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弋人2011年诗选
第一辑 乡情（13首）
回乡记
1
短暂地回到故乡
石头琢磨的谜面
有了渐渐锃亮的谜底
怀揣光阴一束、余梦半包
再短暂的回乡也够抽完一生的闪电
2
丹霞地带的风铃
荡响鸽群，展开阳光的翅膀
飞回记忆的矮檐
咕咕，姑姑
练习牙牙学语的元音
3
曲巷是风一样的幌子
酒干倘卖无吆醉乡思
路过叫化营
像桂圆滚过果园、莲藕绊倒荷池
我牵着诗的元春词的探春曲的惜春
浅一脚深一脚
磕磕绊绊长春藤的队伍
4
指甲花染红的乡名
圆润如拇指
是谁，鬓绾晚霞
为游子的归来
又添一丝丝雪白的晨曦
5
雪白的晨曦穿过眼帘
串起泪的念珠
比串或者系
更美的是，母亲的视线
蓦然把我缝住
在北纬二十六度线上
而邻家女孩的视线
穿过坟茔
在晨露里
刺绣琥珀的青春
那些未及成熟的早春
6
大圆桌圆了一群人多年的
宿愿，真正的圆桌会议
只能在乡音中召开
地点：故乡
议题：天涯明月
会议宣言：故乡永在心中
7
短暂又短暂的回乡
是重返圣杯
做回一滴通透的红酒
或回到青花瓷里
著蓝色经书
静修世界的静
（2011年2月10日）
母亲
电话那端
和颜悦色的声音
更加悦耳
时间那头
眼睛鱼尾纹愈加
清澈如镜
镜子背面
她的照片返照她
美奂美仑
母亲老了
高堂明镜
璀璨游子的星空
她的微笑
团圆明月
轻洒普世的光辉
（2011年12月）
望月记
露台上的月色
圆了小圆桌。菊黄，古色古香
自木纹年轮渗出琥珀
是夜，多么出色：女主人
烹饪的珍馐，尤其
她园艺的月桂、茉莉和番石榴
醉了友情，迷了月色，香了夜空
高远的星星垂下眼睑
望月人闪烁眸子里的星辉
高原风侃侃微凉。没有睡意的
诗句，皙白皓齿，游吟
如水的月光。夜深了
女主人送来一幅长长绿帔
女士们的膝盖遂春晖融融
秋，退到星星以远。未圆的月亮
一下圆了许多。更圆了
望月人邃久的憧憬。茶艺
沿着木纹年轮汩汩月光的
潋滟和星眸的笑涡
人间天上，天上人间
何须分清哪里是人，哪里是星
（2011年10月）
空巢老人
冬夜，空巢老人
孵暖儿孙们的憧憬
寒江畔，大鸟的暖翼
收拢蓑笠与马灯的光
想起白天忘记的事
老人把空巢补了又补
大鸟啊，搂着雏鸟取暖
空巢与老人都盼着雪霁
（2011年12月）
赤水
北高原向北逶迤的水的性格，雄獐
跳跃着抵达的最远的饮水之地
水裸赤的水体。琥珀，噙着一滴侏罗纪
丹霞，地貌，枫丹白露交汇史前的光芒
北纬三十五度线上，水的波浪线
晾着鱼的铠甲，云的乌衣，和
飞鸟悬停在闪电上的霓裳羽衣
赤水，云的尺素，伴随瀑布
荡漾清水人生的家书
从书童到书生，久久披阅
蛐蛐的童诗。蝈蝈，鹰
盘旋竹子的修长和雷霆的
圆舞曲！神，停了片刻
脚印转瞬长出蕨类，沧桑
水，涵养造山纪的湿润，为
人字雁荡漾一个古老而年轻的巢窠
三千水泽子弟跃入长江的浩荡，又
紫气东来，顶着金头雨
归去来兮，攥紧回归线
丈量，西南水系
或纤直高原凝固的烟波
水的内城，出浴鹅卵石漩涡
七姐妹星倒映桫椤的曼妙
文明择水而居缘自峡谷迈出人的步伐
丘陵，为两岸起伏美人蕉的芳菲
河曲线与山脊线的吻合，绵延
诗意，在人子脉动的心跳中
在水体蜿蜒的绵长里
水，皈依于晨，晨曦
赤裸水的韬略与豪气，我的童年
在水中临盆。世界
一个水的囚徒，游走并溯回
金色的脚镯……阳光煮沸水的
青铜部分——赤水
从此铿锵；五行之说
（2011年10月）
贵州
1.
我写下这个鸟衔石子与树枝的词
是写下记忆中的崎岖，逶迤，与辽阔
大而破碎的圆，岩石圈，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
蔚蓝部分。高原，思想放逐地，外省
第二级台地上的守瀑人
大跌水甩出的人字雁。空濛，湿润着灵性的瘦高个
肩上岩鹰驻留，臂弯轻揽云的皙腰
目光邃密得比诗行还瘦
也更纷乱如荨麻，棕榈，和梵净山的梵音
2.
我追寻一小段地平线而来
攀援在小夜曲的巅峰状态。掉泪，并喧哗
生命中回旋的激流，漩涡。命运的形状
乌江仰卧其中的深谷
深邃我前半生湍流，后半生隐入地下河水系
外省中的小个子，公园省，飞鸟散发的门票
水印我一生淡泊的烟波。时间
一次次为我免除游人的税赋和思想的徭役
笃定我诗行者不悔终身的决心
3.
诗路蜿蜒。河流蜿蜒。群山纷纷蜿蜒大地的
静脉曲张。我蔚蓝着一小片蔚蓝
心生禅宗的珈蓝
重温——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海蓝。蓝衣人
诗的侍者，敬畏蓝月亮的禅心
仄身蓝太阳的别称——黔蓝；向往蓝靛
绽开心中崔嵬的山影，胴体遂由乌蒙泥丸
行走曼妙的纹身。人子，八大山人之后
心如梵净，山似莲叶，入药拜谒黄帝内经
4.
石子与树枝搭成的鸟巢，贵州
沧海与桑田交替的身影，贵州
曼陀铃南海棠番石榴摇曳的芳香，贵州
蓝月亮与蓝太阳举案齐眉的南厢房，贵州
妆罢低眉问蔓草，画眉深浅入时无，贵州在问世界
世界，沉默不语……贵州，贵州
山海经最南边的注脚之一，行走南风
水经注最奥古的汉语之一，仄映巍峨
我只是其中一个未及断句的短句，过隙而萧萧
5.
山地马因天空的高远而愈显矮小
山脊线因大雾的弥漫而更显漫长。贵州
高原上的蓝屋宇融入天空的湛蓝与深蓝
山的泽国，水的海绵省
我与飞鸟与时间
均被蓄入喀斯特山中的岩画
苍茫绿同时也被绿色山林女神所苍茫
从转蓬到转蓬，从鼠尾草到闪电蓝
其间，没有过渡，只有生生不息的长太息太息……
（2011年9月）
高原
寒风中耷拉头颅，石头里住着沉默
群山的玛尼堆扯满时间纵横交错的经幡
藏汉语交汇在天地尽头
牦牛般蜿蜒而来的
朝圣者队伍
镌刻在
高原
高过蓝天的高度
停止氧化，拒绝风化
静静地加入神的静穆
裸着雪的脊背坚忍鹰的雕琢
母系与父系混沌于同一个伟大的背影
——高原，生命自足的家园，父母同一
（2011年12月）
城市
一如原始部落掩埋在
迤逦的时间断层，城市，由钢筋混凝土
加冕的建筑矗立在皱褶、凹陷的
山峦中。宽敞明亮的隧道
以爆破音伸入时间的岩芯
鹰的内脏的化石驮着城市野蛮的图腾
命名日和万灵节那天，亚历山大石柱
或人民英雄纪念碑由此诞生
城市，街道和第七戒统治市民心目中
不死的街垒。图书馆被铁黑的栅栏
圈养在羊皮书的奏折里。无绳上网，增值卡
蔓延电脑病毒繁殖的黑客帝国
网吧惊爆血案。酒吧侦破
脱衣舞的内幕，一如轮盘赌
所押的巨额赌注戛然定格于深奥的运气
黄色大雾扬长进出于广场上的音乐喷泉
比被埋的原始部落更原始的城市
位于绵延至今的野蛮以及
深渊上升的阴影之中
财富呈几何级增长，道德底线
通过下水道带走了地平线上的露珠
憧憬中的城市孤立在立交桥上
车流与时间之流波光交汇
凭栏处，车祸粼粼，血泊潋滟
文明之城，野蛮之地，彬彬有礼的岗亭
伸出白手套指挥拳击家的魔掌
电掣跑车，或攫取方向性的阳光金币
累了一天，的士拒载
乘客卡在黄昏的咽喉，晕车者不吐不快
城市，噪音与寒噤之声的制造者
窃窃私语夜雨的呢喃，在雨衣后面
晚礼服比夜幕还黑并闪烁着古代的星光
（2011年10月）
高原风
风，风，风，高原吹着
露珠内部的凉横贯前世今生
露珠内部的凉逃出眼泪的部落
留在琥珀中筑巢
风的后代一代代传承
山海起伏、石头纷纷移动鱼群
过火后的次生林
泥盆纪搁浅在盆地里
风，风，风
把喧哗翻译为沉默
亘古的凉沁出
内心的泊位。长庚及
所有的星星都是大而破碎的圆
精瘦的男人，在天圆地方中
定位炊烟的高度
蔚蓝迷失方向。风，风，风
巉岩。石门，坝子
空巢老人、孩子
高原的风把高原吹回生命的等高线
等待巅峰日出
（2011年10月）
小城市
时间城外之城
榛果迸出的光的颗粒
步行街旖旎步行
微缩广场。鸽
飞扬云的蓝朵、云蓝的朵
心。穿城而过
将屋脊线、山脊线与鸟飞对位
风筝。沿着掌纹中的命运线
奋力在天空
（2011年10月）
喀斯特地貌
1.伞降
夏天之高原匍匐如
挥汗之石榴
默默，含着脉脉静候
时间之石榴裙曳过一丝微风
先于微风之微雨
骤急星星的雨点麦芒的雨线
先于心雨下在陨石雨的过火林地
嗤嗤的熄灭声岑寂天地之泣
牧羊人被自己望过去的视线
曳入了阵雨。惊慌，乌鸦携带雷声
奔突于闪电迸射的逃生通道
高原，溅落的太空飞船
伞降到捕风捉影的岩石圈
一个紧急迫降的时代
涂抹一层鸟粪，洞穴探险家
称之为喀斯特地貌，其貌不扬
2.沉睡
一组岩石沉睡于雕塑的鼾声里
一组石匠，分头凿穿时光隧道
从生与死的两端锲入
齐头并进，揭开隐蔽时间的地幔
海的地衣将其胞衣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盘古里
大自然的胎盘，水母吸附于
古海半透明的岩壁上。非人工的岩画
地狱一季的漫游，生命古朴的诗句
勾勒粗疏，然而飞扬至今的线条
沿着高原内部的起伏线
睡眠是一项伟大的发明：琥珀中小小的
萤火虫，辉耀一滴原始之梦的光泽
从悬棺到悬壶济世，总有
梦中的憧憬针灸神秘的玄关穴位
高原就偃卧在老中医的草药圃里
以盛产中药材而驰名于世，尤其
那些跌打那些损伤，那些
岁月磕碰的淤青，石匠们的骨折，高原
均逐一敷以阳光之膏
奇迹般治愈了肋骨的崎岖，头盖骨的裂痕
3.甦生
热风，施以瑰丽的催眠术
从石头到石匠到石雕
一点一点唤回梦中的记忆
有关生命的蓝图
沿着点，线，弧度和倾角
归来，修复碎片，复原构思
复活的修辞缄默着峰峦与深谷
鬼斧神工抑扬格河流的韵步
人的寨子傩戏般上演
时间的脸谱。山洪，林火以及
炊烟涂抹的彩纹不被鉴定为
南方的仰韶文明——破陶般的村落
盛满米酒浓烈的亲情
晨雾考据着栅栏编制的汉简
红崖天书自撰历史的留白与神秘
高原跪在曙光的红地毯上
缈若时间殉葬的陶俑，一场甦生
隆起青铜的山脊线，和南方的峨嵋
三星堆文明崛起一座新的精神高原
不再匍匐，不再纵目，静静发源诞生中的河流
铜从胴体中提炼出来，金子
在金子般的内心沉淀一代又一代淡定
人形面具后面闪出坦诚的
朝圣者队伍，飞鸟走兽徐徐牧于蔚蓝色天野
（2011年6月）
土地
我们短暂地爬过、匍匐过
一朝纵身跃起
小碎步、大踏步甚至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又被自身掀起的尘土
追赶，追赶，追赶！像一粒萤火携带光芒
像旭日纷披大雾。马蹄，辚辚车轮
还有命运的掌纹线也加入到
石头的造山纪
庄稼静悄悄的土地运动
人，吧嗒旱烟的老人，点燃土地
人，叱咤风云的男人，撼动土地
人，婀娜多姿的女人，分娩土地
人，婴儿与长眠的人，熟睡土地
土地动情地燃烧整个秋天拾来的枯叶
土地烧草肥田。
土地沧海桑田。
土地掩埋人与历史的火光。
土地吞噬高大的建筑物尤其神庙。
最后的良心发现之地——土地
最后的物质废墟——土地
拾荒人的精神，再度起源神
赤足硌痛神的穴位。木屐
崴伤自己的脚踝和土地的膝关节
三寸金莲迤逦二十一座青山青铜
芒鞋航行日月于亘古山海
土地，岁月黝黑的胸膛
呐喊嘉禾的呐喊
土地，线粒子舞蹈的地平线
绵延神的崔嵬人的窈窕。三圣星
三星堆高举的王冠为土地加冕
人，丈量土地胸襟的觇标，测听自身的刻度
人，太乙之水的领水员，探溯大地腹部的胎位
人，扶犁的仆人，为大地耕耘上升的云垄
人，终有一死的人，长眠大地的一刻心跳
土地斜倚风景林的栏杆，土地
眷顾一代代过客——提供食宿星座，香烛冥品
土地永远保持亘古的低调，哪怕在高山仰止的地方
牧放底层的牛羊抑或风吹草低见牛羊
土地，尘归尘，土归土
承载四大宗教循环的春夏秋冬
六合天地与东西南北
透过人的经络和骨骼
（2011年9月）
高原上的感动
这座有上千万部落的高原，
还只是高原的三分之一。其余人口
宛若供果，品叠于神的巍峨的寺庙。
大地有限，石头砌成岩层。岩层
也很皱褶委屈，供果被叠压为矿脉。
寺庙在哪？我只看见天空空着大雄宝殿。
记忆的道路被大打折扣。车窗外
山连绵山。仿佛是山脉的囚徒队伍，
押送车内几个惴惴不安的狱卒。我害怕了！
震慑于山的伟大，目光不由自主
转向水的瘦金体。没有两条河流平行。
每个峡谷，水的诗行都独立成句。
在高原，连平行的道路
也是最不可能的存在。嵌入山崖的，
只可能平行一道深渊或深刻的伤痕！
此刻，命中注定，我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无论它是深渊之水，
还是山腰肋骨间的瀑路，同一行柔软的诗感动我两次！
（2011年12月） |
发表于 2012-1-8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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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8 00:55
