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文/李威
天忽然亮了一下
像它忽然记起了自己
天又回复了晦暗
像它重又看见
我们眼中的它的样子
在夜班列车上
文/李威
在硬座车厢内
一个女孩趴在小桌上睡
看上去像在哭
一个背井离乡被生活抛掷着欺凌着嘲弄着的
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女人
在车厢内昏蒙的灯光
给出的温暖中
在一生不多得的颠簸的间隙中歇下来
宽待一下自己
看上去却像在哭
她只是小睡
这世上更多人长睡不醒
但猛然的醒，往往在小睡之后
的刹那
我希望看见她抬起头来
让我看见的是她眼中苏醒的冷静
和决绝
而不是哭累之后的卑弱
相类似/李威
有人说：诗歌在翻译时
无法转述的那部分，就是诗意
我觉得相类似
人在为善时，无法讲出原因的那部分
就是神性
风大了
文/李威
风把树叶吹得像逃命的群鸟翻飞
（当然是顺着风飞）
的时刻
一只站在地上的鸟
像一片枯叶
子弹一般
逆着风
飞上枝头，站定
风停了一下
天空，像风煞白的面孔
大雪日/李威
一个早行人
像是被白茫茫的遗忘
记起的
所幸有雪
文/李威
这是落雪刚停的时刻
这是一地白雪正在醒来的时刻
这世间所幸有雪
它的醒，像雪一样白
它的醒，像它本来的样子，一样白
园丁
文/李威
今年的第一日
到成都博物馆看了凡高的画《园丁》
这幅凡高画于死前一年的画作
舒缓，明净，温馨
园丁身后的草地明媚，和谐，充满生机
但细看
园丁的眼中
弥散出一丝忧郁
——那是自凡高心底流淌而出的忧郁
啊，生活着，是一件多么伤感的事
生活着，又爱着
是一件多么伤感的事
生活着，又爱着，并与这样一双
与自己相隔一百多年同样生活着又爱着的眼睛
久久相对凝视
是一件多么伤感的事
友一句话向我全面透彻描述了一个人
文/李威
“那是一个活在自己肉中的人。”
做一根燃烧的火柴
文/李威
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
被上帝从火柴盒中抽出、划燃
留下来的
是作为一个火种留下
阿赫马托娃似乎就是留到最后的一根
一生竟没入过狱
但她是用一生静静地燃烧着
她对监狱也是如此熟稔
她曾长久地排在探监的队列中
一天，当她身后
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女人悄声问：
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幕吗？
阿赫玛托娃看着她，平静地说：我能。
太搞笑了
文/李威
今天遇见一群神气活现装作没死的人
神气活现
装作没死
装得比我们还像的
一群人
沉默
文/李威
我觉得，对大多数人而言
不该用“沉默”这个词
用黯哑、无语、噤口、不发声……都行
而沉默
是另一种
一次在乡野
暗云低垂的山坡高处走来一人
忽然，一道闪电
在他身后闪亮
像他背着的一把剑
霎时，剑收回
他缓缓走下山坡，经过我们
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认得的人说：这是村里那个聋哑人
我忽然明白了
一个身藏电光石火之剑
形容黯淡的聋哑人
才是沉默
他祝福自己新生的儿子
文/李威
祝他做个好人
又能像坏人一样长寿
完全自愿
文/李威
明天单位全体外出赏花、聚餐
每名同志完全自愿
如有不自愿参加此次集体活动者
须写出不参加原因的
书面报告
书面报告必须真实、客观、详尽
有本人签字
加盖手印
并提供相关原因的有效证明
及相关证明人签字
加盖手印
报办公室
转报上级有关部门
经审核合格
认定为有合理理由不参加集体活动的同志
可继续上岗
这片土地拆迁了
文/李威
冬天常常笼着雾
我一走进去就看不见我了
的那条小路，没有了
我再也遇不见
那个我看不见的我了
只活一天
文/李威
看一视频
说一很长的德语名词：Eintagsfliegen
说的是蜉蝣
德语意为：只活一天的虫子
我们的《诗经·国风》
这样写过它：衣裳采采
它只活一天
但它衣裳采采
生死，一天，活得那么漂亮
一天，不苟且
单日飞行
文/李威
我用手机翻译德语Eintagsfliegen这个词：
单日飞行
它不仅是只活一天的虫子
不仅衣裳采采
漂漂亮亮活一天的虫子
它还只活一天
飞行一天
啊，那是在春天……
文/李威
妈妈冬天里这样自言自语
到了春天
还这样自言自语
“啊，那是在春天……”
小小的她
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一个春天
她不问
妈妈倚门站着
她倚着妈妈站着
小猫倚着她站着
许多年以后，她不确定
那是她听妈妈说“啊，那是在春天”时的场景
还是妈妈讲给她
妈妈所说“啊，那是在春天”
的场景
没有行程码了
文/李威
“没有行程码了……”
“没有……行程……码……了”
看他伤感的样子
像失去了余生的行程
又像失去了余生行程上的马
看他惶恐的样子
又像失去了——妈
我是汉奸
文/李威
进电梯
一同楼小男孩
一直盯着我手中塑料袋
透过塑料袋
能隐约看见里面的：
格拉斯琼、艾斯奥美拉唑、美他多辛……
我到11楼
小男孩到9楼
电梯9楼停了，他出去
电梯门将要关闭，他忽然回转身
在即将闭合的电梯门缝中
对我喊：
汉奸！
天亮还早，睡一会吧
文/李威
天亮还早
睡一会吧
如果此刻我在异乡
就在租住屋的昏灯下读写
如果我踏上归途
就在远方的小火车站内
窗外雪落下的寂静
打破人们走动、咳嗽、呓语组成的昏蒙
多少年来的小站像同一个站
见过的人们，像同一个梦中的人们
如果发车时刻还有一阵
我会在靠窗的椅子上
梦见自己在故居
在蒙霜的窗户下的沙发上半躺，写着：
天亮还早
睡一会吧
怼得好
文/李威
挨了骂的小地痞嬉皮笑脸对女居士说：你还信佛呐，信佛的人发什么火呀
女居士把岔头扫把往地上一顿：
你没听说过吗
菩萨也现金刚相！
死生
文/李威
每当遇见死难者
我都会对自己说：
唯一值得安慰的
是死者不会再死一次
但现在我不这样说了
死去的人还会死
有人不死，就有人死了又死
有人永远不死，就有人一再地死
于是，有的人，活在死中
有的人，向死而生
行囊
文/李威
如果在长长的旅程中
一个人的行囊
体会了一个人
在苍茫大地上的悲苦
行囊就会渐渐
变成这个人
这个人就会慢慢淡去，消逝
行囊就会继续走下去
并且再也不打开自己
他是他自己
留在这世界上的遗物
他是自己的遗物
但他已经是一个人
因此他再也
不打开自己
你有什么新年祈愿呢？
文/李威
“我呼唤青天”
你唤不唤得来青天
我不知道
但你明年依然只配拥有今年这样的日子
我是知道的
我不相信
文/李威
譬如纳粹德国的民众
譬如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狂热分子
真的是到了罪恶覆亡那一天
他们才如他们表现出的那样
恍然大悟：哇呀
原来他们这么邪恶呀
原来我们一直被蒙蔽了呀
真的是这样？
我不相信！
罪恶无所遁形，昭彰于天下
或许需要一定时日
但身在罪恶内部的人
第一时间，就知道
自己所寄生之物的性质
还来得及写一首生日的诗
文/李威
忽然，一天已近暮晚
正如忽然，一生，也到了这个时刻
但还来得及
写一首生日的诗
一首本该在一生的清晨写下的诗
我在诗中写下：
生日快乐
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写下
“快乐”两个字了
因为在多年的苦旅上
我们的快乐
已和我们一样，生出了一颗忧伤而
宁静的心
新的一年到沙河边走一走
文/李威
在老梧桐树下坐一坐
这是我青年时代
我们家曾度过好些年宁静时光的地方
也是我们家两只小花猫
离开我们的地方
我坐这儿
并不伤感
我相信两只小花猫
一定已转世又转世
来到我身边
对于她们
我不是施予者
而是受施者
她们教给我真诚，善良，纯净，和
无杂质的爱
笨拙的好诗
文/李威
曼德尔斯塔姆写他为自己买过
一张喝咖啡的小三腿桌
诗很短
像小孩的诗一样笨拙
让人想起一个小孩，他迫切的愿望
是拥有一个美丽的文具盒
有了那个文具盒
好诗会有的
让人们难忘的一首笨拙的好诗
其实已经有了
一个人不鼓掌的声音
文/李威
会场内鼓掌的声音很响，时间很长
渐渐，一个人
不鼓掌的声音
被人们注意到了
不仅这个人周围的人
会场内所有人
都听见了
一个人不鼓掌的声音
哦应该说都听见了一个人不鼓掌的
没有声音
如此响亮，如此坚硬，如此
小
梗在掌声的海洋中
人们仍在鼓掌
但有点散乱了
散乱的掌声
又像掌声们撞在那一小点没有声音上面
跌跌撞撞的
回声
我的影子
文/李威
走进黑巷
我的影子融进黑暗
像回到了故乡
出小巷
我的影子也出来了
它毕竟是
我的影子啊
它跟黑暗不是一伙的
充满了
文/李威
你们那个“让普天下流浪小动物都有个家”主题会
我就不去了
我抽不出空
我要喂我们院里那只流浪猫
她刚生了小猫
一天都不能缺了喂养
我只能做这点小事
小猫很小
我也很小
小到每天喂养一只哺育几只小猫的流浪母猫
这样的小事
这样的小爱
就把我充满了
照片
文/李威
在成都黄甲羊肉节
餐厅外的草坪上
被我们抱着合影的小羊羔
已经死了
但照片内的
一方时光，还活着
那里的小羊羔，还活着
看出来，看我们
像看一张照片
像看它们的遗物
梦是反的
文/李威
今年争取做这样的梦：
散步不叫散步，叫放风。
屋外的院子不叫院子，叫放风坝。
经过每一扇门，打报告。
没有人守着，就自己对自己喊：报告。
梦是反的。
做这样的梦，醒来就是自由的。
梦不见这样的梦怎么办？
就醒着这样做。
那么，梦见你醒着的那个你
就是自由的。
所幸儿时看过这样的电影
文/李威
至今对卓别林扮演希特勒的影片《大独裁者》
记忆犹新
不知是因为记得
希特勒爬在地球仪上的滑稽样子
还是因为记得
带我去电影院的一位知识分子长辈
对我说的一句话：
娃娃，你记住，独裁者
且不论他有没有犯下罪恶
独裁，本身就是人间最大的罪恶
2022年
文/李威
平安夜，写了平安夜的诗
圣诞节，写了圣诞节的诗
今天，写了诗
今天的诗，是圣诞之后第一天的诗
天不早了 | 李威
年末聚餐
欢声笑语的席间
一同事忽然问：
你们看了网上刚刚传出的
今年春晚节目单吗
一桌默然
一人说：天不早了
干了最后一杯
回去洗洗睡吧
我认为给他的这一支也很重要
文/李威
我送给那个流浪汉一包烟
又从我的
一样的一包香烟中抽出一支递给他
掏出火机
给他点燃
我要让他揣着一包
没拆开过的香烟
他什么时候想拆
自己拆
我这是小胡
文/李威
我把刚写的诗发给她，告诉她
这是我今天天近黄昏
才写出的第一首诗
她回复：麻将
意思是打麻将开胡了
我说我这是小胡
我认识一人上麻将桌
只胡杠上花
什么牌他都看不入眼
只胡杠上花
他说什么叫诗人
文/李威
就是有一天，学成了
然后端端正正坐下来
写诗
坐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
半天，一动不动
那眉宇间
那眉宇间啊
全是凝重而深刻的
诗意
好饲料喂出来的
文/李威
鸡认为鸟的飞翔
是一种虚荣
有必要告诉鸡
飞翔，乃是生命的需求吗
“那么，”鸡会说“现在，有了充足的食物
你为什么还要飞呢？
飞那么远，飞到彼岸，难道不就是为了
以更高的身份
回来吃一份好饲料吗？”
对外要说
文/李威
爸，我学成一定回来
富贵不还乡
如衣锦夜行
好！我儿有志气
但你对外要说：
回来报效祖国
回来报效
祖国
又是满地落叶了
文/李威
我给你写信：又是满地落叶了
又是两片、三片、四五片
像爱人、像母子、像父女、像一家人挨在一起的落叶
铺满小路的时节了
一阵风来，一阵扫帚来，一阵脚步来
它们就离散了
但它们作为爱人、母子、父女、一家人
在一起的一刻
平静，安详
无忧无惧
它们有各自的命运
它们这一刻，平静，安详，无忧无惧
另：我写过
“树叶落了，落叶的生命开始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写的诗句
其实是你说的
是我在一首一首诗中写我给她一封一封写信的
你，对我说的
在旅居的小镇
文/李威
窗外雪地上一行脚印
看不清是来的脚印，还是去的脚印
雪还在下着
是点灯的时分了
这个夜晚像很多年前的那一个
我在灯下，想
再等一会，脚印就消失了
就不用去想
那是一行来的脚印，还是去的脚印了
一刻
文/李威
在林中，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久了
看那条林中小路看久了
就会觉得
有人从树叶掩映的小路上走来
也许那人走来，是几十年前
也许是几十年后
但有区别吗
你等到了，这一刻
树叶沙沙的轻响加深着寂静
你等你这一生
用无限的寂静，和空无
你等到了，一生，在一刻之中
三个关于伞的故事
文/李威
胡鲲写他要去一个时光如雨的寂寞小站——
一个拿伞的人
除了雨什么也不等的
黎明
周云蓬写他生命中交集过的一个美好女孩
只用了一句诗来形容：
她有一把透明的伞
我有一张将要画出
一个女人打着伞走过雨中田间的白纸
在抽屉里所有的白纸中
只有我，认得出这一张
有点儿奇怪
文/李威
读到一首激情昂扬的、很长很长的
歌颂口罩的诗
我还是有点儿奇怪
有什么不对吗
口罩不是保护了我们吗
你出门，家人不是要提醒你“戴好口罩”吗
但我还是有点儿奇怪
家人也提醒我
“在外面说话注意点儿”
“在外面说话注意点儿”也保护了我们
但如果因为这个
我就要写诗歌颂“在外面说话注意点儿”
我还是感到
有点儿奇怪
我怕
文/李威
他对自己说：
第一，我不恨那些被特别处理的人
我只是执行命令
第二，我不干，也总会有别人干的
第三，别人来干
可能干得更狠
我已尽我努力
把集中、运送、关押、处决、处理、清运……一整套流程
设计得让那些被特别处理的人
尽可能少痛苦
他，是灭绝犹太人一整套流程的设计者：阿道夫·艾希曼
我把他的故事
讲给一同事听
同事说：他有什么错
第一，他只是服从命令
第二，他不干，也总会有别人干的……
我惊愕
并快速起身走了
我怕
听见他继续说出的理由与阿道夫·艾希曼
一模一样
我可以歇一会
文/李威
一只小流浪狗走向大雾中的背影
是一个小孩的背影
如果它身边还走着它的爸爸妈妈
那也是走在一起的
三个小孩的背影
雾太大了，世界太大了
我站的这棵树下
像一个废弃的乡村小站台
我可以歇一会
歇一会，我也要走向那无边无际的大雾
我如果不走
会对那只已消失在雾中的小流浪狗
生出深深的愧疚
开灯
文/李威
天已擦黑了
我屋内没开灯
我屋内比外面更黑
灯开关就在身旁
但我不摁它
远方准备晚餐的人
她忽然觉得视线模糊了
抬头，自语：
又是一年中这个时节啦
放下手中的活
走到小桌边
坐下，慢慢抚摸一阵小台灯的开关
摁开它
的一刻
我就会亮起来
又是这样
文/李威
又是这样，在租住屋，读写至快天亮时
我要小睡一会了
那么安然，仿佛没有忧患
仿佛在故乡的旧楼
醒来，会听见
相亲相爱过的人们说话的声音
失散的猫
在屋门口静静地玩耍
从乡下带来自种蔬菜的亲戚
答应吃了晚饭再回
既来之则安之
他卷一支叶子烟，乐呵呵地点燃
晚餐在局促的小屋，小桌上亮起白炽灯
我们祝福他
他回程，要骑车经过长长的夜路，但他会望见
一星家园的灯火
|
发表于 2023-1-15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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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5 23:42
发表于 2023-1-17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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