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针》
我寻觅那些针-------
落进黄土的
沉入海底的
冰镇的
火烧的
藏在蜜罐的
喂饱毒液的
抱在一起的
芒刺向外的
扎进新鲜肉体的
刺入婴孩头颅的
松枝上吹落的
脚踝上长出的
我俯身
将它们一一挑出
一一捡起
红日当头
我将它们衔在口中
《秋风辞》
秋风吹
那个将祖国之龙
刺于肌肤的人
越来越瘦小
祖国像一根麻绳
勒紧他竹简般的骨骼
仿佛收拢了所有的罪
使他满面羞愧
像一个黑人
伏在空旷的大地之上
《背太阳的人》
那个每天黄昏山巅背太阳的人
在此时出现
太阳将他钉子般砸进岩石缝里
共同的血磨亮了他的锈
他将浑圆的夕阳向上顶了顶
才垂下柔软的头
这时候群山深黛，静寂无声
《柏树》
你不能用白纸划破喉管
你不能攀登柏树的尖顶
不能伸手触摸
一只半空死去鸟类的光辉
铁骨终会破肠
头痛无药可医
北风吹西风
此地与外省
黑衣人披衣独坐
蓝领们蓝天下挥汗如雨
你终不能抵达------
黄土的坟墓
青天的穹窿
《它们》
它们是草叶，阳光，病菌
春天里
它们是苍蝇，蜜蜂，机器
嗡嗡叫
它们无骨
是断首的蚯蚓
他们生满尖刺是蓬勃槐树
它们树枝上打坐是乌鸦
它们漂浮清水上
是天鹅
我就要穿过他们
我就要咀嚼他们
它们止我的血
它们扬我的灰
《清明》
斑鸠的叫声像从一只半倾的泥壶里
发出来
细雨落着
母亲的小坟头在树林这边
沙土地 嫩绿的蓟冒出来
小时候母亲嚼碎它们为我们止血
二伯说，上边位置是留给你父亲的
下面的
依次是你们弟兄
树林就要发绿
多年前 我们在这里采摘槐花
满树的白花朵
仿佛串着一串串带刺的
白蜜蜂
春雨纺着细线
斑鸠一声声啼叫
将壶里的泥点洒在布衣的前襟
空落的树林站着
有什么就要回来
《周游》
一根针线穿透了我的中国
我骑着一列虫子
周游各地
和我同一车厢的
必定有怀着孕即将临盆的女人
和预备
金盆洗手的男人
一个古董商
对面坐着
被偷挖去肾的人
窗外的人小如蚂蚁
风吹不去那点灰
我想用草叶描出他们看不见的
眉目
一群送葬的人
举着所有绽放的花朵
原野垂挂
落日
又大又圆
黯淡的星空之下
我的虫子喷出白烟
《野蒿》
我俯下身
一只虫子在草叶上消隐
仿佛推开一扇门
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眼井，一盘石碾
撒着一层白面
六二年难产而死的外婆
穿着蓝布褂子
坐着
她的儿女撒落人间
大舅死于肺癌
母亲死于甲状腺肿瘤
教书的大姨患风湿
三姨拜佛
小姨下岗
他们的后代
更多的种子
生出细密苦根
仿佛打开门，就能看到他们
夏日黄昏
这些茂盛的蒿草
开始散发
浓苦的香气
《我们都有铅》
我们都有铅，都有自己的暗灰
一缕血色，和
一缕余毒
铅在我们脸庞的胭脂上涂抹晚霞
铅在我们牙齿的细瓷上刻印青花
铅在我们乌云的蝶翅上翩翩起舞
铅绘出了我们肩头的凤凰和
内部的洞窟
铅素描出我们一个个黑眼珠的黑孩子
铅送给我们一把反弹的琵琶和
一群飞天
我们的脊柱有一根铅芯
从额顶冒出削尖的碑尖
向着大块的空蓝抒写
《验尸报告》
报告已经出炉：
此人
全身皮肤乌黑
淋巴肿大
血痰溢出
血亦呈黑色
明显无心
无肺
无胆
无肝
食管一条
胃一副
盲肠半截
输尿管一根
鉴定结论：
非自杀
非他杀
死于鼠疫
这是共我一生的人
这是压我一生的人
被一只老鼠带走
他活着的皮套内
早已空空如也
他的鼠疫一定传给了我
我也会老鼠一样
死去
在大地上
留下一张皮
《白杨》
它的银白的皮肤下藏着辽阔的祖国
它的疆土上奔跑着无数列冒烟的火车
它的闷罐车厢坐满了黑色的人群
它的人群有虫类和兽类
患着各种的疾病
疟疾，癫痫，瘟疫
它的穷人领着最小的儿子
打着竹板唱着莲花落
肚子里找不到一粒米
它的夜晚漆黑
星空下老翁逾墙
老妪饮泣
它春天的泥土弹坑密布
开满了野花
《折柳》
折柳 折柳
从诗经一直折到现在
公元一九六五年
高庙村民办教师王爱莲
因男女问题
被拉出游街批斗后
扬起手
用柳丝挽一个套
钻了进去
人们于荷塘看到她时
她仍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树木用骨头鼓掌》
树木用发黑的骨头鼓掌
在冬季树木就是一架骷髅
树听命于自己
流淌的风来自于指缝的薄刃
树木带着冰雪的镣铐鼓掌
细小的指节会脱落
树木有巨大的悲欣
来自黑沉沉的大地和内心
在冬日的一座树林
那么多只剩下骨骼的树木
紧紧抱在一起
这时候听不到掌声
只有明亮的闪电在
宽广的黑色身体之内
《慈悲》
我接受。给我木的骨架
金的筋络
给我绳捆锁绑
捆住我的痒，痛
绚丽的乌云，腐烂的闪电
给我水，泥土的肉
里面的柴草，羊屎，未孵化的鱼子
给我瓦，蒙住我的脸
蒙住头颅里的黑
给我缓慢的时间
让文火熬煮，烘干我
给我皮肤，裹紧肉体
给我眼眶，眼珠
盯住尘世的鬼，你给我鬼
给我柳条，金瓜
刀子，莲花
给我名字
让我成神
给我猪头与牛肉
鸡毛和蒜皮
给我无尽的人间苦。我接受苦
《完美》
幸好我是苹果
而不是你们
草莓，酥梨，水蜜桃
你们比我先烂掉
即使我腐烂
也不会像你们那样
从脸开始烂起
我会保持我的一幅鲜美外壳
《人形物》
采摘的人最后
一定会把我挖去
在瓦罐里熬煮：
此物，可以辟邪，祛风，镇痛，降火
《病毒让我们亲近》
病毒将我们赶到这里
在这个白色的地方
我们开始相濡以沫
捂住棺材一般温暖的黑
《清洁》
把蜜蜂螯上的花粉刷下来
把女孩腋下的汗毛褪下来
多么清洁
我们的牙齿空洞，坐满了鬼神
我们的身体充实，长满了石头
《春风里的馅》
种籽店老板不会发芽
火锅店准备改卖冷饮
福寿店的老夫妻终日不闲
面朝十里长街，春暖花开
《石材厂》
这些高低错落的石头就是
一块块的肉
没有血的肉
不会叫痛的肉
被钢铁的锯齿切割
正方体 长方体
被粗粝的砂轮打磨
制成凉枕 凉席
祛火 镇压
被滋润的石蜡上光
制成玉观音
低眉顺目
紧贴肉体
这些堆积的大块大块的肉
赤条条的肉
泛不起一点油星
工人们赤膊 赤口 赤贫
飞扬的石末
使下垂的千条柳丝
变成为情而伤的白发魔女
更多的随风
钻进鼻孔 气管 肺部
结成挥之不去的阴影
袅袅春风里
有人蹲下
在石头的阴影里
咳出肉体里的
血来
《玻璃尖叫》
春天的大风中
一块玻璃从我们头顶
飞身而下
妻子一声尖叫
阳光下一扇翅膀
扑闪了一下
未碎之前的玻璃
安安静静呆在室内
就像一个因爱心碎的女人
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
现在她把一切都裸露出来了
玻璃的尖叫是一种复音
仿佛一块玻璃内住着许多个女人
她们猛然一齐发出尖叫
玻璃尖叫之后
裂成一地碎片
每一片都戴着锐角和尖刺
无法触摸
《嘟嘟》
嘟嘟，嘟嘟
不是长喙的啄木鸟
啄树皮下的鬼；
嘟嘟，嘟嘟
不是黑衣人
敲棺材的钉子；
嘟嘟，嘟嘟
不是白大褂
叩病人隆起的肚子；
嘟嘟，嘟嘟
不是偷牛人
耐心掏农夫的后墙；
嘟嘟，嘟嘟
不是焦灼的热水壶
冒出串串白烟；
嘟嘟，嘟嘟
不是蓝鸟车打开
走下红色高跟鞋；
嘟嘟，嘟嘟
是平坦的绿茵场
吹出悠长的黑哨；
嘟嘟，嘟嘟
是夜半嗜咖啡者
冒出浑浊的水泡;
嘟嘟，嘟嘟
是青天淋漓的雹子
击打新剃的青头皮；
嘟嘟，嘟嘟
是浑圆的旭日
在地平线上跳跃；
嘟嘟，嘟嘟
是低头的石匠
在石板上刻出蚯蚓的字迹…….
《那个人》
那个人
在人群中
我们只看到他黑色的项背
那个人傍晚
吞下铁丸和红日
深夜在辽阔的皮肤下
捉鬼
那个人随身携带火药桶和
一滴露水
那个人
爱亲人的手心
和仇人的首级
那个人追着自己的火车
周游列国
寻找眉目清明的弟子
和南子
那个人
将黑锅扣在头顶
播撒黑芝麻
那个人
在白纸内放火
在浮尘上微雕
那个人
永远不自杀
永远活着
《疼》
我们的职责是拔出
那些刺
喉咙的鱼刺，膝盖的冰刺
骨头的骨刺……我们
折磨得自己遍体鳞伤
噢，我们被捺倒在地
用刀背
刮下闪光的鳞……
我们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
说出那些疼
花骨朵绽放的疼
孩子落地,一点点长大的
疼，针线缝合皮肤的疼
我们的身体有多少针脚和补丁?
亲人逝去，留出大块空白
我们将枣核般的坟移栽心底……
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
灰飞烟灭
还是提前说出这些疼：
月光照耀床前
那些碎银，那些灰
一地的疼……
《针：墓志铭》
这个人
以针代剑
与庞大的着魔的风车搏斗
这个人拿针绣梅花的蕊
拨肉中的刺
这个人以针煨火
刺透穴位
这个人以毒喂针
刺杀仇人
这个人一生用针掘土
掘出坟墓
这个人以针为碑
碑上
无一字
针尖上
挑着蓝天
《皮肤》
你揭掉自己整张的皮肤
已不会疼痛
像随手
揭掉一张作废的地图
山脉的走向
河流的纹理
早已陈旧
血失去血的味道
拿来包油条
包糯米的粽子
包落日的丸子
包草
包牛羊
包山河
包另一具肉体
让他重新活过来
自己的那个
让他风干
《安放》
今天
我要将蔚蓝的群山
搬回到体内
长刺的酸枣树枝桠弯曲
暮色里鸟群翅尖闪出亮光
我要将它们一一
安放在体内的缓慢山岗
我将磨盘般的落日扛来
将变成石头的羊群赶到斜坡上
让它们重新伏在青草上
咩咩叫
我要在体内寻觅一座村庄
筑造泥石流冲不跨的宅基地
和那所方方正正的小学校
将那窝楝树底的蚂蚁
也请来安居
我要在体内建一座陵园
种一些小松树
我要将母亲的遗骨
老榆树下游荡的魂灵
黑夜里的一声饮泣
请进来
我要安装一扇风雨剥蚀的大门
将我衰老的父亲请来
做看门人
《认出》
在我离开之时
那掠过树枝的北风会认出我
跌落石堆的牙齿会认出我
洒落黄土的血液会认出我
高烧和呕吐物会认出我
骨刺和筋膜炎会认出我
栽倒在地的公鸡会认出我
铁道上失踪的羔羊会认出我
炊烟和土豆会认出我
尿布和红旗会认出我
臭虫和碗底的薄雪会认出我
夜行的足迹会认出我
花鹿的黑眼睛会认出我
树丛的积雪会认出我
榆树和石碑会认出我
狂人和巴列霍会认出我
墨水和雨滴会认出我
谷粒和骨灰会认出我
一吨重的公文和忐忑会认出我
膝盖发软和谄媚会认出我
浑圆的落日会认出我
黑夜和钻石会认出我
草木和草民会认出我
有名和无名的会认出我
颤动的乳房会认出我
坟墓会认出我
灰烬和诗歌会认出我
母亲会认出我
儿子和儿子会认出我
而我已不认得这一切
《写生记》
画白雪
将四周用墨涂黑。夜一般黑，乌鸦一般黑
用五棵松墨，一缕月光，七粒焚化的松子牙齿
画喜鹊。穿透
蔚蓝空气，不停追赶的倾斜河流
大河之上，它和它的影子相互关照
画一列冒烟的火车，伸出车窗的头颅
一个哇哇啼鸣的婴儿，火车降生的婴儿。画又圆又大的落日
画树枝，在山岗，每一根走动的树枝都是有灵的
画果实。泥黑的脸庞，飞鸟，光辉
饱满的果实坠落，融为泥土
画坛子。浮出大地的坛子，青色的坛口，一个拇指小人端坐
吟唱，更多的小人在里面隐藏
画升起的风暴之树。画风暴里的
马。天涯，瘦马，踏破黑夜的黑马，踏过飞燕的马
流血的马，流泪的马
网状的马，蚕马，海棠上敛翅而立的
马
画桑麻，扯不断的乱麻，鸡毛蒜皮
画曲线，曲线救国，曲径通幽
一根卷曲的辫子，一个画不圆的
圆圈。画一个小说家
一片肥沃的平原，黑土埋忠骨
地下沉睡的集镇，熙熙攘攘的热闹鬼市
画那个写诗的人
青面涂成白面
獠牙磨成犬齿
怀揣细瓷走在人群中
画出那个走在铁板上的人，灼热的人，燃烧的人
画他的棉花，骨骼，星空，呐喊
灰烬里的鸟粪和黄金
画我。十字路口。褪下的皮
揭掉的面具
脸。清明，五岳齐天的脸
画一本书，摊开，清风随意翻
白纸，无常
无字
《在夕阳的余晖里》
落日要在世界上停驻一会儿
然后潮水般缓慢退去
这一瞬间，万物的脸庞
忽然焕发出一种光彩
仿佛这光彩不是发自天空
而是源自我们的内心
坐着的母亲，内心是一个母亲
站立的父亲，内心是一位父亲
奔跑的孩子，内心同样奔跑着一个孩子
铁楸的内心是一把铁楸
高楼的内心是一座高楼
反刍的老牛，泡沫发出泡沫的光辉
门口悬挂的刀子
射出一缕强光
刀子的内心藏着一把刀子
草木的内心也是毛茸茸的草木
落日的内心是一轮柔弱光亮的落日
落日里面有一种秩序和良心
隐藏着看不见的古歌和泪水
归巢的鸟儿会被光辉吞没
从山岗走下的人消失了身体
只显露黑色的轮廓
他的身后光芒万丈
这短暂的辉光一闪即逝
浑圆的落日磐石般坠落
炫目的光彩回到深不见底的身体
隐入我们不知道的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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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6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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