊烟相伴
而我们却是回不去了
只好,任由故乡
静静的躺在一条河里
任由乡愁的绿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井
千百年的风吹雨打
千万次的绳索磨擦
让井口开出一朵沧桑的花
每一个花瓣都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每一道沟都记载着岁月的无情变化
自来水流进千家万户的时候
老井一下孤独起来
许久也等不来一个人来看它
无人诉说的心事变成了绿苔,布满井壁
随风飘落的种子,于井口处长出了凤尾草
遮住了井下的痛,这是老井最后的奉献
凤尾草,人们可采来入药
村里的老人越走越少
很少再有人提及井边的日子
翅膀硬了的儿女们都飞远了
老人变得和老井一样缄默
晒太阳取暖的时候,老人常想起在井边认识的老伴
当年井水一样清亮的姑娘
已入土多年
她的笑声犹如洒落井中的水滴般清脆
至今还在老人耳边回响
老人多想到井边提一桶水
再回味一下昨天的甘苦
而他连走到井边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常想:等他也走了
老井会不会更孤独
孤独的想一死了之
回娘家
每年都回一次
尽管你们都已不在
每年都回一次
尽管荒草丛生院落破败
锁,还挂在那儿,多少年都未再打开
每次回来,只从门缝里看看
看看往日记忆又少了几许
每次回来,只从门缝里闻闻
闻闻亲情的味道又淡了几多
摸着早已不出水的老井
如同握着母亲龟裂的手
蹲一会儿墙体脱落的墙根
仿佛还能嗅到父亲吸旱烟的味道
人已到家,魂却无着落
当纸钱在荒冢上点燃
我在火光里哭,您在我的泪光里笑
我的双亲啊
当千里之外的我埋骨他乡
清明,谁来为您添一把土
佳节,谁来为您焚一柱香
院子里的柿子树
我记事,柿子树就有了
秋天一到,如同红灯笼挂满了半个天空
而我也长了一岁
今年的灯笼,特别的多特别的红
红透了整个院子
我又长了一岁,父亲却没有再增一寿
抬头,我看见数不清的灯笼里
多了一双更红的眼睛
眼睛里,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让这个秋天一直湿漉漉的
乡愁
故乡老了
老到只剩下几根拐杖
硬撑着岁月
老鼠成了屋的主人
荒芜的院落成了鸟雀的天堂
雄鸡依然能唤醒黎明
黎明里仅有零星的炊烟
村前的小河依然流淌
河里却没有欢歌笑语
也没有捣衣声
故乡真的老了,老到
我来时
它竟未听出是我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